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衣人问:“你瞧我是男是女是白是黑?”
苏瑞握紧缰绳,一脸紧张的看着身边,却看不见和沈微对话的女鬼在何处,吓得脸上不见半点血丝,握紧了初来时沈微给他防身之用的匕首。
沈微乌黑眼仁一转堪堪好看见苏瑞动作,只摆了暂不要轻举妄动的手势,转过头强定住神对那女鬼道:“你模样模糊,只能瞧见一团煞白,听声音,估摸是个女人。”说着不怕死的挑了眉,歪头笑道:“不如你化为实形我摸摸胸,我看看你是男还是女?”
那女鬼周遭又隐隐散出黑气,想必一句话让她动了杀机。沈微再仔细打量了番,只见此鬼半悬于空中,煞白的脸上两腮唇心涂了殷红胭脂,这倒符合一般对于女鬼的描述,只那眼角也点了猩红便不知为何了,粗看着视若啼痕,染了满满怨恨,看了便让人心寒透底。
只听她鲜红唇瓣翕动,压沉了原本便喑哑的嗓音:“再信口胡言,我剜了你的嘴喂你吃下去,听到了么?”沈微只觉那鬼影越发明晰,已可以看出眉目轮廓,模样算不得太古怪,但终究不是人样。只能说顶着人的皮面,却只有暗沉青白的气色,没有一丝人气。
“哎哎……这可使不得,我身边的人喜欢我都是因为我这一张嘴呢!你剜去了,我便没人爱了,让你来爱我不成?别这样盯着我,我答你问便是了。你约莫二十上下,女,性子有些古怪……”
那红衣鬼越发疑惑的神情,还是迟疑不敢相信的问:“你说我现在,画得什么妆?”
“啼妆么,愁眉啼妆,乃是亡国之兆。”
沈微作为文科生,大凡历史上流行过的东西都略略知道一点,尤其旁门左道尤其精通。
那红衣鬼讶然,探出手来——那实在是一双枯瘦干瘪的手,十指指尖均是猩红欲滴的扎眼,沈微自不会天真到女鬼也会涂涂蔻丹整整妆容,那血红,怕真就是鲜血染红。
语气已变了,带上沉沉痛意:“亡国之兆啊,好一个亡国之兆!”
“鬼姑近日想是闲暇急了罢,赶着来拦我朱陵的轿马,也不怕我姑平了你肉身所存的荒坟?”这一句话声音调子没有半点起伏平仄,冷冷淡淡,便知是谁说的了。
红衣鬼远远飘离马车,衣袂扫过苏瑞鼻尖,苏瑞一个喷嚏打出来,冷得瑟缩。
猩红的唇挑开笑意:“哟,长大了呢,我原本以为封云归那狐媚子的侄女,也不过就是那个媚气俗样了,眼下看看却不俗,横竖冰窟里拣出来一般,透着寒气,连我这老鬼唷,也感觉冷呢。”
这番话阴阳怪调,沈微只能听出这鬼姑与封云归相识,说不准与朱陵有些渊源。
封瑜抬头看着那鬼姑,不去搭理她话里嘲讽,只道:“途经此处,劳请,让路。”
鬼姑笑得直抖:“你以为我老鬼白活这数千年的么,你也该晓得,擅入我地盘者,或杀我,或被我戮,从无例外!”
封瑜仍不紧不慢道:“让路。”
“我若不让呢?”
封瑜冷了眸底,微微抿唇:“你大可一试。”
沈微听两人气势不小的你一句我一句,一个森寒一个冷淡,整个林子像能起了霜般寒气森森的。无意插了一句:“亡国之人犹不自省,偏守着一亩三分地,装着被伤得狠了寸土不让的架势,其实让人厌恶的很……”
红衣鬼神色一凛,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沈微漫不经心地瞟她一眼,继续扯着唇讽然一笑:“说你这种东西,从生到死从来不肯饶世人一份安宁,世人何辜又是何等霉运才被你连累,好容易等你死了,嗬,老天不开眼没神形俱灭了你,成了厉鬼,就更是杀人如麻了。”
那红衣鬼想来对亡国一事格外在意,听沈微如是说道,只越发青了脸色。
沈微最后总结:“祸害遗千年,古人诚不欺我。”
红衣鬼……此时已变成了红眼鬼,怒得目眦欲裂,甩袖抬手便要刺入沈微心脏。一时气急忘了身后有个难缠的封瑜,只见封瑜风轻云淡抬了手,狐火悠悠窜上那红衣烈烈。
沈微心想这封瑜瞧着很厉害么,到头来只有这一招?
封瑜似有所感应,衣袂翻飞虚抬起满地落叶向那红衣鬼飞去,一叶一刀,数千片叶子也能活剐了这红衣鬼,封瑜淡淡看着:“被你所杀之人,死前便是如此痛楚,还好受么?”
鬼姑身形再散,化作浮尘,远远一处再重新聚拢。
沈微正提着心,一面替封瑜捏一把汗,这红衣女鬼毕竟是千年女鬼,一面又觉得这红衣鬼真是难缠,臭虫一样弄不死。
一道明黄符咒及时雨一样过来,贴在女鬼身上缚住她动作,女鬼挣扎一番,却只能定定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见一淡青衣衫的青年跑到女鬼面前,松了口气,笑眯眯蹲下身子戳女鬼腮帮子,一戳就透便顺手抽她一耳瓜子。
“我让你再害人!”
大抵是个降妖伏魔的道士,眉目俊逸至极,被那青色衣衫衬得脱尘。
道士玩够了,这才抬眼见了不远处的豆色马车,问道:“可伤着哪里不曾?”
沈微被削了几道,却没人安慰,兀自委屈得很,彼时听道士温声温语的问,便酸了鼻子:“伤了心了。”
道士闻言一怔,片刻后笑道:“那不有只狐狸么,你捉了给我,我便抚慰你被伤的心。”
沈微听了也同样一怔,旋即挠着头发嘿嘿一笑:“她还会变成毛茸茸的小狐狸呢,抱在怀里软乎乎的,我受伤的心就自然被抚慰了。”
封瑜静静听着,十分配合的变为狐形,爪子刨了刨沈微衣角。被沈微抱起来,才侧过头拿墨葡萄一样的眼去看那道士。
道士莫名其妙觉得那狐狸很可爱,可惜了是只妖,拿起葫芦收了红衣鬼,才站起身说:“晓不晓得妖气是什么味道?凡夫俗子只觉得那是馨香,往往白送了性命。只有修道之人才知,那味道酸腐腥臭,避之不及,又恐凡夫俗子丢了性命,才捉妖替天行道。”
掐指一算,看了看沈微,眼里怜悯:“你趁早离她远些。”
说着自顾自拎着葫芦打算折身而去,却在看见苏瑞的一霎眼睛一亮。
“贫道陶夙言,未请教这位小兄弟……”
苏瑞听那道士方才对沈微封瑜语气不善,于是对那道士心生了几分好感,听他发问便笑吟吟的回了礼:“在下……咳咳,我叫苏瑞,陶道长好。”
陶夙言打量了一番苏瑞,看他眉清目秀,瘦弱可欺的模样,微微发愣。
片刻后道:“可惜今日尚有些未了事,也罢,日后山水重逢,苏瑞小兄弟可别将我忘了,你我,可很有缘啊。”
说着对苏瑞摆了摆手,便拎着葫芦走了。
留下几人莫名其妙。
约莫再走了两个时辰便到了下一小镇子,小镇人不多,但房屋瓦舍俨然,街道干净整洁,不免让人心情转好。苏瑞牵了马去马厩,沈微抱着狐狸模样的封瑜住店。
本来三个人三间房,可封瑜变成了狐狸,再多要一间房给狐狸住怕被别人当做有病,只得要了两间房,等将细软收拾妥当,沈微端起小二方才奉来的茶倒了三杯。
首先发问道:“这红残腥褪怎么个意思?”
苏瑞捧着茶杯小抿一口,感叹这雨前茶果然与众不同,当真是好喝。
封瑜垂眼托腮不语。
沈微眼角一跳,强压下火气对封瑜道:“我这可是为了你家珠子,你在这装什么大爷?”
封瑜便端起描花茶杯打量起来,杯壁上画着夕颜,藤枝细密缠作一团,乱中有蓝白红三色花朵,风姿各异,点点头,感叹这画的实在不错。
沈微哑然,只得将那誊抄在纸上的一句话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才蹙眉道:“这紫台玉宇莫不是指皇宫……恩,鱼欢水凉,这个跳过,我晚上会自己深入思考。”
苏瑞也看了看那纸条,补上一句:“胭脂喁喁,胭脂多指女儿家,喁喁多是私语之声,倒与上一句鱼欢水凉承接上了。”
封瑜想了想也道:“最后一句中可以见得,温存最后终是一座坟茔埋着胭脂骨,大抵说的是衡元珠在皇宫中,与一个或为妃嫔或为宫女的人相关联?”
沈微拍案陈词:“就是这样,喵~”
两人厌嫌瞥她一眼。
封瑜神色淡淡,开口提议:“皇城极远,我拈着法诀过去。”
沈微想了一想觉得不妥,驳道:“平白无故飞入宫闱内阕,不被当做反贼也脑袋搬家了,好在我们各自都没什么九族可以连累,嗯……阿姨家人是狐狸,可以忽略不计。”
苏瑞此时头脑灵光一闪,开口絮絮叨叨半天讲了个计划出来,沈微仔细听着,等他说完便拍拍他肩膀连夸神童,封瑜也赞许般点头。
沈微道:“那明日行动?”
“好。”
沈微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封瑜眼眸带笑。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扭臀卖萌之,收评快快来~(救命作者又在犯病快拉出去打醒……
☆、初入皇城
皇城今日又雨天,雨珠轻敲青石板地。
“嗒嗒——”
有人迈着快步躲入一处屋檐下,看着湿漉漉的街道,抖了抖伞握紧伞柄顶在头上,叹了口气禁不住道:“唉……都几日了,再这么几天,等水没过皇宫金顶,帝都百姓还不都成了鱼!”
身后忽而有人拍了拍那人肩膀,那人因不曾察觉到有人接近,惊得步子虚晃转过头来,就见一个身着宽松大袍的女子扶着一把白底红梅边的油纸伞立着,初初看那女子大眼中透出一股子狡黠灵气。只是那形容和笑意看上去,怎么有些……有些不正经?
她身旁站着一位恍若天人的女子,一袭白衣若云浮,仿佛她微微一抬眼,那满天的闲云便会为她留驻,只是眉目之间冷冷清清的模样,面上并没有表情。
“这位大哥,你说这皇城这雨下了几日了?”那宽袍女子问。
虽不喜被人叫老,那人还是思索之后答了一句:“算上这一日便是第五天了,这可奇了,我生在这长在这,吃喝穿行都在这皇城,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有雨能连下五日。”
“第五日?”
“可不么,五日之前是贤皇后大丧忌日,普天同悲,不婚嫁不摆宴,我觉着无聊便走上街。一路上听人说啊,宫里大乱了!皇陵之中埋着的贤皇后遗骨竟不知影踪,独独留给皇帝一座空坟,我估摸若是属实,便是乱的很厉害,才没来得及多堵人口舌,别说……果不其然,第二日那告诉我消息之人便再也不见了。自先皇后忌日临近,帝都便开始下雨,到了今日也没止住,老人说天上雨是离人泪,我瞧,这离得可真悲。”
宽袍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下巴,习惯性咬了咬嘴唇。
“你说一座坟?”
那人听了迟疑点点头,看着那女子眼底冒出的光亮,莫名觉得她定是想到什么。就见那女子松一口气抬手拉住身旁冷美人的袖子,一脸兴奋之色:“找到了!”
封瑜垂首似在思忖之中,彼时听沈微开口说话,懒懒接了茬:“你找到我了?”
沈微眼眸带弯,眼尾挑得高高。
“阿姨,你还会开玩笑?”一边抬高了伞,替封瑜遮住雨,一边喜滋滋的点点头:“我原本你以为你从小孩长大了,就不会玩笑了呢。来,笑一下报答我养育之恩。”
封瑜沉寒的一双眸抬起来,激得沈微抖了抖。
干咳几声,转过头看住那路人,又问:“自那贤皇后忌日临近便一直天有异象?”
那路人躲在檐下小心避雨,见那女子还不走,听口音也像是外地人,也就当做闲聊了:“我只当姑娘是个有缘人了,巧了我家对门的姑娘在宫里做宫女,昨日出宫省亲,说是皇帝也是一场大病,这几日尚瞒得住,时间一久啊……”
一旁封瑜接了话:“时间一久,虽几位小皇子不知事,可大皇子已有双七,二皇子也不小,若各自手底下的人马动了异心,可没人能做到矜而不争。加之近些年外族常常有其他动作,若叫他们知晓皇帝病重,这天下大乱,近在咫尺而已。”
那人原本想得没这么长远,只想着皇城倾轧罢了,眼下一听微微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个字节。沈微见他脸色不太妙,顺手拍拍他肩,劝慰一句:“没事,幸好遇到我游历到此处。只消我略一出手,那皇帝任是半条腿进了鬼门关,我照样儿揪回来。”
那人乐了,上上下下打量沈微一番,最后拱一拱手:“那便静待姑娘的好消息了。”说着看着檐瓦外稍小的雨势,跳过水坑嘟囔了一句:“年轻轻的便做了神棍,不走还等你卖我狗皮膏药不成?”
封瑜一扯脸色发黑的沈微衣袖,语带轻松:“可好,天亦助也。”
“那还顺着小瑞子的主意走?”
封瑜微微掐指,看着不远处一座民宅,自顾自向着那方向走去:“走。”
沈微收了神,抬着伞亦步亦趋跟过去,才掀了门帘才知那是家医馆,好巧不巧,坐着的青衣郎中正摸完一位老妪的脉,直摇头叹气:“走吧走吧,尽人事知天命,这把年岁也活够了。”
老妪听了一颤:“我儿年轻早逝,独余羸弱妻儿与我老妇人相依为命,先生便不能再想想续命的法子?”
抬眼便见封瑜眼神示意,沈微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拉住那一脸哀戚的老妇人。
“别走,说不准我能救你。”
那青衣郎中听了险些岔气,喘着气指着沈微大笑:“我说你们这些后生越发狂气了……哈哈哈,我在这行医十几年,人赠妙手丹心,送春挽魂之号,我都治不好的病,怎么你左不过双十的女子也敢来接?”
一旁等着瞧病的众人也跟着笑,存心看好戏,跟着起哄说那郎中顽固,说不准人家就是能耐呢。
沈微旁若无人抬高了手,想了想中医怎么看病,片刻迟疑,翻了翻老人家眼睑,捏了捏老人家的鼻子,又掰开嘴冲里头瞧了瞧,那老人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只问沈微:“有救不?”
沈微哪里知道有没有救,只想着试一试,便握住老人一双手。常说十指连心,心腔沉沉跳起来,指尖微光,沈微顺手拢住袖子遮住光,搭住老人脉搏。老人只觉自手腕脉络处冒上淡淡暖意,自血液而上,顿时老寒腿都舒坦了许多,沈微收手看着那老人家:“如何?”
那老人喜不自禁,扶了扶腰摆了摆跨,四处走动一圈:“好了,好了,都好了!”
那青衣郎中险些一对眼珠掉在案几上,忙站起身对着那夫人道:“你过来,让我探脉。”
老人依言伸手,就见那郎中睁着眼一脸诧然:“果真好了?”
沈微已含了笑走上前来:“还能有假?”
一旁看笑话的众人听了也是难捺诧异,停了一会儿,纷纷挤到沈微面前。
“神医姑娘,我这只手每逢下雨便抬不起来,连水杯也端不住,你给看看。”
“去去去,你那算什么,神医姑娘,我这几日头疼身子虚,每日晨起竟还咳血!”
“你那病没法治了,还不如买了好棺材躺稳了,省得别人塞你进去,你不待见那姿势。”
沈微俱是一一亲切友好的握手示意,握一个好一个。
短短三日,皇城之中已众人皆道,天赐神医,纤指一点,仙丹可弃,金手一握,再世为人。
打起名气来倒很容易。
沈微浮开茶叶,抿一口,眼风慢慢扫过去:“你什么病?”
“我没病。”
“没病来看什么病,说话娘里娘气还来找茬?”
那小太监恼了,声调拔高好几截,尖声道:“我说了我家主子害了病,叫我来请你!”
沈微嘴里含着一口茶险些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