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妲的眼睛放着光——瞧你说,我才不结婚——她搓搓手,把储蓄罐接过去——小朗你要去哪里?回家么?
随便啊。我说。
我陪你走。她说。我们牵着手,朝家里走去,和小时候一样。
你爸爸去买菜了。一个女人站在我的卧室里,对我说。你爸爸今天没课,会早点回来。你在这里吃顿饭。
好象我不打算在这里吃饭似的。我寻思。那个女人穿着我的拖鞋,“啪嗒啪嗒”在卧室里走,她脚大,一点也不合脚,我猜她很快就会离开我家。
妲妲说我家好极了,有那么多书架,可以装那么多书,难怪我会写那么多文章。我有点奇怪地看着她。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家应该是什么样子,什么样才好。关于现在这套房子,有记忆的一个,是搬家以后,爸爸妈妈累趴在床上,我光着脚站在大桌子边,看着堆放在地上七零八落的行李,忧愁极了。我冲他们发火,说:你们把所有东西都搬到这里来了。我们今天晚上睡在哪里啊?他们笑起来,说:我们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啊。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也会有单独的一个房间,任意开合门窗,听到风吹纸张的声音——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忘光了。
爸爸带回来一把葱和小半斤肉,他说本来只打算下面条,不知道我会回来。我无所谓,妲妲也是。妲妲以前在我爸爸工作的学校读书。她说看到以前的老师就激动。她吃面条声音“呼噜呼噜”,爸爸话说得很少。
叔叔,你们学校门口新立了对大狮子哩。妲妲说。
是啊。
你们学校狮子一树起来,对面的小学校就死了两个人。现在他们也立了对狮子,比你们的更大,所以你们学校也要死人了。
谁说的?没有根据!爸爸说。
这是风水,由不得不信。岛上很多寺庙,神像都是真人肉身雕的呐。去烧烧香,也许就消解了……
爸爸喝道,小朗,你吃完饭就把饭碗拿进去洗干净,别整天等着别人伺候。
我看了看妲妲,想把那个储蓄罐砸了。我走到厨房,把水龙头扭开。爸爸走进来,递过碗,他冷笑着,你看看你那些朋友,没一个长进。
那几天天气出奇的热,空气暖和得象手掌捧着我,捂我的脸。秋天时节,人总是比其他时候多。报栏前很拥挤,谁家的猫用一根绳子绑在路边树干上,情人们准时约会,一切循序渐进。天温润极了,抽抽鼻子就可以嗅到海水的味道,有些谨慎的人不得不带伞,看他们挽着袖子拖着大大的伞柄,就引人发笑。
我们托着腮帮坐在操场的栏杆上。学校开会,我们又逃了出来。没办法,他们所评定人用的那些词“艰苦朴素”、“活力四射”、“爱憎分明”……老让我们如坐针毡。我晃着双腿扭扭屁股,长叹了一声——我的运气如此暗无天日。但何霁文朝我们跑过来,他说我们就要时来运转了,酒吧邀请省里文联黄主席来讲座。“说是讲座,”何霁文笑着说:“实际上就是供吃攻喝,让他看秦的诗,认可秦的分量。到时候你们也来,不一定他也看中你们——的诗呢。”他咧着嘴巴,怪腔怪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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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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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们就开始打扮。黄昏走出宿舍的时候,走廊的砖头都被迷蒙蒙的水汽打湿了。戴娅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最后把碍脚的鞋垫从鞋子里用力地扯出来,扔到草丛里,我们互相打量一番,松了口气,觉得这样才算衣冠楚楚。
你们说黄主席如果看上我们的诗,他会做什么啊?戴娅问。她穿一件翻领浅绿的连衣裙,故意用条红皮带绑着腰。
也许会帮我们出诗集,也许向杂志社推荐我们。爱徽说。她着白衬衫,黑色流苏的裙子,披落的头发丝都是香味。
我们煞有介事地想象着。海岛上很多晚锻的人打着赤膊从我们身边晃过,路边有些不知名的树克制不住,正在掉叶子。在这样天气里掉叶子,真是可惜。戴娅和爱徽问我,你为什么不穿裙子啊为什么啊?我故作神秘。
至于和黄主席的对话,我们约定不露破绽。我谈诗经楚辞、戴娅说说法国新小说,爱徽可以朗诵古罗马。爱徽拍拍我的肩膀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们都独当一面。戴娅却笑起来,说,呵呵,我怎么觉得像宫廷选妃一样啊。
我们跑着,捶她的背。
何霁文急匆匆跑到我们宿舍来,却叫我自己一个人去。“海岛宾馆403。”他重复了一遍:“小朗,没问题吧?那天在酒吧里,黄主席就看上你的诗。”
“其他人呢?”我问。
“秦的诗选了好几组,准备发在省刊上。”他说。
“其他人呢?”我问。
“我可不要那个老男人再评论我的诗。”爱徽笑嘻嘻。
“去就去,拿腔拿调干吗!”戴娅说。
于是我就顺着小路独自朝海岛宾馆走。戴娅说得没错,果真像选妃一样。我忍不住嘴角的笑,走得飞快,十分钟后就推开403的房门,装做怯生生地握住黄主席伸过来的手。
“哦,你还绑着小辫子呢。”他站在屋中间,漫不经心的说。指间果然从我的脖子上划过。
但接下来我们正儿八经地谈诗、谈文学。
我看了你的小说、你的诗,你的语言不错。不过,柯朗,所谓小说,当然是要讲好看的故事。现在时尚的话题都要触及嘛。像我这样一大年纪了,都会跟随时代脚步,你们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连风花雪月也不谈啊。黄主席问我。
嗯。我点点头说。
空谈思想是没有意义的嘛,水至清则无鱼。一个作家要闯出去,不写点有噱头的东西怎么成?他又说。
嗯。我说。
呵呵,我不是教训你。你毕竟年纪轻——是不是连恋爱也没谈过呐?他问我。
他和我坐得很近,口气逗留在我耳垂上,语调低沉,甚至没有卫生间里正在响动的排风扇清晰。他穿着一件有三个补丁的背心——我不是说他不能这样穿,我只是觉得太搞笑了,我还好端端坐在这里。他站起身来倒茶的时候,我也急忙站起来,偷空往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上的大海呈褐色,灯塔的灯很早就亮了,明晃晃一点,岩石上散布四下情人的叫声。我依稀听到海滩上放奏着钢琴曲。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如果有人听见他就转身离去/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这是很早前秦则读过的诗,突然闪过我的脑海——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黄主席把我的文章和他写的书放在茶几上,现在它们仍旧安静地躺着,一大叠,完全看不出当初乱涂乱抹的痕迹。
门口传来敲门声。戴娅走进来。不知为什么我松了口气。
当着妲妲的面,我问阿廖,怎么回事?怎么平白无故被辞退了?
他玩游戏玩得连班都忘记上了,整整在网吧呆了两天,哇靠。妲妲笑着说,阿廖是星际争霸的一流高手!
我低下头看着阿廖,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小时候我们亲密无间。他时常把字条递到我手上:“阿廖欢迎小朗今天晚上到家里写作业。”他书读得很好,每次我考不及格,他就买一大堆冰棒请我吃。重阳节,我、他、妲妲与煤油灯手拉手去爬山,拿剪刀剪山上齐脸高的叶子。煤油灯十六岁就死了。一天下午他和阿廖正打篮球,一群人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说:“父债子还!”他们把手上的锯齿刀捅到煤油灯肚子里,再把刀子拖出来,轻巧得像五十米跑个来回。煤油灯躺在操场上,他的肠子流得遍地都是。我们跑过去的时候,他长长叹了口气,他说:“真快啊。比进球还快。到底有多快呢?”他皱着眉头望着天,喉咙一抖一抖,发出空洞的声响,可是他还在想啊想,最后把我和阿廖的手拉起来,放在他两只眼睛上。我感到他的睫毛在我手掌上飞快地扑扇一下,很细微的感觉,我得屏息静气。类似海岛安静沉睡的仲夏中午,远远隔着沙滩听海鸥的翅膀电一般点过沙地的礁石“啪嘶”一声飞走——这声音被闷热暗哑的风匍匐缓慢地传到耳朵里,远而几乎与空气平行,是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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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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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不够快,唉。”煤油灯忧愁地说:“我笨死了。”
然后他真的死了。
煤油灯死了以后我们仍旧到山上去,到寺庙里去。猫着腰从山门溜过。听老和尚大声咬板栗,突然暴喊一声:“觉能哟——敲——钟——咯。”钟楼上的钟会响,天会阴沉下去。那段日子,我初来月事,莫名的感觉从子宫直贯而下,悠长得像贺铸题过《青玉案》。坐在寺庙半昏的石阶上,阿廖看着他的手愣愣地说:“煤油灯死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我看到我掉下来的眼泪被吹走了。”我想对他说,说流血的感觉那么不一样,不总是星星点点、血雨横飞。可我没说,我的胳膊蹭着他男孩子气的皮肤,光觉得好。
后来阿廖就不读书了。
——现在他呆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头椅上,神色茫然。他翘着嘴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家,我爸要打死我。”他叫妲妲借他钱,他在网络游戏里的人物等级要提高了,今天晚上他必须把对手打到下线为止。
我看着他,突然问他,阿廖,你痛苦过么?
痛苦?他看了我一眼,说,其实失业也没什么,又不是没饭吃。
不,阿廖,你告诉我,你痛苦过么?我坚持问。
有吧,他迟疑着说,有时候我躺在床上,觉得很累,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掉下来了。
可这个社会很残酷——我急急地说——你是不是想开一辈子的车,玩一辈子的电脑游戏?是不是?!
阿廖和妲妲睁大眼睛奇怪地看着我,我几乎喊起来,可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靠!我说,妲妲你他妈的不许给他钱!
妲妲白了我一眼,她说,我偏给!
你就算给他钱,他也不会喜欢你。你别白费心机了。我冷笑着说。
你说什么?妲妲看着我,她的大脸蛋涨得通红:“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错?你爱文学,是文化人。阿廖爱玩游戏,这有什么错?你说说看!”
她问我,我却回答不出来。她瞪圆眼睛,说:“你根本不是诗人!”还喘着粗气,好象上了大当,发现了个冒牌货。我脑袋里乱得很,我想对她说,对不起或者走着瞧——但又认为没有必要。
我还觉得在他们面前打了败仗,连他们我都无能为力,这让我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
爸爸对我说,你别吹牛了,前不久还说省文联的人看上你了。
我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就算我到了北京去,到了国外去,我拿了诺贝尔奖,拿了芥川奖,拿了龚古尔奖,也不会告诉你。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知道现在经济不景气,找个工作多困难!你别自以为了不起!
我不理睬他,背着书包缓缓转过身往秦则的酒吧走。我知道爸爸在身后站着,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怎么让他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怎么能够?怎么能够?我想。来一辆车子撞死我吧,还是打个雷把我劈死。我很认真地看看天,天上万里无云,海岛的街道很空旷,这里禁止行车。
小朗真大方。何霁文一再对别人说。甚至对刚来的榨果汁小姐也说。榨果汁小姐站在厨房里榨果汁,大家说她口袋里装着一大堆避孕套,雄心勃勃地想榨干海岛男人的精子和钱。她把一根甘蔗恶狠狠地推进果汁机里,晃动她草绿色的头发咆哮着问:“文化馆的工资一个月多少钱?”
“工资不菲,工作清闲。比你好多了,你靠身体工作,人家是靠头脑工作呐。”何霁文边说,边把手放在榨果汁小姐的屁股上。
“嗬,我就不相信戴娅可以调到省里文化馆,就没用着她的身体。这年头,谁比谁干净点呐!”榨果汁小姐说:“本来不是挑中柯朗的么?怎么回事?功夫不够?”她把身体往后一靠,像粘皮糖一样粘在何霁文身上“嗯?人家都说你只爱男人哩。”
“我是双性恋。”何霁文甩过长发,把脸埋下去。
我站在他们身后,把托盘往洗碗池上一放,转身朝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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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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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险些撞在秦则身上,他笑起来,伸手掐掐我的鼻子。说,天转冷,你还穿那么少,鼻涕都要掉下来了。
秦,我看着他,我说,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
唱机里JohnLennon的声音猛地吼出来,很多人跟着尖叫。他们拍手、扭屁股、互相拥抱。我和秦则面对面站着,地板的颤栗沿着我们的腿神经攻击心脏。激光雷射灯爆放的瞬间,人们苍白的脸如毕加索的的笔触剧烈开放,我和秦则仍旧面对面站着。
她走进来,她说她会朗诵,她读了首余冠中的《乡愁》。然后她说她会唱歌,唱了首《洪湖水,浪打浪》,跟着她说她英语不错……我站在她边上,并肩站着。黄主席看着她,间或看看我,面无表情。我窘得要命,好象被人挑选的货品。我对爱徽说。
戴娅这手真厉害。爱徽说,调令都下来了,你连机会也没有了。
我们扭头看看戴娅的床铺。她的行李立在空荡荡的床板上,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茕茕孓立。
我从海岛宾馆走出来的时候,树丛中间有个圆圆的黄澄澄的路灯,我把它错当成月亮看了半天呢。我说。
小朗,你又抒情!戴娅推开门走进来,说。
我和爱徽都不说话。
我来拿行李,退学手续已经办好了。戴娅说,以后不用和你们挤一个宿舍。
我们不说话。她朝我们走近几步,看着我的眼睛。“说吧。”戴娅说。
“祝你前程似锦。”我很快地说。
“狗屎!说心里话!说你嫉妒我!说你假清高!说你看不起我!”
我看着她,我用力在眼神里装满怜悯、宽容和庄严。可是很累。
下贱!我终于喊出来——我们三个人好象同时嘘了口气。
戴娅走的时候穿什么衣服?我问秦则。
没注意。
戴娅走的时候说什么话?我又问。
没说什么,往船上一跳就没影了。
哦……我低下头说,这不像书上所说的那样。
书上说什么了?秦则笑起来,非要说小朗啊我爱你啊对不起你啊——非要这样么?
秦,我说,以前有个穷人,他只有一套脏衣服,天天穿在身上。有个巫婆升了团火,对他说,把你这件脏衣服脱下来,扔到火里,就会烧出最好的衣服来。穷人把衣服丢到火里,可他只得到灰烬。
哦,秦则说,这个故事真好听。可是——他把脸转过来,这就是你想象的戴娅么?
是。我说。
我坚信,秦则说,我坚信戴娅不会像大家所说的那样,用肉体换将来。她不会和她不爱的人做爱,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小朗。
我闭上眼睛,突然之间,一股秋天末梢凛冽的气味席卷了我。我的思绪飘到很多很多日子前,一个假面舞会上,灯光突然全亮了,宏大的声音说:“请你们都脱下面具吧。”人们把面罩扯下来,无阻隔的目光哗然而入,我羞愧难当。
秦,我抽噎着把额头支在他肩膀上,秦,我该怎么办呢?我说,戴娅,戴娅她比我强。她实在比我强,她真的比我强,强多了。
秦则什么也没说,他轻轻拥着我。在静谧里,我听到屋外行人脚步声、再远一点电动环岛车“轰隆隆”过去的声音、甚至更远处海浪撞击大陆架的声音,然后什么都听不到了——是的,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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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纸船去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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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爱徽去轮渡接幺一,她正因为晕船扶着柱子吐得天昏地暗。在电话里她说自己穿一件性感的裙子,否则我们真认不出她。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照片上的幺一,所幸裙子夸张得像一片秋天破漏了的芭蕉叶,我和爱徽无法对她熟视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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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纸船去航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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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则问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