萧韶九探出埋在皮裘下的头颅,朝他朝了朝手,“诸琅?”
“唉呀呀,先过来这里烘一烘,小公子看起来冻坏了啦!”挑着炭炉的流丹招呼,敲冰也殷勤地倒来热茶,两个人热心得像只咕咕叫的母鸡。
“不必。”没想到会受到热情招待,有点狼狈地拒绝,惊奇的眼落在萧韶九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我只说句话就走。”
“你的唇都冻紫了,拒绝我们好意的下场就是让自己生病。”她浅笑,从容地任他打量,在下榻的同时将身上盖着的裘衣盖到他身上。
“我不用!”暖烘烘的裘衣带着香气,他狼狈地涨红了脸,瞪了她厚重衣物下难掩单薄纤小的身子,柔弱的身段仿似一阵风便能拂走似的。
下一刻,他将皮裘重重裹回她身上,缩手时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被冰冷的温度吓了一跳。
“你身体不好吗?”毕竟年幼,掩藏不住心思,他禁不住问,眉锋也拧了起来。
“许多人都会有一点这样或那样的小毛病。不足为奇,你有什么事吗?”裹紧裘衣,将他带近暖炉边,小男孩有一分不自在,终于没出言拒绝。
“我只是想劝你别插手崖叔叔的事,就算是封烟水这事。”
“为什么?你要明白我可是你崖叔叔的正室,他再娶妾室,难道我没权利不高兴吗?”
诸琅眼中闪过一抹迟疑神色,但很快道:“你这样又会惹怒崖叔叔了,我不想叔叔忙碌于公务之余还要为这些小事烦心!
“你倒是心疼你的崖叔叔。觉得阿姨很坏对不对?”
他词穷地瞪了她一眼,旋即别开。她盈盈清澈的眼波似乎能穿透人意,浑身散发的温雅柔和的气息与十多天前遇到的那名浓脂艳抹的女人完全搭不上边,竟让他无从讨厌起。
第18节:妾簿命(18)
“你似乎不常与人聊天?”小男孩有着相当沉重的心事,却寡言地拒绝与人分享,究竟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他这样的性格?
“你不必管!”聊天,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词汇,他不需要。
霍地站起身,想推开身边的女人好离开,但终因想起她单薄的身段比一抹轻烟还弱而罢住,“你让一让。”
“要走了吗?”萧韶九微微失望,石府中四面楚歌的环境,难得有童稚得让人放下心防的声音说说话,却一下子要走了。
“对。”这女人干吗一副不舍的模样,而他竟很孬地有些看不惯她苍白的容颜沾染上低落的颜色。
“你愿意有空来我这儿玩一玩吗?”
他很想坚决拒绝,但话却说不出口,气自个儿心软,他又别开头,“我劝你不要提起关于封烟水的任何事,因为没用,到时惹得叔叔生气而适得其反就太不值了!”顿了顿,忍不住又往下说:“你该清楚庄姑姑和关凌霜那女人会来你这里挑拨纯粹不怀好意,如果是好事她们一早抢着去做了……”
话音蓦地在萧韶九闪烁感动的眸光下顿住,可恶,他说了什么?“你可别误会!我说这些完全不是关心你!”
“我知道。”真想放肆地搂一搂这个孩子,因为一颗心早无法自控地倾倒在这小男孩的聪颖体贴之中,如果她能有这样的儿子,多好?
但,老天爷注定那是不可能的,甚至,她连小男孩的一番好意也要糟蹋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03
腊月十六,大年春节未至,石府却提前换上了红笼彩灯,因为石府内年事最高的长者关泰山将过他的五十大寿。石府行事一向低调,虽为显赫一方的巨富,却难得有宾客满座的盛况。有生意上的应酬,石崖都尽量安排在外头,一干比较接近核心的主事者,也经常在外头东奔西走,欢聚一堂的情况就难得了。
这天石府特地请了一班戏班子表演,从“八仙贺寿”唱到“满床笏”,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依照惯例,一干晚辈依序向寿星敬茶道贺,萧韶九身为长媳当然不能例外,就算她在关泰山面前受过不少苦头,亦要安安分分,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公爹”。
可关泰山领不领情便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名耿直的老人甚至不留半分情面,将她递上的茶杯拨掉,“我关泰山可没福气要出身富贵、高人一等的萧家人来纡尊降贵唤声爹。告诉你,我自始至终都没承认你这个媳妇,你若是还有一点点自知之明与廉耻心,就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猫哭耗子,让人看了生气!”
流丹与敲冰两人在萧韶九身后怒目而视。
萧韶九的眼光掠过关泰山身后一干面色各异,却一致明哲保身的女眷们,浅笑,“不管如何,为人晚辈的礼数一定要尽到,老人家要见怪也是无法的。”拉了两名丫头,在怜悯与讥嘲中退场。
第19节:妾簿命(19)
这种情况下,萧韶九更有理由认为自己会被摒除于今晚的宴席之外,不过这次她却猜错了,寿宴上依然有她一个座位,听说是石崖强势安排的,想必是补偿她早上所受的委屈吧,毕竟她这名悍妇难得表现得那般明理。
然而这种“赏赐”带给她的灾难大于荣耀,在这极度阴寒的天气,雪已结冰,无法煨暖的床炕令她整夜难以成眠,耗掉了她所有的体力与精神,若不是靠一身浓艳的打扮,她惨白的脸色肯定会让人以为她是哪来的孤魂野鬼。
更令人冰冻三尺的是来自于极度尴尬的处境。主子有意刁难,就不能怪一班下人的忽视及放肆了,众多冷笑的面孔看不到一丝暖意,倒是难得出现一会的小诸琅朝她瞥来关切的好几眼。
“柳堆烟没来。”萧韶九精神不振地看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自己还不是最失败那一位的证明。
“她也在老头子那里吃了排头了,不过,人家可比咱们有骨气多了,与关老头对着干,冷笑到最后呢!”流丹的口吻怨气冲天的,还在为早上受的气闷着哩。
“你这丫头可要向敲冰学学,火爆的脾气不改,迟早会闯祸。”萧韶九笑容微敛了敛,凝聚的眸光定在入厅的高大身影上。
“小姐,是姑爷!我们要不要一马当先迎上去?”
“没精神,随他了。”别开眼光,萧韶九暗暗告诫自己石崖不过是“陌生人”罢了,她赋予了他夫婿的名义,却不会给他太多的关注,他休想撼动她心湖分毫。
远远地,石崖似乎朝她递来深思的一眼,但没定下太久,或许是她冶艳的扮相不合他意吧。
众多一身素雅的女子很快一拥而上,她兴趣缺缺,暗叹自己真是错过争风吃醋的好时机了。
宴筵中场之时,一名初级管事匆匆走了进来,附在石崖身边低声说了什么,就见石崖脸上动容地离开宴席,旁边几人相继露出一派喜色。
“祥叔来消息了。”郑重其事的口吻让人不注意也难,萧韶九眼望过去,看到一脸激动的关泰山在喃喃叨念,“希望这次阿祥真能传来确定消息,找到那人的下落……”
“那人”是谁?不明所以的人不免暗暗好奇。
好在石崖已走,没有那么大的压迫力阻隔自由发问的空间,好奇的庄百妍第一个发问:“义父,‘那人’是谁?”
三个进门的媳妇中,关泰山只中意庄百妍,会让柳堆烟进门无非是想借此羞辱萧韶九。
对于三名妻妾,如果说石崖的不冷不热让人着急,那么关泰山的偏爱无疑是坐上当家主母位置的指明灯。
加上关凌霜这一号人物从旁造势,庄百妍的分量正在与日俱增中,可预料的是若她提前生下石崖的子嗣,萧韶九这名正室就永远只有纳凉的分了。面对中意的媳妇,关泰山笑得一脸蔼和:“那个人呀,是石府的大恩人,没有他,老头子和霜儿两条命恐怕早就没了。石崖也不可能有今日这个局面……”
第20节:妾簿命(20)
“难道他还是相公的老师不成?”
“对。他便是阿崖的老师,他不仅改变了石崖的一生,连带使他的兴趣爱好也改变甚剧……”
关凌霜抢着接口:“这几年我们都在努力找这位大恩公,可惜一直音讯渺茫,现如今,像恩公那样的乐善好施、末了还不留名字不求回报的人真少了,更多的是——”她冷笑,“见利忘义、嫌贫爱富、背信弃义的势利小人!”
“你们石府也没善待我们小姐呀!”真是欺人太甚了!流丹霍地站出,怒回。
四周是倒抽口气的响声。
萧韶九吃了一惊,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时已一巴掌甩在流丹脸上,怒斥道:“住口,谁准你这小蹄子出言不逊了,给我下去。”
流丹一呆过后,便在萧韶九的眼色中醒悟自己做了什么,未来得及退下——
首座的关泰山冷冷开口:“这放肆的丫头就这么让她下去,我石府的家法何以立威?福婶,你当众念一念,石府第十六条家法。”
“出言不逊顶撞主子者,掌刑,视情节而叛轻重。”
“这刁婢犯事可不是一两次了,当然该重判。”
“掌十下。”
男仆拿来木板。
萧韶九一见,倒抽了口冷气,“这丫头是有不敬之罪,但念她年纪轻轻,今天又是……”
“休想,说起来,仆不教,主之过,今天网开一面只罚这个奴才。”关泰山冷笑,“我要让你们明白,石府并不是随便可以撒野的地方,至少有我老头子在的一天还不行,行刑!”
“慢着!”木板子长长的足够使力,十板过后,姑娘家的命还在吗?她猛地站起。
“慢着。”座上也有一人喊,童稚的声音清脆而悦耳,竟是向来最孤僻寡言的小诸琅开了口,众人还在诧异的当口,小男孩又开口了,“关爷爷,今天可是你的喜日子,夹棍动粗的可不好看,这小丫头也知错了,姑且放过她,大家继续快快活活喝酒好不好?”
“琅儿?”关泰山疑惑的眼光投射在诸琅身上,但很快地压下疑惑,“好,有琅儿求情,我就从宽发落,掌二下。”
关凌霜在旁凉凉地说:“别高兴得太早,两下刑罚是够打肿她一张脸,也得以让这贱婢大段时间骄横不起来。”
两名男仆前来架人,萧韶九拦在流丹身前,“要罚罚我好了,这丫头所有行为都是出自我这当主子的教唆,她也是身不由己。”
“这是给几分颜色便开颜料铺吗?别以为老头子不敢动你!”关泰山的脸上蒙上煞气。
“贪得无厌,这可一向是她萧家的专利。”关凌霜轻哼。
两名怒红脸色的小丫头对看一眼:“请别为难小姐,要罚便罚,我流丹绝对不怕!”
“还有我,如果真要罚我们小姐,就全冲我来好了!”
第21节:妾簿命(21)
“好啊,好一对忠婢义仆,皮开肉绽的刑罚,别人躲还躲不及呢,这两个倒尽往里头钻。”
“那是,有些人呀,做了一二件好事便以为自己有什么立场指责旁人,一朝得势盛气凌人的嘴脸,该不会是在邀宠吧?”反正要皮肉疼,索性说到底,流丹冷笑。
尖酸刻薄的话掷地有声。
父女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关泰山怒喝:“将这两个刁婢都给我拉下去,打到她们气焰消却为止!”
“谁敢动她们?”萧韶九一挺身,流于外的气势震慑住家丁之后,冷冷环看一周桌上的人,口气讥嘲又无情,“关老爷子一家都是好人,而我萧家就注定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了?今天,我保定了这两个丫头。”
萧韶九狠狠一眼瞪去了丫头将出口的话,“这世道也怪了,向来只有恶人欺人,不料好人倒欺上好人头顶。只不过,老爷小姐不觉得自己姓石不姓关会来得名正言顺点吗?”
背后忽然泛生的寒意让她止住了讥嘲,在沉滞住的气氛中,她看到一脸阴沉的石崖,冬天的冷意因他的出现而加剧了几分。
他狠狠地攫住她的手腕,字字冰冷无温度可言,“我不打女人,你给我下去。”
“相公,”脑中灵光一闪,深吸了几口,她忽地扬高声音,“姓关的根本是个外人,萧石之间,一干外人根本没有置喙权利,你该将他关家通通赶走——”
“该走的是你。你听好了,我现在叫你收拾包袱,滚出我石府,好好想一想你那令人发指的行径,究竟配不配当石府的少夫人!”他真是受够了这名跋扈的女人,手臂重重一拨,将她摔开十步之外,决绝的姿态不带一丝情分。
“崖叔叔。”整个大厅只传来小诸琅担忧的声音。
但萧韶九已经转身低泣而去,退离这方舞台之外,没人发现,原本应惨淡悲伤的容颜却挂着夙愿得偿的笑。
结局的悲喜,由人去说……
大年春节,在欢天喜地的气氛中到来。
家家户户都忙着挂彩灯、贴春联,震天的鞭炮声点缀着喧闹的喜乐,过年了!
苏州城的妓院朝暮楼生意异常红火。
春节对生财有道的老鸨无异是嫌钱的绝好时机,为招徕更多的寻欢客,楼中接连几天举行别开生面的“抢红帕”、“点素娥”等活动,优胜者必不可少的犒赏自然是美酒佳人——美酒还罢了,那佳人可真是令人痴狂了。
能一亲朝暮楼当红花魁赛召怜姑娘芳泽,对众多狂蜂浪蝶来说无疑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一年多来,赛召怜的大名响彻整个苏州城,使人神魂颠倒的不仅仅是她闭月羞花之貌,还有她惊人的才情。
一早老鸨便放话了,赛召怜姑娘会在今天即兴为大家舞上一曲霓裳羽衣舞,难得一向清高的赛姑娘有登台献艺的雅兴,怪不得一大批寻欢客一大早便将朝暮楼围个水泄不通,个个死盯着台上档帘后方,就怕自己漏看了随时会出现的赛召怜一眼。
第22节:妾簿命(22)
但男子出现,他的眼光只在一大群寻欢客中逡巡了一回,然后精准地衔接上二楼包厢的一道闲散眼光,略一点头,视若无睹于一楼的香艳美人。他所流露的卓然气势立刻招来老鸨殷勤的招呼。
“我们找人。”男子低沉威严的声音适时制止了老鸨的喳呼。
老鸨稍一定眼,才见另一名贵气的白衣公子施施然跟了上来,一双泛带桃花的眼眸尽往漂亮姑娘招呼,发现老鸨的注目,微微一笑,“听说这儿最出名的是赛召怜,今天公子爷就单点她了。好好将她请到爷的包厢里,我们可不爱和一大群人分享她曼妙的舞姿。”
好大的口吻,能见赛召怜一眼已是祖上积福,这白衣公子还以为赛姑娘是随便能见的呢!
正想堵话,一锭大元宝沉甸甸地砸来,她机灵接住,登时笑开了眉眼。
“伺候得爷高兴,有你打赏。”
“那敢情好,爷先上楼,堂倌,好酒好菜伺候!”这样出手阔绰的主儿可是妓院的大财神。老鸨脸色一百八十度大变化,欢天喜地下去了。
二楼精雅的包厢里,一名身着粗布衣裳的男子正一手提着酒壶半躺空中——不,细看方知,原来其身下横绑了一根细绳,男子躺在上头就如同躺在结实的地板上,听到推门声音,他懒懒地回头,露出他偏于娃娃相的浓眉大眼。
“真是稀客喔,大过年的,一位身为洛阳巨富,一位是身份显赫的国戚皇亲,居然双双纡尊降贵来看望我这布衣平民,受宠若惊呐。”
唐煜不敢置信地看着一室的清冷,“歌姬呢?美味珍馐呢?古大神医,你该不会落魄到连个陪酒的歌女也要不起吧?”
男子咧嘴一笑,“美味没有,酒倒有一点,至于歌姬,早先倒叫了一个,可惜那姑娘竟坐着打瞌睡,我怜她辛苦,劝她回去补眠了。”
唐煜嘘他,“还好意思说呢,肯定是你又将人家叫来当壁花,遇到你这样不解风情的客人,人家姑娘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提起这个,连一向沉稳的石崖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老鸨带着五六名年轻俏丽的姑娘进来,酒菜也轮番上了桌,不过眨眼工夫,原本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