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闻言摆摆手,扬了声,“停车!”
苏瑞一勒马,马车停在半道。
见封瑜疑惑眼神,煞有介事道,“毛爷爷教导我们,一切纸老虎都是反动派,要根除。”
“毛爷爷?”
“毛爷爷是谁这个不打紧,主要的是……”掀了轿帘悠悠走出去,对着远处笑意渐生,“天气热,小道士,快到姐姐这里吃西瓜!”
远处驴子一声叫唤。
沈微继续笑,“既然答应了,便快些过来吧。”
陶夙言牵着驴无言以对地走过来,照例看见苏瑞眼前一亮,“小兄弟,好巧啊,久而未见,别来无恙。”
苏瑞拱了拱手,豪气的朗朗一笑,却只透出几分文弱。
“陶道长,别来无恙!”
见两人交谈甚欢,沈微站着左右无事,笑眯眯插了一句,“不巧不巧,你陶道长追了一路,就为问你是不是无恙呢,陶道长,你说是也不是?”
陶夙言却做一脸天真烂漫,偏偏他还生就一副清俊面目,“想来是贫道与各位顺路而已,敢问诸位去往何处?”
苏瑞嘴快,紧接道,“曲平县。”
陶夙言笑得愈发烂漫,忙点头,“正是了,贫道也要去那里,听说那里的秦家闹起了鬼魅,我去驱驱鬼,顺道赚些碎银子”一手指着衣角的补丁,“你瞧,都破成甚么模样了。”
苏瑞见了大抵心生同情,叹道,“可怜的驴,怎么满身是汗,你为何不教它歇歇?”
“想来它定是对这匹马情有独钟,我怎么拉都没拉住它……”
这道士再胡扯什么沈微也不介意,反正苏瑞听了也都信。苏瑞对着小毛驴啧啧半天,才好似想起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秦家闹鬼?!”
“小兄弟有所不知,约莫一月前,秦家陆续有下人化为竟从活人生生变为蜡尸。听说夜深时候,便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跑去一看,却是什么都没有。再说那秦夫人都险些给吓得魔怔了,也难怪么,夜里头想喝碗稀粥,粥送来了,却是熬的细细糯糯的一碗热蜡,再看那丫鬟,竟在她面前生生一寸一寸变成了蜡人。”
苏瑞天生胆小,吓得脸色苍白,但毕竟也见过了一众鬼兵怪力乱神,加之似乎格外在意这秦家,掐自己一把,定了神又听下去。沈微亦起了兴致,封瑜蜷在沈微脚下,半眯眼听着。
“据说仵作验尸怎么也瞧不出什么,那蜡尸连一丝皮肉肌骨都没有,活似一尊蜡像,没有半分活人的痕迹。剖开了那蜡人看,里头填的严严实实的蜡,连内脏肺腑都没有,每一尊蜡尸皆唇角含一抹诡异弧度,似挑起却是紧紧抿住,似笑似哭,诡异非常。”
沈微闲不住嘴,不由好奇问苏瑞,“这秦家是哪一家,你这般在意?”
“若是能不回这曲平,我定不会再回来。我家老宅住得正是秦家,至于为什么……”
据苏瑞说来,苏秦本是相邻俩家,关系交好。俩家又都是曲平线县有名的富裕之家,苏氏经商做些茶叶生意,秦家并不知怎么富起来的,传说是宅中有祖先赐下的聚宝盆。
秦家有一位娉婷俊俏的小姐,叫秦有容,不过极少出门,与苏瑞的姐姐苏眉关系颇好。
眼下茶叶生意最是吃香,曲平县沃土水清最适宜种茶,苏氏几家茶庄账目上也颇争气,每月月末上头数字都教人眼红。苏老爷年轻时喝茶讲究,制茶更有一手,炒青团揉之术上另有一套功夫,渐渐有了名气。但凡卖茶,无不是以苏氏茶为贵,但凡买茶,无不是以苏氏茶为茶中上品,饮过后别家的茶都是无味。
有人说苏府的风水好,是招财的好地界。
遭人艳羡记恨一时难免,有人放出话来,说是苏氏茶之所以让人如此趋之若鹜,之所以滋味那般好,是苏家在制茶时添了罂粟进去。
官府去查,果然发现苏氏后院有一片小小的土地种着满满的罂粟。曼丽的一丛丛,幽蓝粉白艳红五颜六色,微微摇曳,似妖艳女子低低嗤笑。
苏氏几家茶庄查封,家产充公,苏老爷被押入牢中,因牢中湿气犯了旧病驾鹤西去。苏老夫人仙去已久,偌大苏家仅剩下伶仃苏家姐弟二人,可笑的是这个世界,人情凉薄。
昨日含笑以对的人,因为你今日失势便会对你啐一口唾沫。
秦老爷抹了抹啐过口水的嘴,一边嫌恶道,“苏世朝死了也只剩下一副老胳膊腿儿,何时轮到老子来葬他了?若真有那孝心,就该你们俩个崽子砸锅卖铁折了银子去葬他不是?”
秦友仁左不过随口一说,眼仁一转,心里起了主意,“可……眉儿瑞儿啊,我毕竟是你们的伯父嘛,你们的爹,世朝也是我的老友,是该由我来葬他。用上好的楠木棺材,请名匠雕上最繁琐精致的花纹,再请人做上足足三天的法事,你们说好不?”
不待苏氏姐弟反应为何秦友仁态度嘴脸一变,就听秦友仁道,“你们将宅子抵给我如何,反正那宅子也忒大,你们二人住着也太空荡,我取些银两给你们安置间小屋,不是也很好么?”
走投无路之下也只能将宅子抵去,换了薄薄两张银票。
可秦友仁这吝啬鬼的钱,谁敢拿?
昨日才将房契之云交过去,第二日已有人登门砸抢,正是秦友仁雇的打手,将那两张银票抢去之余,还拿了俩人身上仅有的玉佩银钗。拳脚之下,两个孤儿瑟缩一团,苏眉年岁大,双八上下,死死抱着弟弟替着挨了不少打。
他们是身骨未长齐的孩子,几日未眠未饱腹,正是身子最弱的时候,那几个打手连打带踹没有半分留情,一顿打下来已将苏眉半条命打去。
含着怨恨,又没有郎中和医病的药,苏眉没捱过那年秋末便病死了。
苏瑞握紧拳头,咬牙再忍不住熊熊怒意,“我那个月跪遍了县里的所有医馆郎中,可没有诊金,他们没有一个人肯动,只有秦府的柳老婆子悄悄给我塞了俩个馒头,说让我姐姐吃饱了再上路……姐姐走后,我颠沛四月有余,才遇到了阿姨和神棍。”
抬起眼眼眶泛红,秀气面庞尽是悲愤,“我一直不想回曲平县来,就是因为怕,不是怕他秦友仁手段毒辣,是怕我会放火,烧死秦府老幼无辜!他秦友仁那个老畜生,我姐缠绵病榻之时,他竟派人说只要姐姐同意做他的妾,就请郎中为姐姐治病。”
苏眉听了这么一句话,急火攻心,生生呕出一口血来,一个才双八的鲜活生命便香消玉殒。
所以苏瑞才会在好容易捡到一文钱能果腹的时候,把钱给装作失去亲眷的沈微,因为他太了解那种失去至亲的切肤之痛。苏瑞垂了头,方才尽是恨意的声调一改,只有痛苦的喃喃低语,“我姐明明还可以再活几天,多陪我说几天话,她那时还没吃饱,馒头也才吃了一半……”
陶夙言神色微动,许久才克制住。
几人一路沉默着到了曲平县,只有陶夙言那驴子果真亲亲切切的蹭着苏瑞的枣红马,哼哼唧唧的不知说些什么。
甫一入县,才感觉有这么个故事的县城也不过如此普通。
苏瑞百感交集看着周遭似乎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下意识望向往日常与姐姐去的糖葫芦摊子,小贩仍在,只是鬓角微霜,身上的衣裳颜色更暗沉,正与一年轻女子做生意。
女子手拿着糖葫芦发了会儿呆,半天才咬下一颗糖山楂。
待她转过头来,苏瑞全身鲜血几乎倒流,下意识脱口而出。
“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被有位亲劝别写了,但是还是想做事情一以贯之,这个文自己也很喜欢,还是想完结,就酱。(= ̄ω ̄=)
☆、半城月华(二)
沈微顺着苏瑞目光看过去,只见了熙熙攘攘喧闹人群,不由问道,“哪一个?”
仔细搜寻一番,目光停在一处胭脂摊,摊前有一字宽眉女子正试胭脂,眼底浓黑大痣衬着石榴红的胭脂那真真是俊俏得赛过如花,抬起头对着苏瑞方向抛了媚眼,柔波纵横,惊天动地。
沈微瞪大了眼,“嘶……你姐?!”
苏瑞目光一刻也不肯放过那黄衫女子,正欲抬步去追,只一晃神儿功夫却不见其踪迹。
仿佛凭空消失在人群,似大漠海市蜃楼惊鸿一瞥。
沈微仍看着那宽眉女子抽冷气,女子捧着菱花镜正端详妆容,点绛唇,描粗眉,倏尔西子捧心状,看得沈微心惊肉跳,颤巍巍对苏瑞道:
“小瑞子,咱不要这个姐姐了成么?这秦友仁也是的,怎么就想起来讨你姐姐做妾……”
兀自絮叨着,却被堵住了口。封瑜沁凉指尖掩住沈微嘴巴,目光肃然,望着糖葫芦摊皱起眉来,“那边不对,隐隐有股子甜香,可我嗅不出那气味究竟是不是石瑶。”
沈微挣扎着吱唔几声,有话想说,封瑜却将她嘴巴捂得严严实实。
封瑜手搭在失魂落魄的苏瑞身上,难得轻柔了说话声调,低低问,“你看到了什么?”
“那就是我姐,可她……是我埋得土啊……”
封瑜细眉稍蹙,蓦然觉得指端微烫,停在沈微嘴上的手,下意识一拢。
抬眼望去,却见沈微笑眯眯望着自己,伸出一根手指,暧昧地舔了舔指尖,倏尔明了方才指端那一烫是怎么回事。
怎么忘了这是多泼皮赖脸的人。
眉间蹙得更深,嗔骂了一句,“登徒子。”
神态同幼年时候的一样,可惜没了孩童模样时那句登徒子的奶声奶气,就只剩了冷淡。沈微见了心下又感慨起来,怎么这只白眼狐狸从来都喂不熟,小时候还知道偶然笑一笑,现在成日便跟没吃饭似的,看谁都是苦大仇深食之后快的表情。
这般想着,却笑嘻嘻没皮没脸道,“阿姨啊,你的手好冷,我给暖暖,怎么你反过来还骂我呢?”
自觉无话,封瑜敛了目光望向看笑话的陶夙言,寒气逼得陶夙言一个哆嗦,忙收了笑容严肃道,“方才那黄衫女子不对劲,那气息绝不是人的。”
封瑜亦点点头,“可惜与我无关,我们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去秦府看看。”
沈微揽住苏瑞肩膀拍了拍,目光却对着陶夙言,“小桃儿啊,一道儿走?”
陶夙言观人察人素来老练,仅同沈微相处两人,大约也知道沈微秉性。琢磨着这小陶儿挺耐听,笑眯眯跟着答应,“一道。”
说着一手牵起小毛驴,搔了搔驴脖子,拉过苏瑞于前带路。
望着两侧的不知为何显得光彩异样的石狮子,朱红府门上烫金的秦府牌匾,大理石凿出的台阶。沈微大胆猜测秦友仁定然是个暴发户,还必须是能短期内突然巨富的那一种。
莫名想到一个年过半百的猥琐男人,露出牙齿嘿嘿一笑,阳光下金牙闪了闪。
善哉善哉。
沈微闭眼默念几声,睁开眼站在封瑜身后,对着守门的小厮摆了摆手。
“小哥小哥,瞧这里!”
那小厮将剥了一半的橘子小心揣进怀里,这才走到沈微身前来,正欲问,瞧见手执拂尘一身道袍的陶夙言,心内不由赞叹一声仙风道骨,笑吟吟问,“几位一道?”
说着转了转眼珠,目光扫过封瑜沈微,促狭一笑,“道长的家眷?呵……”目光停在苏瑞身上,语气越发轻佻,“孩子都有了?”
却被一脚踩在鞋面上,狠狠碾下去,抬头就见沈微咬牙切齿,“年纪轻轻就瞎了眼,连橘子都剥不完了,嗯?”
有降魂珠护着,沈微越发身强力壮,抬手便狠狠对着小厮怀中一拳砸下,堪堪好是揣着橘子的位置。那小厮才要发怒,就听沈微怪腔怪调道,“我是蛮人,不晓得这诸如橘子这等罕物怎么吃法,想着大抵是跟核桃差不多一样的形状,一定就是那个吃法。现在可好,我砸碎了,你记得慢慢吃。”
这一句,其实话里有话。说橘子是罕物的确不算假,曲平县位于北地,寒冷不产橘。见到已是难得,更不要说千辛万苦运过来价值几钱,一个小小的下人也吃得起橘子,倒衬得上秦家豪奢之气,只可惜跟苏瑞口中吝啬至极的秦友仁有点出入。
沈微含一抹温吞笑意,扯了扯小厮衣摆,压低声道,“小哥,偷来的橘子,甜不?”
小厮果然脸色一白。
陶夙言见状上前一步,温润笑容,似春风细雨熨帖人心。
“劳烦通报一声,贫道乃雁南观道人,为驱鬼降妖而来,”说到降妖,看了看身旁的封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道,“这三位亦是为驱鬼而来,有大本事。”
小厮瞧了瞧沈微,跟着呵呵一声,附和道,“的确有大本事,几位稍等,小的这便去通传。”
所谓沈微这一类人,根骨不正,行为不端,无大智慧,有小聪明,更有在哪儿都能混一口饭吃的福相。
秦老爷瞪大了看着自家养的君子兰舒展了原本泛黄打卷的叶片,杏光微拢之下,渐渐有了碧色,惊异地对沈微竖起了大拇指,“姑娘实乃当世奇人也!”
沈微看着秦老爷脑满肠肥之样,压下厌恶,笑了笑,拍了拍苏瑞后背。苏瑞已被封瑜设了障眼法,看上去仍是水灵的少年,却不是原来那个长相,正垂头坐着,不知想些什么。
“未请教姑娘高姓大名?”说着这话,眼光却极不老实地在封瑜脸上打转,再一挪,正要看胸,却觉额头一痛,再对上封瑜冷眼,抖了抖忙收了眼光——这个女人,亦不是常人。
一路颠簸没沾水米,沈微摸摸有些空荡的肚子,“不妨边吃边聊。”
秦友仁恍然大悟,一拍腿上肥肉,踹了一脚身边的下人,忙道,“还不快去备下吃食,要贵的好的,什么乌鸡排骨翅肚,你都每一样都来一点。你也知道,我们秦府最讲究,所谓有朋自远方来,必使客乐乎。哎,怎么还杵着,这么没眼力劲儿。”
一脸谄笑看了看沈微,恭恭敬敬为她添了杯茶,“姑娘想必已知道我秦府的困扰了吧?”
沈微不动声色,顺手接过茶碗,嗅了嗅茶香。
“哦,老夫明白,那就再说一回,也不妨嘛。约莫是一个半月还是一个月前,我家的仆人老贵说不舒服,我让他回屋歇一会再出来干活,没成想,他这一歇就再没出来,我着人去看,却见到……他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子前,面前还有水壶,老半天都纹丝不动,有人凑上去看,发现老贵成了一尊蜡人!”
“那蜡人神态面目皆与老贵毫无二致,可惜表情诡异的很,摸上去滑腻腻,遇了热还会化,我那几个不成器的下人还将老贵的手指给扳断了,一群废物!哪像是老贵,吃得少穿的不多,干活却从来不喊累,不知倦似的,还不肯多收工钱,你说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下人去?”
“哎哟你说我离了他,是吃也不对味,睡也不能踏实,您这么厉害,救救他吧?”
这秦老爷越说越起劲,说得阿贵和他夫人似的,说到底还不是心疼少了个便宜干活的下人。
“可我听说,死的不止阿贵一人?”
秦友仁脸上态度有了点变化,笑意带几分敷衍,“剩下几个都没阿贵干活利落,但也是肯吃苦的,能一并救了也好,尤其是莲子,模样也好还肯干活,真真……”话至此处敛住,小眼睛转了一转,透着精光。
正是此时,下人端了数碟吃食上来,粗看一圈便知价格斐然,看得沈微眉开眼笑,也不顾什么礼节,客气一下便抬手抓了只鲍鱼。陶夙言坐的与苏瑞近,抬了筷子给他夹菜。封瑜盯着果盘上的果子出了神,许久淡然地伸出手,拿起梨子慢慢啃啃起来,见沈微顺手给她夹了俩只鸡腿,眉目稍舒,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秦友仁还是个讲究人,拿起小杯漱漱口,又饮下几口燕窝羹这才动筷子。
饭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