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词却问:“这块冰,消暑么?”
等季辞欢脚下蹒跚,跌跌撞撞红着脸走出大殿,宫人皆是啧啧暗叹。
宫中窃窃私语又传,季婕妤教皇后掌掴了个满脸桃花开,回去连人都不认识,只知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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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残腥褪(五)
明面上皇后不堪季婕妤叨扰,多番将之留于殿中训导,皇帝一向敬重皇后,不好多说,只让人多送些燕窝雪蛤为季婕妤补身子。而私下里,诚然,也的确是这一回事情。
“你将那茶碗顶稳,漏了热茶仔细烫着你。”
顾南词支颐半卧榻上,细眸半眯睨着半跪于地的季辞欢。
“这可是烫茶,不洒还好,若烫着我,你以为是玩笑么……南词,我错了还不成?”季辞欢一边皱起眉佯装为难模样,可那明艳眉眼分明盛着笑意:“嘶,烫着我头皮了……”
神色一动,半晌反应过来压下去,冷冷一嗤:“嫌我冷,我便从头到尾烫温了你。”
“来,趁着煮熟了,你快拿去吃罢。”季辞欢见苦肉计不成,往地上一坐,竟是一副无赖模样。
顾南词仍是定定靠在榻上,软硬不吃,慢悠悠数落着:“你本来就是便宜赚来的我,如今眼里当我更不值几个银子了,才一个脂玉手镯打发了梅子请我去你殿中?”
过几日便是中秋宫宴,兴冲冲提前备了一桌桂花宴教人来请,没想到就被提溜到中宫来。仔细想想还是自己疏漏了,当要请的是谁,顾南词那么傲气的脾性能来才鬼。
梅子立在屏风之外肃慎询问:“皇后娘娘,吃食可要端进来?”
得允方才入内,就见季辞欢头顶着杯茶,半跪半坐在地,终归一个惨字,几不可闻地同情叹息了声,果然,只听皇后随口说:“今儿季婕妤吃饱撑了,本宫教她跪着消食,你不必惦记她那一份吃食。”
梅子召了身后几个小宫人将几碟精致小菜摆在桌上,又添了一壶桂花酿。走前对着季辞欢行了一礼,不知有意无意撞着她才走了。季辞欢垂眼一笑,手里赫然多了一个塞来的月饼。
待宫人都退下,顺手将茶碗放下来,踏踏实实盘腿坐在地上,老实地拿起那月饼啃,一壁又是可怜的神情:“且瞧瞧,你宫里人都晓得疼我。”
顾南词侧头憋了笑,扶了床沿站起身来,没来由觉得额角猛抽的疼,只当躺久了。半坐着缓了缓,缓缓走过去,探手拉她站起身,顺手拧了一把季辞欢的脸:“好好好……我疼你,我疼死你!”
桌上一盘蟹黄,几个月饼,两盘凉菜,一盅淡酒,虽只是平淡菜色,却已将佳节氛围衬出。两个人对坐着,暖烛微黄映照,就有股子莫名温馨,难得是在这宫闱之中。
“脸色怎么还白着,请御医了没?”
“早前看过,说是脉息微弱,记得静养。”
看着那人身子不知怎么日渐孱弱,季辞欢微叹口气,执起竹镊暖好了一壶酒,方与顾南词添了一杯,一边软声:“尽吃这些寒食,记得先暖酒润胃。”
皇后虽傲,却素来听季辞欢的话,含笑饮下,却不知,恰恰催发那人身上毒性。
人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下人,指的正是小人最爱背后耍阴招。她苏婉仪素来有一场凤凰涅槃的皇后梦,那日秦池花台一事早将她针细的心肝气炸,回殿思来想去。
便想起些花草来。
诸如夹竹桃,取根磨碎了晒粉,几月折腾下来便能教人虚弱而死。可惜中宫自有小厨房,她纵有通天本领也不能控制皇后饮食数月。才两三月便慌忙打住,又听身边的宫人献策,说黄花杜鹃泡水饮下,那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最妙的是,死状恰是暴毙。
苏婉仪胆大,却也心细,打起中秋宫宴的主意。到时宫嫔满座,皇后突然暴毙,人心一慌场面一乱,又怎么查得出谁投的毒?
心思又转,不妨中秋那日毒量轻些,正巧季婕妤与皇后似乎不对付,将错处推到季婕妤面前便是。所谓嫌疑,自然能躲几分便躲几分,如此心思敲定,安心等月圆。
那日中秋宴,皇后先饮了小杯桂花酒,放执起筷随意吃了点菜,不知是不是酒浓。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莫名就有些微醺。季辞欢看在眼中,周遭又尽是人喧闹,硬着头皮对皇帝道:“皇后醉了,不妨由妾身送她回殿暂歇。”
说着顾自笑了:“想来阖宫也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中宫怎么走。”
皇帝曾被季辞欢咬了回肉,以为她是不愿对着自己找的借口,又顾着季老爷子在前朝举重若轻,不敢拿她怎么样。剥了蟹壳,摆摆手示意应允。
忙不迭让梅子扶着皇后走,等到中宫安置皇后躺下。才仔细瞧起了那人醉容,说是醉容,其实也没什么娇媚,更没什么红晕,只是眉目含一点柔波涟在人心底罢了,支着小凳子坐她榻前良久,足一个时辰尚未看够。执着银剪子裁灯花的梅子,受不住困倦打了个呵欠,这才醒神要离去。
不料顾南词半睁开眼皮扯住她袖子,借着六七分醉意,淡道:“慢着,婕妤既然来了,就陪着睡一夜罢。”
宫里有关系要好的嫔妃,睡在一起多了去,大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然没人怀疑。
自然季婕妤同皇后不清不楚也没人怀疑。
淡金的床帐子一曳,就敛住皇后溢出嗓子的一声低哼,季辞欢记得顾南辞身子近来不大好,不敢折腾,小心翼翼咬住她唇,比最初那一吻啃得更轻,近乎是拿羽毛不轻不重地搔,皇后轻淡声调,彼时分明勾人情趣。
暖帐一夜温存。
人说皇后季婕妤关系枯木逢春犹再发,暖洋洋从中宫照到蓬莱殿。自中秋到霜降十一月,两人关系只差住在一处。
“瞧不出婕妤皇后二人好到了同榻而眠的程度,这季婕妤真正不可小觑。”小宫女们躲闲靠一处墙根子咬耳朵。
“我瞧不然,约莫两人都醉了,才糊里糊涂一处睡了。”
“何以见得?”
“听闻季婕妤今日去皇后殿中,被皇后遣人逐出来。”
“怎么一回事?”
“你且听我说——”
……
“咳咳。”
强忍住喉咙里卷上来的血腥气,顾南词仍是禁不住重重一声咳嗽。
“人走了么?”
梅子垂下头,将手里汤羹递过去:“如娘娘所令,已逐走了,走时看着垂头丧气的模样,还不忘嘱咐不许您再吃寒食。”
也不接那汤羹,养了习惯似的,先垫了小口酒才端着碗吃了口羹。甫一入口,沾着血腥滋味却是咽不下,微微摇摇头,声音极轻:“不该让她看见我这么不济。”
“娘娘,怎得这病恁邪气,竟越治越糟,要不要奴婢差人做个小法事?”
摆摆手,只觉得周身脱力,眼皮沉沉,阖了眼欲眠。
“随你罢,午后记得叫我起来……”
睡意朦胧,没来由想起初见时那人簪着艳红芍药的样子来,勾起嘴唇笑了笑,如帘长睫遮下眸中潋滟的柔波,慢慢合上,那双眸,便再没有睁开。
呈酒的杯子是季辞欢送回来的精致水晶杯,那日嘱咐她千万不要混酒喝,顾南词偏偏漏听了这一句。酒最催毒性,黄花杜鹃遇着酒用水晶杯盛,更是一味剧毒。
也罢,都是命,命有此劫,躲无可躲。
冰天冻地的冬日,连太阳都透着一丝寒气,正捧着哀婉的诗词兀自神伤,却听到那人暴毙的死讯。看着墙角盛绽的腊梅,芍药戏梅图落了最后一笔,猩红染了梅瓣,狼毫置回砚台。画上一株芍药明艳如春,一旁梅树傲然而立于白雪皑皑,明明不该一个季节,瞧着却再合适不过。
看了看秦池花台的景色,依稀记得那人坐过那亭子,煮了茶,对着太阳笑。只是望了一眼,却似望透了万年,一生所有都沦陷在那一眼。
单薄的衣裳裹在身上,投入湖中时,其实极难受。
刺骨湖水如利箭齐刺来,灌入单袍,又如数千根针,砭骨之余,未落下一寸好皮。神识渐散时,淡去了紫苏惊呼,依稀有那人微凉的唇,吻下却发现是一枚珠子。
浓墨一样的黑。
老天留了她一抹孤魂,借着珠子之力撬开皇墓,将皇后尸身与自己的放在一处。问了鬼兵,晓得皇后为恶人所害,怒火中烧。当日苏婉仪镜中幻了十八炼狱景象,一人被拆骨剥皮,苏婉仪细看,那人正是自己。
一旁皇后青衣淡眉怡然坐着,正喝一杯茶,忽而扬手往镜中苏婉仪头顶一泼茶。
诚然苏婉仪胆大且妄为,终究还是被吓死了。
封瑜理清了故事,听得沈微众人唏嘘感叹,独皇帝一人脸色黑沉。可怜见的,皇帝的爱妃因为皇帝的爱妻给皇帝戴了一顶绿帽子,可叹绿帽还是双份,成双成对,大吉大利。
许久皇帝才从找回声音,哑着声:“不是同葬么,腾出秦池花台来,葬便葬罢,今后莫要让人去扰。”
沈微一惊,天玑了个司命的,好开明的皇帝。
看出沈微眼中讶然,郑琮笑得无奈:“不求生同衾,只求死同墓……辞欢素来说话最绝,这所谓秦池,就葬一对情痴罢。”
又是一年中秋月圆,当夜沈微与皇帝庭前饮酒,苦闷夜,同酌一杯月色。皇帝诉苦,前朝后宫波谲云诡,棋差一步,就是江山拱手。沈微摆手对皇帝说不算什么,人世间最苦的事情,就是你开着小灯播散着春意,一不留神被道雷劈了,隔天起来,已另一番天地,再没什么软香在怀。
皇帝有些醉了,望了望沈微就笑:“也算重活一次。”
沈微醉意也上头,口里衔着这词反复喃喃,前半夜教封瑜扛回了殿。
讨珠子亦不似想象中棘手,只说将两人葬在一起,季辞欢便将衡元交出来。引人不由好奇为何她上次便如此凶悍,她也只蹙眉,似也奇怪:“不知为何,只觉得莫名有一股无明业火,才失了分寸。”
从湖里捞出二人尸首的时候,因为衡元珠之故,两人犹如生时,顾南词去得淡然,唇畔稍弯。季辞欢幽魂最后一次窜入自己肉身,握紧了顾南词的手,面上挂着笑。
依旧是那般吧,笑如人间四月天,明艳张扬。
约不过须臾,珠子落回封瑜手中,季辞欢已重回地府。沈微立在一旁看着,无端端觉得,顾南词初见季辞欢的时候,没说真心话。
并不是说芍药媚俗,而是那数百年之后,后人所说的一句。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蓬莱殿中,案几上摊着一幅画卷,上有明艳芍药攀在寒梅侧,梅花浓似血的花瓣慢慢展开,颜色清淡几分。紫苏兀自望了望,只是会意微笑,终将画卷收敛。
作者有话要说: 芍药花语情有所终,生未同衾死同穴,亦是另一种相守。
红残腥褪,完。
PS: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摘自冯唐先生《三十六大》
(前几章修时间BUG,顾南词殁于十一月,季辞欢随后,皇帝重病于第二年近中秋前。)
再PS:这样文艺的结尾完全不能够接受,奉献颅内小剧场一则,与正文无关。
——
“前日的桂花鸡不错,你再请人做几只来。”
沈微停了停手上给狐狸捋毛的动作,指尖覆上狐耳缓缓打了个旋:“皇帝家的如姬亦不错,我偷偷抱过来,炖了喂你吃,好不好?”
如姬是皇帝最小的公主,生得粉雕玉琢,人生爱好之一是缠着沈微擦鼻涕。
狐狸歪头想了想,压低身子伏在地上,脑袋埋进前爪伸个懒腰。
“哪儿用那么麻烦。”
凑近沈微手边拿舌头舔一舔,衔住她指尖似咬非咬,圆葡萄样的眼水润,眼睛一眨不眨,却十足风情。
“我拿你开荤就好。”
☆、半城月华(一)
同在季顾二人坟前祭拜,辞别了皇帝,三人重踏寻珠路。
因衡元珠得之容易,沈微几日来都在夜间依稀梦到她寻齐了五珠,脚踏着祥云,傲立水天之间,轻轻摆手便召唤来了神龙。神龙和颜悦色请她品茶,茶不知是什么来头,清甜得似花蜜一般。一番喝茶闲谈,嗑了几把瓜子,尝了一盘桃,神龙携着一窝子小龙人欢送沈微。
沈微重回到现代,重新见到了梨花垂着头泡茶,正惊喜,梨花也抬了头,沈微看到的却是梨花脸上白茫茫如笼一层白雾,什么也看不到……
沈微不知第几次在此刻梦中惊醒,双眉紧蹙,怎记不起梨花什么模样了?!
说来,那窝子小龙人也未免有些乱入了。
叹一口气,捏着眉心枯坐到天明,熹微稍亮时候,苏瑞叩了叩门,听得沈微一声“滚进来”,顿了顿,便知理识趣将门一脚踹开,却被沈微脸色苍白的模样唬了一跳。
沈微握着一杯温热白水坐于案前,抬头一觑苏瑞神色,这才笑开了,“你是不是当我快死了,眼里都逼出泪花来了。”
“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沈微悠悠一笑,“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遭了凉风,微恙无妨,哈哈哈。”
知她有珠子护身,也没什么值得担心。苏瑞递了个白眼仁给她,利落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秀气地小抿一口。
“阿姨问你碧带子上的谜看出究竟了没有,我左右寻思无事,帮你想想也不妨碍。”
苏瑞一向对解谜题有兴趣,说着便拾起了丢在案几上的碧带看,奈何根本看不出上头什么字,只得巴巴盯着沈微。沈微已将上头几个字背下来,随口道,“幽宅深院,门掩黄昏。日薄西山,柔亦化刚——半城月华”
说着又续下去,“幽宅深院这世上可多了去,没道理让我们按个去找。可再看着这后头几个字,一则无甚么隐喻,二则都是虚虚实实的玩意儿,这让我上哪儿寻珠子?”
苏瑞恍若未闻,喃喃道,“门掩黄昏?……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又不是教你接下一句,这酸书生肚里有些墨水,就非得说出来?”
苏瑞抬起头看着沈微打断她,“我家老宅后那条巷子就叫黄昏巷,折角处有一处木牌写了一句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沈微亦收了玩笑心思,想起封瑜曾道苏瑞身上有珠子特有的香甜,心说不是这么巧吧。
“你可确定?”
“我自家的后巷,还能记差了?”
沈微一拍桌子,拍得手掌抽疼,才嘶着气道,“妙极,好,我们就去你家!”
“……那已不是我家。”
“终归皇帝送了些银票子,你再将宅子买回来么。”
苏瑞摇了摇头,只是苦苦一笑。
马蹄嘚嘚作响,刨起几根嫩草。
沈微懒洋洋倚着轿窗看风景。许是盘着身子睡舒服,封瑜照例化了狐形,睁着圆圆的眼看了看沈微,“你说那道人能追到几时?”
虽已近夏末,仍是热浪滚滚,天地似蒸笼,闷热得很。
沈微侧眼看着远远骑着毛驴紧跟的青衣人,颇有些佩服,“瞧这架势,怕是要一路跟到头了。”说着迎上封瑜目光,教那水亮眸子慑得心跳漏一拍,半天才笑说,“我当真佩服那驴子,一路跟来,竟也没输给马多远。若不是它主人是偷偷跟着,只怕还要更快。”
不理会沈微调侃,封瑜偏了头,茸茸耳廓微动,语气带几分犹豫疑惑,“当初费心在我们面前同鬼姑演那么一出戏,如今又这般张扬的跟在后头,究竟意欲何为?”
“演戏?”
“鬼姑千年道行,我与她斗尚还费力,能被一小小道士收了去?能收了鬼姑的道士不会御剑,竟还要骑驴?”
沈微闻言摆摆手,扬了声,“停车!”
苏瑞一勒马,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