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想了想,蓦然沉了声:“你是在催促我们?”
天玑亦不掩饰,蹙眉道:“你们之间,似乎有些异乎寻常之处。”
“故而?”
天玑望着沈微,收敛了笑意:“你难道不想回现代了?”
“若是这古代有这只狐狸在,我觉得,古代也没什么留不得。”
天玑放开手中的异兽,由其跳下走开,一身瑞光倏尔淡了下去:“你可明白,这古代本没有你的命格,你若是回去尚有轮回,可若是强留在古代,你若一死便是魂飞魄散?”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崩了,还是为考试攒人品发上来了……
☆、画堂春风(五)
一夜梦醒只觉困倦,沈微睁开眼便见床头窝着只狐狸,尾尖暖洋洋搭在自己脖颈上。狐狸察觉到身旁气息比之浅眠稍重,睁开溜圆的眼,侧侧脑袋打了个呵欠,简直憨态可掬,极尽讨喜之能事。沈微耳尖红透,干咳一声,沈微探出手抚了抚狐狸下巴,封瑜即刻舒服得眯起眼。
沈微思忖片刻,故作了然道:“你这么兴致偷看我睡觉?”
狐狸眯着眼蹭了蹭沈微指尖,方才微微睁开眼,墨黑瞳仁透出几分慵倦。虽说本尊是个活了千把年的老骨头,可这银狐水灵的样貌委实招人欢喜。沈微暗暗道,不愧是我看上的人,禽兽的时候也是这般柔顺可人……
狐狸道:“我昨夜细细想了一番,终是想到从何处找起楚阮。”
沈微撑起身子缓缓伸了个懒腰,余光睨向封瑜,语气略略迟疑。
“你莫不是想到从宝器去向找起?”
“找一个宝器比找一个人容易太多,人有轮回,一时半会儿未必见得能找到,而宝器下落找起来却简单得多,怎么,你也想到了?”
天玑啊天玑,没想到你正经八百透露出的消息,一只狐狸靠一夜便能想出来。再转念,蓦然想起天玑昨夜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微微垂下了头——人若是没有轮回……
封瑜察觉沈微今日神态异乎平常,眸间亮色微动,转眼又是淡淡神情。探出一只爪子扒在沈微掌心安慰似地拍了拍,沈微因痒意抽了抽手,又觉得难得狐狸心思细腻察觉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伤,当下伸出手又在封瑜爪子上拍了拍。
沈微慢腾腾坐起身,正欲脱下睡袍,又拘着封瑜尚在,别别扭扭晃到屏风后换了衣裳。却不知此时日头正对屏风,逆着光脱衣裳,恰好能将身影映在屏风上。屏风上画着彩蝶双栖,上色过于艳丽反倒俗气,不想此时衬着沈微身段,倒是春、色绵绵。封瑜无端想起看过的凡人杂诗中写的:“玲珑堪画,一枝瘦影窗纱”
沈微动作不算利落,正带着睡意慢悠悠将衣衫除尽,又悠悠然捞起那件浅青的衣裳套在身上,借着清晰影子可以看出眼下正低头系衣带。封瑜咂咂嘴,一向不露喜怒的眼眸直盯屏风,叹一口气,果然是一枝瘦影,瘦梅啊瘦梅,又瘦又没货啊。
屏风后的沈微自然不知有人在不远处观望,更不知那人还诽谤自己是“受影”。不去想天玑扫兴话,估摸自己能够祸害遗千年的沈微,喜滋滋挑拣了件大抵能入封瑜眼的衣裳,换好后抖抖衣裙,志得意满地迈出屏风等待封瑜惊艳的眼神。
左等右等不见回应,狐狸枕着尾巴蜷成一团睡得正酣。倒也难怪,妖怪虽不比凡人骄矜需得日日睡足几个时辰,但折腾久了也会困倦。放轻了脚步,悄悄在案几旁落座,托着腮细细打量狐狸,看久了也不知倦意,越看越是欢喜,越看越是甜蜜,浑似看自家孩子似的。
若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和这样的狐狸相携百年,纵然死后魂魄尽散,又有什么可惜?
人心万端细腻,不容细猜,封瑜醒时只见沈微笑吟吟看着自己,以为她又被门夹了脑袋,索性也不去揣度这笑里意味。化了人形,面容一片清冷,抿唇道:“我昨日趁夜问了我在此地的朋友,她说宝器因得者血腥残暴,不容于世,早在五百年便被一位帝王融了埋入睢远山。”
睢远山乃是兴城旁一座山,兴城土沃,山里也是众木森森的繁茂之境。
沈微想的却是,这位帝王好手腕,靠宝器得了江山又恐如当初西国被夺去宝器,索性诌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便将宝器毁了。若是西国主当年也有此等头脑……哎哟,鬼姑故事里一对忒悲催,赶明儿找到楚阮,一定得送一把糖慰问慰问。
那边厢沈微想得欢,这边厢封瑜一脸肃然正经道:“睢远山也是有几个住户的,鬼姑当日对我说起过,楚阮掌心有一枚桃花瓣状的胎记。”
“掌心……你还挨个儿摸过来不成?”
封瑜点头,却道:“我的确没有那个厚颜,所以这才来找你。”
合着你丫清早守我床头就是为了这!
沈微颓然,意兴阑珊道:“指不准楚阮投胎做了男人,这怎么办?”
“楚阮命格至阴,断断没有那阳气做男人。那几家住户的女子都颇不错,你可以挨个去摸她们的手。”
沈微虽有见了漂亮女人便去上下其手的毛病,诚然听到这一句“颇不错”心动不已,但这句话从封瑜口中吐出便不是滋味儿,有些被人始乱终弃的苍凉感觉。沈微叹了口气,轻轻摇着头思量一番,认真盯着封瑜终是道:“好。”
没想到封瑜口中的“颇不错”竟是如此的“不错”,沈微借治病为由按个搭众人脉搏,趁此机会寻找掌心有桃花胎记之人,原想着多少能摸到几个小美人的手,没成想连个老美人都没有。眼前女子娇羞低着头,伸出手来,黝黑面庞仿佛有红云浮出,最是那低眉娇羞时一抹洁白龅牙,只听她道:“神医姐姐,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我虽是姿色尚可,却也没有……这么,这么的好看罢?”
沈微内心诽谤——你若是姿色尚可,封瑜岂不是只应天上有?
“咳咳,姑娘明眸皓齿,怕不能复见……故而才多看了两眼。”
黑脸女子喜滋滋的咬了咬下唇,把那明眸皓齿好好回味了一番,半晌才道:“神医姐姐千万记得我叫做秀色,日后记得常来看我就好。”
俗话说秀色可餐,眼前这位却着实长得不是滋味,纠缠了一番,这才肯离去。沈微正襟危坐朗声道:“下一个!”
下一个颇不错的女子拄着拐杖颤悠悠走来,一头银丝亮如白雪铺就,满脸褶皱每一丝堆满笑意,只听她道:“神医姐姐……”
沈微险些将手里的笔兜头扔到老人脸上,眼皮子突突跳起,强忍怒气道:“老人家唤我沈微便是,怎么当得起您的姐姐呢。”
老人摇摇头:“小女子年芳二八,多愁又伤感,多才多艺又人又佳,深居闺阁人未嫁,姐姐怎么叫我老人家!”
“嚯,挺押韵……”沈微压低声轻轻嘟囔一句,合着是个疯癫,又笑眼望着那老人:“咳……这个,妹子呀,你有什么不适?”
“有的有的!我三年没来月事了!”说着慌慌遮着口,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方才松下一口气:“怪是羞人的呢!”
沈微提起一口气险些咬到舌头,惆怅地伸出手搭在老人脉搏上探了探,无冷气游走,无郁气滞涩,应当是得了什么疯症。无意瞥了眼老人掌心,果然也无桃花胎记,摆了摆手对老人道:“人的年岁一旦稍长,月事到时便会停,若是老人家实在不安心也可吃些清毒养生的吃食,若还觉有什么不妥,便与家人说一说。”
说着在纸上象征性的画了画,却没递到老人手中,只笑道:“尚可尚可,不必开药。”
封瑜闲在一旁啃果子,坦然自若地接受沈微各种白眼,抬眼看了看沈微手边的纸张,只见洁白纸上什么都没写,只画了个王八,却不知是骂谁。封瑜眯起眼,唇畔挑起若有似无的笑意,看着沈微焦头烂额便觉得很愉悦。
下一个却是衣着极朴素的女子,怯怯伸出手臂,将麻布袖向上扯了扯,露出的一段手腕宛若美玉细腻,让人忧心那麻布是否会将这块美玉刮擦出瑕疵来。沈微来劲了,眼中亮光一闪,即刻挺起身板:“姑娘可有什么不适么?”
“我……我夫家逼我来的,我……没什么……病。”
“哦?”
“只是对于房事……有些厌恶……”说着顾自低下了头,碎发中露出通红耳尖。
沈微眼里露出几分疑色,低眉去看,果然女子白洁掌心有拇指盖大小的胎记,形状宛如桃花瓣,淡淡粉色,恍然似能随风而去。为女子探了脉,故作为难地蹙起眉头,假模假式的弯起指节在桌上一叩:“实乃疑难杂症,改日罢,待我想明白了改日再来,姑娘千万记得等我。”
此时抬眼去看那女子,或者说,是楚阮转世,依稀可以看到鬼姑口中桃树下的风华。眉目虽不深,平淡如一场烟水朦胧,只透出和婉宁静,可加上那双秋水眸,却又多出几分不同。多了风采颜色,顾盼垂眸,都可凝化为画,如桃花初放,如春水迢迢。
美么?未必见得眉目多精致,只是自骨出透出的气度风流,让人愿意涉入这一场云烟朦胧的虚幻之地,俯身掬春水,抬眼去赏一树花开的刹那。必定是如此容颜,方能倾覆一个朝代。
女子颌首,再不说话,只起身对着沈微盈盈一拜,折过身走了。
剩下几个女人,沈微俱是一一搭脉,忙到暮色沉沉方才伸了个懒腰,倦倦站起身。望着还在吃果子的封瑜,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伸出手勾了勾封瑜下颌尖。
“走罢,明日记得告之鬼姑,让她来见人。”
却见封瑜端着肃然脸色,抬起眼望住自己,诚然她从来都是这个表情,却很少有这么认真:“珠子也快找齐了……找齐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沈微想了想,想出口的话蓦然压回喉中,含糊一笑:“自然从哪儿来回哪去,总不能霸着你们朱陵住下罢?”说着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下,一一装入箱中,将桌子还回原主,步子急急地走远。
封瑜动了动唇,说出的话到底没让沈微听见。
——“你若愿意住,我可以收留你。”
未料鬼姑听到楚阮找到了,青白的脸色倏然一转,变为了更为古怪的黑沉,一旁陶夙言感知到一股戾气,似有所感:“你莫不是要替你那旧友报仇?”
鬼姑扯唇漫开一丝苦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想看看她罢了。”
“那你又何必让别人帮你去找?”
沈微看了看鬼姑的宅子发觉甚好,暗暗揣测鬼姑是一门心思宅在这里懒得出门,正待开口为她辩解一二,只听鬼姑声调苍凉:“我若是找得到,又何必劳烦你们?”
众人不知如何接话。
通知鬼姑一事在诡异的气氛中进行,分别是封瑜小宝宝因为勤劳努力得到了鬼姑赠送的紫旭珠,陶夙言小宝宝因为死缠烂打得到了鬼姑扔来的宝贝葫芦,这一天大家过得都很是如意。
隔天却不怎么如意了。
鬼姑遥遥立在楚阮家十丈开外之地,呆呆望着窗户旁的楚阮,深情如许真教人疑问你这种深情的眼光究竟有几个意思?
沈微立在鬼姑身旁,看着远处楚阮,对鬼姑道:“走近了瞧不是更清楚,她婆婆睡得死猪一样,夫君外出打猎。虽说是你朋友的妻子,但是常言道朋友妻不客气。你又在客气什么?”
一壁推着发怔的鬼姑向前几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鬼姑那一身血衣暗红更甚,几近哀艳之色。封瑜一路不动声色地看着鬼姑,眼中猛然多了分了然。
原来如此。
鬼姑望着倚窗绣花的楚阮,细细看午后的艳阳落在她面庞,勾出静好轮廓,只觉得心也突然随之宁静下来,眼里干涩却无泪。鬼魂是没有眼泪的,常听到的呜呜哭咽之声多是只有声没有泪。
静了一路的封瑜突然开口道:“千年了,你还未放下么?”
鬼姑倏然一笑,眸中波澜不惊。
秋日清凉,却已近秋末,萧瑟寒气裹着枯叶打个卷儿。睢远山遍是枫叶红透,青山伴着红树多出些许莫名味道,人间太平安乐,再没有千年前的嗜杀纷争。
仿佛是眨眼之间,原来人间已近千年。莺归燕去,朝更世变,二十年的相守后,终是在苦海里翻涌了千年,泅在苦水一片寻不到彼岸,沉沉浮浮之中,也曾做过容颜渐老白发如雪,守着小小木屋相携百年的春秋好梦,也曾恨入骨髓,一心求死。
只是千年之后,多年来的爱恨却在这宁静午后倏尔消散如云。一千年,兴城洗尽血迹,散去阴云,如今拨开云雾见青天。饱饮过霜雪冰冷,阅遍流光如箭,那一场看似心惊动魄的国仇私爱也终于淡了味道,曾经蚀骨铭心的兴亡,如今终于只余下长长一声喟叹。
曾有几度辛酸,如今终是在舌尖淡开。当年在死前立下毒咒,说生生世世永不见的是自己,费尽心力找人寻她的也是自己,所幸最后这个决定何其正确,见了她,也就安了心。
鬼姑低声轻笑,仿佛这一笑能让多年沧桑如行云流水一去不返。
“我曾是一只孤鬼,游荡在人世间,没有目的,麻木懵然。遇到封云归是我成鬼后最不该的一件事,得她相助,我想起曾经西国亡国之恨,想起血水洗过的皇城,漫天熊熊的火光……火光里烧死的孙乳母,囚室里受尽折磨的哥哥……我恨啊……这些都是我的错。”
“不……也不光是我的错,我想要将罪魁祸首找出来,我记得她叫楚阮,我曾那么喜欢她,皇室的富贵荣华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和她隐然乡间,无病无灾,百年而终,在饮下孟婆汤前相视一笑,如此而已。”
“她呢……将我一切珍之爱之的东西一一抹灭,为我冠上亡国骂名,却还要逼着我活下去,只因为……一己之私!”
“直到我借了东君的水镜,方才窥到我死后她的举动……她同他哥哥辞别,不惜断绝情分,她带着我的骨灰走了很多地方,嗯……多是山清水秀或是繁华热闹,那些风景都很好……她抱着骨灰指着山说来历,指着江海湖泊说故事,睡前笑眯眯讲许多不知趣味的笑话,我看着水镜……呵……竟真以为自己就在她身旁。我想再看她一眼,可那此后不复相见的毒咒是我立下,那是一时冲动狠涌上脑,却让此后再见一眼都没了可能。”
“再后来,过了几百年罢,我记不清了……种种往事前尘,终于散若云烟,我不再有恨,只是静静等待那么一日,我在远处看她一眼,也就足够。”
这一番说得过于平静,以至于沈微听后久未回神。
鬼姑不知何时褪去可怖的模样,露出原本面目,眉目姣好,笑容恬淡,却没有了千年前的张扬肆意,只是挑眉时,依稀可见旧日神采。倏尔轻了身子,身形向楚阮窗边拂去,终是停在窗边静静看了会儿楚阮绣花,绣的是并蒂莲。花开并蒂,和和美美。终是释然一笑,抬了头轻轻吻在楚阮唇瓣上,楚阮只觉唇上微痒,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鬼姑——戚臻倏尔开怀笑出声来。
这样一对,宛若旭日照着云烟,已是人间一道美景。
再回神时,戚臻已不在楚阮身旁,立在远处,终于将所有执念放下。
关于千年之前的旧事,渐渐有些遗忘。再刻意去回忆的时候,却想起另一幅画面——当时画堂前春、色满园,戚臻正懒洋洋躺在藤椅上,正襟三诵悠然句,聊遣花微笑。酒休赊,醉眼看花正好。
楚阮立在初开的桃花旁,正抬手拨弄花枝,倏尔侧了头,对着戚臻浅浅笑着。
恍然间,画堂春风,千载入梦。
作者有话要说: 看在这章的厚度的份上,看完请自觉默念一句:“作者不挂科。”
☆、云敛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