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消失。
沈微步子方踏入殿中时,就见一殿众宫人哭作一团,有御医停在妆台前犹疑不前。
上前几步,就见妆台上侧身半伏着一名锦衣女子,一动不动,大概就是那位活活被吓死的苏婉仪。殿中散着微弱苏合香气,本是宁神之物,如今却没有半点作用了。
沈微正奇着,怎么知道这位是不是被吓死的,才投去好奇目光,便着实吓了一跳。
苏婉仪死相并不难看,没有血肉模糊,更没有妆容不整,相反的,一半脸上妆容涂抹的匀整细致,看上去是个难得的清雅美人。可惜只画了半面妆,一侧细眉描偏直直歪到了鬓角。面上神情的确只可用惊惧来形容,星眸瞪大,却失了神采,黯淡如灰,红唇微微张大,衬着死人的面色也委实骇人。
一双玉葱般的嫩指紧紧扣着妆台边沿,已在硬实的木头划出一道浅浅痕迹,想来用足了力道,寻常的磕绊猛砸,在这妆台木上应当留不下半点痕迹。
一旁哭成泪人的小宫女抖着身子,直挺挺跪在郑琮面前,连磕数头。
“娘娘近些日子一直顾着陛下一月后的生辰,每入夜闲暇便仔细绣那副龙腾图……”
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瞟过内阁处,郑琮打个手势,身侧宫人急忙进去取。沈微只道这宫女心思灵巧,说了这么多苏婉仪的用心之处,可不就为了让郑琮痛心,斯人已去,满腔疼惜无处可去,这满殿宫人,就不必去什么冷宫伺候。
说来这一殿宫人哭成这般,有几个为的是苏婉仪?都只是哭自己罢了。
那小宫女继续哽咽着嗫嚅:“想是昨夜睡得晚,今早娘娘起得格外晚,因惦记着向各宫主殿娘娘请安,匆匆穿了衣裳,便坐在妆台前梳洗描妆,岂知……岂知娘娘眉画到一半,对着镜子惊呼一声”兴许那场面有些可怕,小宫女身子抖的更厉害:“娘娘嘴里说什么‘作死的贱蹄怎么能起风浪’,状如疯癫,奴婢急急赶过去,就见娘娘趴在妆台前,身子僵了……”
这小宫女说话有趣,说得她家主子丑得吓死了自己一般。
一旁御医适时接口:“老臣急急赶来探脉,发现娘娘已死,最可怖的是,像是已死了几天!”
这老骨头说话跟讲故事似的,一惊一乍,估摸皇帝并不信这厮,侧过身看着沈微。沈微便走上前几步,忍着手心生出的薄薄一层冷汗,翻了翻苏婉仪的眼皮,看看已散开的瞳孔,顺手摸摸她亮滑如丝的乌黑长发,探脉搏,血已凝固,发觉苏婉仪胳膊已僵硬的厉害,还有尸斑。没有半点伤痕,不见出了半点血,却隐隐有一股血腥气。
一点也不像才死了小会儿的人。
神色凝重的看了眼那老御医,也是点点头,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沈微叹气道:“你若不是昨儿有兴致从坟里刨她出来陪你吃饭,那就是撞鬼了。”
沈微倒不在意眼前是九五之尊,掌天下生杀大权。毕竟自己顶着救命恩人光环,再则,如此恣意出口,完全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她好端端一个混日子的宅女,一清二白爱劳动爱学习坚决贯彻主旋律唱响祖国凯歌敌视美帝的好青年,怎么就莫名其妙到这个历史上都没写的地方来了,还忒玄幻。
见了两只神仙,很多只美貌狐狸,其中一只还愿意让自己抱着,诚然美人多多。但心脏里放着什么膈应的东西,被人当做什么圣姑,握手能治病,为了回家忙死累活找五个珠子,找出一只连丧三妻的倒霉皇帝,实在没有别的穿越者来得幸运。
袖摆被人一扯,抬眼看是封瑜,只见封瑜目光凝重地盯着那苏婉仪的指甲。心说,固然人家的手有几分好看,但你不该这样沉重的看着……偏头一看,险些咬到了舌头。
那苏婉仪的指尖本来是淡粉蔻丹,眼下正慢慢变红,红至最艳时,竟沁下一滴血珠。
一直认真吃橘子的苏瑞凑过去看,不负期望的软了腿。
郑琮强忍住惊诧,虽不爱这苏婉仪,但毕竟枕边人,昨日尚还能说能笑,如今这形容也教人惋惜痛心。端平了帝王之势,见封瑜沈微二人面色无惧,抿唇道:“今日之事都敛口,记得你们所见仅是宁罗误食不洁之物而死,若有人提死于非命,一律处死。”
沈微目光在四处巡梭一番,望向封瑜,封瑜此刻才抬起头来。
“幽魂作祟,又不是厉鬼,幽魂只为复仇偿愿,厉鬼才伤无辜之人,不愧心的人都不必害怕”封瑜淡淡道。
可惜这是后宫,谁还没做过几件缺德事,是以,众人更为紧张。
郑琮此刻才注意到封瑜,看惯了美人如云,眼下仍是惊艳,但郁积于胸也无心风月了。只看着苏婉仪僵硬身子,迟疑而道:“莫不是南词做的,可她虽倨傲,却一向良善,怎么会?”
说着又叹:“……只怕辞欢之死怕也非自戕吧?”
辞欢便是那位季婕妤了。
郑琮双拳紧攥,估计是因前朝后宫两处皆不安宁,逼得头疼心慌。看着沈封二人:“二位皆非普通人,如今也见了无辜之人枉死何其可怜,便助一把力吧?”
封瑜抬头盯了回郑琮:“断无不帮的道理,能力所至,竭力而为。”
郑琮颌首,拿过身旁太监递上来绣了一半的刺绣,沉默不语。封瑜欠身拉了沈微苏瑞走出宫殿,方道:“这宫里……所居也不是普通幽魂。”
苏瑞脸色煞白:“所以?”
“我妖族一向不屑鬼魂之云那些有魄无形故弄玄虚的东西,只是这一回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这幽魂估计是借了衡元之力,才如此厉害。”墨眸盯着沈微:“你胸口有降魂,五珠互有反应,近些日子你四处走走,发觉哪一处降魂有反应,速速来告诉我,这一次,便好好斗一斗。”
沈微想了想,发觉这是要自己以身犯险,不由急了:“衡元珠能修魂补魄招来百鬼,你一只白毛狐狸顶什么用!”
封瑜倏尔眼中微亮,平素没什么表情的表情有了些许不同:“魔帝当年之所以死,就是因为五珠聚在一处,若是各在两人身上,便没什么效力。”
说着踱着碎步往前走,沈微在她身后看着,只觉得这狐狸怎么看怎么顺眼。
“漂亮就是好……”
沉默了足足一天的苏瑞,随沈微一同往前走:“神棍啊……我那匹马没了,我一日不见他如隔三秋兮。”
沈微步子没停,听苏瑞继续说:“我若是养它养在偏殿,是不是很美满?”
“我听说后宫素来是幽魂最多的地方,女人最多,阴气最重,若是阳气不足,便活不久。苏瑞啊,你是不是觉得你那匹马,也该死了?”
“不止一只鬼?”
“宫女白头,后妃枉死,波谲云诡,我那家乡的闲书都这么写。”
苏瑞瞪大了眼:“竟有如此事情?”
沈微敛了口,阴测测对着苏瑞笑,逼得苏瑞一个寒战。
是夜,天黑黑,云沉沉,万籁俱寂时。
那名唤绿竹伺候沈微的宫女停在苏瑞屋前,拢了拢宽大的袍袖,推门而入。苏瑞正做一场噩梦,惊醒时看见绿竹殷红的眼角,惨白的脸,坐在自己屋里喝茶,见苏瑞醒了阴柔一笑,举起红唇抿过的杯子,对着苏瑞道:“我的血,你喝不喝?”
“啊——”
尖叫声还未尽,已被睡得正好的封瑜施了哑咒。
绿竹虽奇怪这苏瑞为什么不喊了,倒没深究,只想着没吓到,想着沈微那怪笑。便随手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你不来喝么,那我来喝你的血,好不好?”
台词总共两句,到这也是尾声了。
苏瑞吓得缩进被子里,心中连连道:“奶奶的,奶奶个熊,躲被子里百鬼不侵。”
绿竹再绷不住笑,吃吃笑出声来,门后躲着的沈微探出个头,看被子里缩成一团发抖的苏瑞只觉得一整天的沉闷尽消了。
苏瑞红着眼看见绿竹沈微两人笑得花枝乱颤,又说不出话来,气鼓鼓叉腰。
指着沈微,又摆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哼了一声。沈微没来得及说话,却真觉得脖前一凉,寒气森森,紧接着胸口降魂珠急急跳动起来,那寒气似感触到降魂,忙是退开。
“封瑜,出来!”
封瑜本欲再睡,听得屋外沈微疾呼,套上外衣旋即走出屋里。察觉出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甚或听见低低一声哀叹,不由蹙眉。
那哀叹之中,有鬼魂在同她说话!
“偿我夙愿……偿我夙愿……”
沈微也听到了,绿竹苏瑞二人却无半分察觉,只好奇看着沈封二人不知为何紧张起来。
封瑜冷声:“什么夙愿?”
“秦池花台,荷池水沉处,不求生同衾,只求死同墓。”那声音哀戚,依稀是女声,甚至可以听出几分清润。
沈微抬头看着虚空问:“为何害人?”
“罪有应得,岂算得上害?”
两人还有话要问,那声音已淡,连着那寒冷气息也散了。沈微吁了一口气,心说古人怎生这么多虚虚绕绕,合着就爱找事。
偏头想问封瑜什么,就见自己方才因为紧张,一把握住封瑜的手。封瑜小时候虽经常牵,成人模样后却未曾再拉过手,沈微老脸迅速涨红,松开了手。
封瑜脸色不改,眼中又是那种似笑非笑:“你阿姨的手也摸?”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章不敢直视的二更,我可怜的评论君一路走好……
☆、红残腥褪(三)
“秦池花台,荷池水沉处,不求生同衾,只求死同墓。”
沈微蹙眉无意识喃喃,一旁翠竹为沈微重添一杯暖茶,又掀了香炉缠枝纹的盖,投了几个香丸,噼啪焦灼声响了片刻,待白雾升腾卷起,屋中散出淡淡杜衡沁香。将一切做罢后,见沈微难得神情严肃认真,方是忍不住道:
“宫里……原本是有一处叫秦池花台的。”
沈微抬手端起暖茶,饮下一口,神情缓和几分:“哦?”
“秦池花台,谐清池华泰音,原本是前朝宁贵妃华池最喜爱的地方,先帝怜惜宁贵妃,按着贵妃的心思在花台植满各色花朵,四季轮芳,无论何时去看,皆是百花锦簇的热闹景象。可……自从先皇后死后不久,季婕妤自溺于秦池花台,圣上便下令将那里锁了,再不许人出入。”
沈微看出翠竹话还未尽,不动声色坐着,静静听她下一句话。
果然,翠竹秀气的两弯眉一蹙,抿唇迟疑道:“这倒没什么,奴婢只是奇怪为何圣上……”
“什么?”
“圣上得知季婕妤溺死荷池中后,却没让人将尸体打捞起来。”
沈微一口茶在嘴里没待咽下,只觉生生含了一口苦涩。心中直觉这皇帝藏掖着什么没说,转念再想想,他似乎一直开口笃定幽魂乃是皇后,眼下看着,倒不一定了。指尖在茶杯边沿走了一圈,沈微抬眼对翠竹道。
“我去见皇帝。”
翠竹应声,折进内室为沈微拿了件外袍,一脸贴心:“外头冷,您仔细自个儿的身子。”
惊魂未定,看着翠竹一脸恬然笑容,又恍然大悟。合着这皇帝故意叫翠竹漏口风的,等的就是自己巴巴过去。
无奈给自己添了身合衬暖衣往含元殿走。宫里小道不少,各个堪称极尽曲折之能事,沈微紧跟着带路步子匆匆的婢子,生怕落了一步。
脚下路走的有些乏味,沈微打了个呵欠,存心逗这一脸冷峻的婢子。手里随手拈了块石头,丢出去,砸到她头上,那婢子连声疼都没喊。
“哎,你这么不爱说话,是不是常在宫里受欺负啊?”
那婢子转头淡淡看了眼沈微,已是在隐忍。
“又或者,你是因为受欺负才这样不言不语的?啊呀,那可就正经的可怜了,我瞧着那些个常年受欺负的人,要么呆头呆脑,要么就像你,安静到一定程度,就行报复大计了……哎哟!”
那婢子弯腰捡了块半大石头,扬手正好砸到沈微额头,沈微一声痛呼未出,又是一颗石子兜头飞来,正点额头中央。
面上露出客气的笑容,合规明理的欠身对着沈微拜了一拜:“奴婢不才,出生至今只受过姑娘的气,眼下行完报复大计了,见谅。”
沈微捂着头暗叹,这宫里的人,都不简单啊不简单。
郑琮垂眼,敛下眼中浓淡鲜晦,抬手拨了拨身前白鱼缸里的水,那恹恹的几尾艳彩锦鲤四散惊开,倒将一缸沉沉死水搅出生气,口中叹声:“朕骗你什么?”
沈微将脱下的浅青色外袍交给宫人,宫人将之叠好,垂手候在一旁,见郑琮手势一摆,知趣退下。
“若没什么,为何季婕妤死时你反应那么古怪?”
郑琮乌瞳稍紧,其中意味沉下几分,“此事暂压一压,朕先问你一事,你听那鬼魅竟说不求生同衾,只求死同墓?”
见沈微点头,心下骤然一凉:“岂不是要朕亦陪葬?”
沈微觉得这世上绿帽叠得最多的人向来是皇帝,还是照例泼了一盆凉水,幽幽发问:“你怎知一定是你?”
莫说皇帝,天底下的男人,听了这样的话都不会舒服。方才若说心凉,眼下便是心寒了,郑琮端起帝王架势沉了脸:“神医可是拿稳了脑袋,同朕在说话?”一只手探入水中,竟握住了一尾锦鲤,任那锦鲤在掌心挣扎也不松开,眼底涌起戾气不知是对鱼儿,还是对人。
这一句话着实妙,一语双关,脑袋也是智商所在,也是性命所在。
只可惜前者沈微少得可怜,后者沈微已丢过一次。
沈微闻声挑眉,晃了晃脑袋,盘起二郎腿直直盯住郑琮,笑道:“脑袋端放在脖子上,我觉得,应当拿稳了罢。”
郑琮失笑,松了手任那鱼儿窜出手心,惊慌游弋而走。又叹了口气:“也罢,我同你说。”
……
再说封瑜,听闻沈微去了皇帝宫殿,面上倒没什么表情。只略掐指一算,便带着苏瑞赶去了秦池花台。
彼时彼刻,虽是八月流火,这秦池花台却寒冷异常,诡异得紧。水面冻出一层薄冰。荷池边一株日日春冻僵在那里,周身白霜细裹,透出那一抹红更是浓血一般,正楚楚可怜着,却被苏瑞一脚踩住。苏瑞没注意这个,料峭寒风卷起苏瑞衣角,呼呼风声在耳畔响而不绝,冻得他直哆嗦。
封瑜半蹲在池边愣神。
苏瑞亦是蹲下身,看着封瑜若有所思的模样,试探问道:“想到了?”
封瑜一脸冷然,只是回答:“想不到……”
苏瑞紧张道:“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这皇城的八月,竟这么冷,早知就多穿几件了。”一壁说着,探出狐尾围住了颈子。也好在此处被封,二人也是偷偷进来,周遭没什么人,否则非给吓出好歹来。
封瑜面上虽是从容,却分明察觉到此处气息与别处不同。警惕望向四周,却只有一片宁静,仿佛死寂。垂下眼盯紧了那薄冰之下的湖水,眸中微寒。
终是开口:“不求生同衾,只求死同墓,却是与谁?”
那薄冰自湖心裂出数道痕迹,一声脆然,薄冰骤然裂开。
有人周身湿漉漉地自水中冒出来,白色单衣湿湿贴在皮肤上,描出一段姣好身姿。那女人浮在湖心,捋开额角碎发,扬眉一笑。那实在是艳如四月天的一个笑容,若不是女人眼中的猩红一片,只怕要暖到人心窝子里了。
对上那血红的眸,苏瑞只觉头顶至指尖的血都给抽空了,脸上一片煞白。
封瑜与转过头的女人对视,平静问道:“你是谁?”
“仅是一抹幽魂罢了……”女子唇角噙着一抹笑,声一顿,语带笑腔,冷意却深:“当然,还有一颗珠子。”
封瑜点头,开门见山:“那是我的珠子,还给我。”
女子笑容倏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