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切像海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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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一切像海难-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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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我说。
“戴娅的事情我听说了,你给我出来。”他说,接着挂断电话。
我披了件衣服走出去,这几日小雨连绵,我突然有个冲动,想在树叶气息撒满的冷清街道上踩每个路灯掉下去明亮的倒影。马路上有个小商店半开着门,很大声很大声的电台广播声从门缝里溜出来,声音很含糊。我竖起耳朵听,却不清楚它到底说些什么。广播声只是一个劲平直下去,在秋天半昏不明的空气里飘着,让人感到空间突然无限的放大且统一。
我的书包里装着我的诗、我的文字。我感到它们很轻,好象空无一物,因此我很害怕。爸爸在学校旁边一家饭店等我,他说他还约了辅导员。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到饭店的包间去,辅导员还没有来。爸爸对侍应生说,我们等会在点菜,人还没到呢。他还小声问我,这家饭店贵不贵,在这个地方够不够档次。
但侍应生一走,他的脸就沉下来。说,爸爸一夜没睡,你知道么?
为什么。我问。
我告诉你,以后你少跟戴娅那种女孩子在一起。爸爸说。而且你还旷课,考试不及格,还顶撞老师,你怎么会这样?他说。可能是包间的隔音效果不好,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要是这样,你学也不用上了,出来找份工作,嫁人算了。爸爸赚钱供你上大学,不是让你变坏——他一个劲说,不看我,他紧张地瞪着门看,随时准备站起来迎客。
你在学校里究竟学了什么?!他问我。我的书包就在旁边,我抓着它。我想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但我察言观色,我知道他不在意这些,他对这些根本不以为然,他会耻笑我。我只能想,哇靠,他真像一个爸爸。
辅导员来了。他们握手。爸爸说辅导员今天很漂亮。我觉得他这时候的语气又努力近似一个男人,因此辅导员很开心。她一落座就劝解爸爸,说我是可教育的,也没有什么大错误。“柯朗,你看你有个那么好的爸爸,不要让他担心。”她和蔼地说。
于是就点菜,爸爸说活虾怎么那么贵啊,一斤要二十元。下雨天渔船不出海也不会那么贵!何况只是小雨!虾到底是不是活的,等会我们可是吃得出来的哇。他说。你们这里的菜贵死了,简直是斩客。前几天我们在某某路的饭庄,吃鲈鱼、鸡卷、三菇、螃蟹,满满十几个菜,也才两百元,饭还随意吃的!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9)



满桌子都是他的声音,我无可奈何地想。辅导员端坐着,看着墙上的水粉画,看得那么认真,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后来爸爸说小朗就让辅导员费心了,再三和她握手。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只剩下我和辅导员的时候,我喊:“老师。”我问她,那些照片是谁贴的?为什么学校不追究这个?我觉得谢苏鹃很有嫌疑。辅导员转过头来,她的脸竖直着,象莫迪利阿尼的线条,她说:“哟哟,柯朗,你爸爸请了我顿屁大的饭你就指手画脚起来了哇,你现在给我回去!”我慢慢把包整理好,挎在左边肩膀上。路边的每盏路灯下都有一汪光,刚才我径直走过去,现在后悔得很。雨不大,可以不打伞就不打伞吧,我一步步踩过那些水坑,袜子湿透了。
阿廖说他要蓄胡子了,像艺术家一样。“呵呵,阿廖要是蓄胡子,那是什么样呢?”我叉开两根指头放在他嘴唇上,他撇着嘴,问:“很帅么?”我说我还是想象不出来。这是看不清楚的吧,他说,扯过我的辫子,辫梢抵着他的下巴,像毛茸茸的胡须。“这样才是。”他说:“和你们一样的艺术家。”他和我离得很近,鼻息喷到我脸上,烟灰的味道。我认真地看看他的脸,我说:“嗯,像恩格斯——可是恩格斯不是作家啊。”他泄气极了,苦着脸。我一直笑,笑得趴在他怀里。
我说,阿廖,我爸爸骂我了,他嫌弃我,说我丢了他的脸,他叫我随便找个人嫁。——怎么会呢?你多好,你是大学生,你还是个诗人哇。——诗人有个屁用?没用,真的。能有什么用?
我说,阿廖,如果我们结婚了,我还爱文学,那么爱,不干活。你可不许像我爸爸那样,不许像别人那样。你要支持我,资助我,为我存在,像提奥之于凡高。——好。——后来为了文学,我又决定和你离婚,我要孤独,你和别人结婚,你还会继续支援我么?——嗯——一个月你打算给我多少钱?哦,你不用给我太多,诗人要过苦日子,很苦,这样才能写出好诗歌——五百吧——够了!但通货膨胀的时候就比较麻烦点——呵呵,小朗你竟然说“通货膨胀”,呵呵,你现在不那么艺术。
我说,阿廖,现在你可以向我朗诵那首诗了。你读吧。——什么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这,这是什么意思——阿廖你猜猜。
他豆大的眼睛看着我,我看着他。阿廖说我知道了,是不是说跑的很快,大喊大叫,跑回家才是好事?哇?又错拉?那是不是说桃花很美,不过还是桃子有用,可以带回叫去吃?
他豆大的眼睛还是瞪着我,我也瞪着他。我想,诗经里这首结婚歌写得多好啊。阿廖想什么我可不知道。
爱徽把戴娅的脸扳正,她抬起身来笑咪咪地对摄影师说:“你看怎么办吧?我们现在要去法院起诉你、你妻子,还有学校。我们虽然不懂法,但知道随便侵犯他人肖像权不对。你妻子打人,把人的脸蛋掴得那么肿,也错。反正我们不要脸,就无耻得彻底点。”摄影师说,我不和你谈,你是谁,凭什么和我谈。别以为和我说法律我就怕你,我后面有人。你这丫头片子,别不识趣,你滚开点。
我觉得他们吵死了,我背对着他们拿着书,几乎想把耳朵捂起来。我想对他们说,算了吧。可我看见戴娅的脸,她的脸红一块青一块,刚才看到她,我叫起来。据说在街上拦住她的,有好几个女人,喊她“狐狸精”“破鞋”,真的像电视剧演的那样。
戴娅说,你们别闹了。我只问你一句话,那些照片是你给谢苏鹃的么?摄影师看了看戴娅,说,是啊,我不知道她会贴出来,你们小女孩之间乱七八糟的,搞不好团结。他往兜里掏了掏,说,我有些钱,戴娅你拿去看看脸。我老婆她神经病,我回去打死她。现在你的写真名声搞得那么臭,已经不艺术了,估计也包装不下去。咱们生意不成仁义在。各自退一步,你看怎么样?戴娅说好啊,你走吧。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0)



摄影师就走了。他的钱放在桌上。戴娅拿起来算了算,挥舞胳膊喊了一声:“乌拉,有四百块哇!我晚上还没吃饭,谁出去帮我买桶快熟面,这把钱就归她!”“我不去!”爱徽说,她走到书架边随手拿了本书摔在地上,她有时候爱摔书,就这点习惯不好。“我也不去。”我很快地说。我们在宿舍里僵立着,刚才爱徽摔落的是精装《昭明文选》,下手忑重,都散了页,像菊花一样开在地上。
但我还有几个鸡蛋。可以做个鸡蛋汤给你喝。爱徽又说,小朗,来,帮帮我。我们蹲下身,往她床下掏。她床下有个小小的电热杯,有个小碗装着七八个纯白的蛋。“煮几个?四个,够么?”爱徽问我。“多拿两个,热热可以敷脸。”我说。“把插头插上去。”爱徽说。“你多加点水。”我说。“我们的盐巴放哪里了?”她问。“拿汤匙多搅搅啊。”我回答。“很快可以吃了,戴娅你等着啊。”我们把脸朝电热杯里看,爱徽的眼泪掉到鸡蛋汤里。她哭了。
三国演义哪一回比较有教育意义?女孩站在台上拿着话筒问何霁文。
桃园三结义。
有什么教育意义啊?女孩问。
告诉你不要在大街上随便看到个人就称兄道弟。
酒吧里很多人嘘起来,何霁文摆摆手——玩笑,其实是煮酒论英雄那一章——他说。
这回是真的么?有什么教育意义呢?女孩又问。
告诉你吹牛的时候连同听你吹牛的人也吹上一吹。
呸!女孩说,她顿了顿脚,小裙子就摆起来,很多人把头低下去,侧着脸看她的大腿。
我看你那么爱唠嗑,肯定是缺乏母爱。女孩细声细气地说,何霁文你小时候心理有问题。
什么是母爱?就是想着和母亲作爱。我乖,我不想。何霁文说。
大家又哄笑
……
秦则坐在角落里,我走过去,我说秦则秦则,我们总算遇到一件开心的事情了。你看你的诗歌朗诵会有那么多人来参加,那么热闹,我真替你高兴。秦则笑了,他让我坐在他身旁,他说小朗,你也知道,他们不是来听诗的,他们来看表演。他们是消费者,仅仅这样而已。秦则这样说着,但他低下头看看我。小朗,你替戴娅担心了么?替我担心?你真是个孩子。你看月亮那么大,像仙人的坟墓。要是现在我们偷偷溜出去,租条船,随便到哪个岛上去,你肯定会大笑起来。走吧,我们走。
渡轮一抛开缆绳,海岛就象秋天夜晚我们嘴巴里呼出的气,朦朦胧胧弥散着光亮。天上有一个月亮、七八颗星星。月亮太耀眼了,秦则说,要不然怎么说是“月朗星稀”呢。我觉得很好,什么都好。把脚翘在船头的踏板上,白浪沿着船“突突突”翻着身,昂头的时候天空都在旋转。它像一块蓝色的手帕,盖着我、盖着秦则。岸上有人走,与船平行的时候挥舞起手来,漫无目的地喊“嗨!”我听到他们说:“我们一直走,走到海中间去啊。”于是我也喊:“嗨嗨!”海浪的声音大不过我。
秦则说小朗我给你说故事吧。关于月亮、关于海;有那么多故事。
不听哀伤的故事。我命令他。
唔……卡瓦佐尼写过“月亮之诗”,那是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一个男人被月亮迷惑,走到井边去,后来他又跟着一群穿过田野的人去看脱衣舞。另一个下雨的晚上,他跑到他心爱的女孩的房间里去凝视她的脸。后来有人抓住了月亮,很多人都通过电视看俘虏的月亮,还有人开枪打坏了月亮。天黑了,只有应月亮召唤的这个男人和月亮说着话。
秦则这样说,他说得很小声、很快,语气激动。我理解他,天空现在在旋转啊旋转。船往另外的岛屿上去,我们还会搭返程回来,再离开,再回来……我想无休止地坐这条船,听他讲故事。
唔……秦则又说,我说得不好。我不会说故事。
和我讲个秦则自己的故事吧。我说。或者是秦则自己的诗。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1)



那不行。他笑起来,我的诗能力太小,现在念,你要笑出声。现在,我只想到一首诗,你那么爱《诗经》,你也会念,来,我们可以一起念。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我们坐在一起,低声念这首陈风,念了很多遍。海风从西吹到东,我们的声音缠绕交叠,越来越大。有些夜归的乘客转过头看着我们,但我们读得好,一会儿,他们也就微笑了。
小朗,秦则拉着我的手,我的手上满是汗珠。你体会到了么,这是语言的魅力。你看,这些潜藏在历史里的文化,那么自然,但它们的力量就这样展现着,让人无法忽视。这阵子,我总是在想,现代的一些诗歌,我的诗歌,总是讲究技巧,巴不得越精细越好。可是我们走到形式主义的迷雾里去了。而另外一些东西,那些自然勃发的诗歌,时而从人们的嘴巴里,时而从大师的笔下吐露,寥寥几个字,威力无穷。这好象希腊神殿的废墟和现代参天大楼的比照,原来,一些自然的朴素的语言和节奏,才是美妙的。
秦则秦则,我们怎么办?我们只能在历史里寻找这些东西了么?我们自己到达不了么?我问他,撼着他的胳膊,但我满脸是笑。
秦则耙耙头发,他说不是,也许是他自己厚古薄今了。看到以前的大师,以前瑰丽的文化,他总有点紧张。但是,他又说,他看着我的眼睛:“小朗,你要知道,对于文学,我们既不能走得太笃定、也不能走得太迟疑。坚信和怀疑——这是可以共存的,就象骨骼的坚硬和血肉的柔软一样。”
“除了文学,”他说,“还有很多事情。比方戴娅、比方小文,我知道他们给你很多影响。你要坚信、要爱他们、但你也要有你自己的信念。”
小朗,和我说说你的信念吧。秦则说。
小时候,我看过一个电影片,黑白电影记录片。我说,毛主席坐在一间小小的房间里,一个很普通的椅子上。然后他站起来,往窗边走,推开窗户,镜头掉转而下,我看见窗户外有很多人,数以万计。他们都在对主席招着手,人山人海。秦则,我要这样的感觉,这让我觉得不寂寞。我想这样生活,所有的人都对我笑,都爱我。
秦则扭过头看着海,海安静极了。我也有你这样的时候,迫不及待的时候,小朗。有些东西慢慢走,你才会看到。
你的信念是什么呢?我问他。
我想和我爱的人一起写字吧,写一辈子。我以为一个人衣食无忧,身体大致健康,又可以用一辈子慢慢地慢慢地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很幸福。两个人一起做,互相看到,那简直是奢侈了。
我们继续小声说话,说许多许多。后来我们终于下了船,站在树丛下。第一缕阳光照在前头那棵树树干上的时候,经夜的露水“啪啦”一声掉到我们头顶。因为冷,秦则把自己的衣服盖在我身上。
但是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你的第一场诗歌朗诵会。你还爱我么?你在乎我么?何霁文问他,我做一切都是为了谁?
秦则没说话,酒吧里人都散了,遍地垃圾。何霁文站到他椅子前,单脚跪下,何霁文眼睛里突然充满泪水。他径直地看着秦则,嘴唇发白,声音战抖:“秦,你,还爱我么?”
和这没关系,秦则说,小文你起来。
何霁文拼命摇头,他头甩动如此猛烈,我眼花缭乱。他猛然抄起边上一个啤酒瓶子,我听到“铛”一声,我看到玻璃四射,一股血腥味从何霁文额头上繁茂出巨红。
秦,这是我最后一点凭借,你,你还爱我么?告诉我。
我听到何霁文这么问他,头上的血流到嘴里,蔓延过下巴往下滴。
你爱我么你爱我么?
秦则探下身,他也跪着,伸出舌头慢慢舐去何霁文脸上的血。他背对着我,他的肩膀一耸一耸,他哭了。我听到他们的呻吟声。




长竹竿捞不着水月亮(12)



我不要呆在这里。我对自己说,清晨酒吧里浓烈的气味暗无天日。我走出去,轻轻把门掩上。
我慢慢走,想越过整个海岛——回家,或者回学校,随便哪个地方。路上我买了一份早报,从头看到尾。他们没报道秦则第一次诗歌朗诵会的事情,这让我有点愤慨。
妲妲越过马路尖叫地跑过来,拉住我。她单身一人,嘴里塞满爆米花。“阿廖呢?”我问她。“我不知道!他……他怎么会老和我在一起!”妲妲说,因为我的问话,她脸上迅速而不加掩饰地流露些色泽。
路边一块青布摊开,一个老太婆蹲在边上卖杂物。有半大扇形的贝壳、钻个孔就可以喝的新鲜椰子、看起来像望远镜,把眼睛凑上去却只能看到海岛风光图片的玩意儿。我拿起一个储蓄罐,它小而红,被做成邮筒的形状。
阿婆,多少钱?
5块。
3块吧。
这个储蓄罐好哩,刚刚好放三百六十五个硬币。阿婆憋着没牙的嘴说。
我掏出钱买下这个储蓄罐。喏,妲妲,这个送给你,别贪多、别懒惰,每天丢一个硬币,明年的今天,罐子全满了,不一定你也结婚咯。
妲妲的眼睛放着光——瞧你说,我才不结婚——她搓搓手,把储蓄罐接过去——小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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