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厂长也很是不满: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可就是一言不发。很明显是在观望等待,看哪一方能够最后得势。其实对这种观望派,哪一方得势都不会重用他。于光汉再叹一口气,突然特别想家,特别想自己的妻子。他猛然意识到,家才是最安全最温暖的避风港,可惜这些年忙忙碌碌,把家都给丢了。刚结婚时,他在地委当秘书,那时等不到下班,下了班就骑车跑十几里,到郊区教书的妻子那里,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和妻子亲热一番。是什么时候越来越淡漠了家,他记不清楚,但自从来到这个县,他就很少回家了。起初是半月十天一次,现在一月二十天也不一定能回一次。妻子也四十刚出头,也是如狼似虎正懂得感情的人,妻子寂寞过没有,妻子痛苦过没有,这些都没细细想过,只有那次发现家里的床单上有处污点妻子无法解释,他恨过妻子,也细想过这事。丢了家荒废了妻子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下场。于光汉的心缩成了一团。他突然决定回家。妈妈的,大不了不干这个副县长。于光汉看眼表,已是晚上十一点。他还是给司机打电话,要司机立马送他回家。
敲半天门没有回应,于光汉正在想妻子会不会出去,门却突然开了。妻子很热情,又是接包又是给他脱衣服,然后让他到卫生间洗澡。进了卫生间他觉得不大对劲,急忙开门出来,看到一个背影跑出了门外。
这样的事他早想过,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面对事实他还是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于光汉木然地坐在马桶上。妻子过来说,这么半天怎么还没洗完。看着一脸心虚的妻子,于光汉突然心冷如铁。他推开妻子,穿好衣服,默默地出了门。
屋外死一般地寂静。面对茫茫暗夜,他不知该去哪里。城里的熟人朋友不少,但都不能去,这样的心情,去了没法说清。他想回老家,到母亲那里,在母亲温暖的热炕上躺了,再听一听母亲的诉说。
身上没有证件,于光汉也不想去住旅店,他感到浑身无力,两条腿有点撑不住沉重的身子。于光汉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他决定天亮回老家。
挤公共汽车不比坐专车,走走停停,虽然只有七八十里路,回到老家时太阳已经偏西。一路上于光汉关了手机,回到家又觉得不妥,也有点心虚。打开手机,立即就有电话进来。
电话是付兰打来的,问跑到哪里去了,一天打不通。得知于光汉回了老家,付兰立即高声责备。付兰说,你以为躲到老家就没事了吗?你知道不知道是谁在整你,是副书记和王峰一伙,唐利生和老马只不过是两个马前卒,得了许愿受了指使他俩才敢跳出来。于光汉说,那又怎么样,大不了不当这个破官,我也不想当了,他能把我怎么样?付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一条汉子,原来也是个松包软蛋,人家还没正式打你,你就倒了。你以为你不当官就能完事吗?人家知道已经把你得罪了,打虎不死定被虎伤,打不死你他们决不会罢手。你想过没有,如果权掌在人家手里,说你使九百万国有资产流失,这么大的数目,怎么也得治你个渎职罪,让你坐几天牢,把你彻底赶出县府大院也是轻而易举的。
付兰说的不是没有可能,这一点于光汉竟没往深想。于光汉不由心里一阵发慌。付兰说得对,躺了等待他们整治,真是愚蠢可笑。愤怒和仇恨使于光汉勇气大增,他说,你等着,我立马就回来。
付兰说,你别忘了还有上级,还有地委和省委,地委书记对你印象不错,他是在省委书记面前说过让你当县长的。再说你的观点和省委书记的观点一样,书记是有思想有开拓精神的人,他决不会认同他们的观点,更不会认为你流失了国有资产,也不会允许他们这样整你。我已经考虑好了,我现在正在路上,我要向省地领导说明真相,把你解救出来。
告状找领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光汉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知道不仅仅是因为情人的关系,里面还有正义和事业。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付兰已经关了手机。于光汉擦把眼睛,然后给司机打电话,要司机马上来接他。
一早,地委纪委来电话,说有些事情要谈谈,要于光汉来一趟。想不到事情闹到了地委,看来他们确实要将我彻底整死。于光汉心里有点紧张,但觉得也好,说清楚了也好。出发时,于光汉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悲壮,他回头看眼熟悉的县府。这青砖建筑是那样的安静。上车时,出于本能,他想给付兰打个电话。付兰说她已经到了省城。付兰说,不要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要相信党,要相信上级的领导。
地委纪委有人等着,说谈话地点在地区宾馆。于光汉意识到问题不是谈谈那样简单,很可能要隔离审查了。去宾馆时,要他坐纪委的车。于光汉猛然脑子一片空白,腿也禁不住有点发抖,上车时差点绊倒。他想告诉自己的司机给他送点衣物,但话在嘴边,直到车开他也没说出口。
房间在二楼,是个套间,窗上指头粗的铁栅栏让于光汉特别敏感。于光汉呆坐一阵,纪委书记才带着四五个人走了进来。纪委书记亲自给于光汉倒水递烟。一番客气后,于光汉才松弛下来。书记说事情你可能知道了,让你来就是要你解释清楚。
于光汉详细说了理由,书记说,你当了多年的领导,什么是国家的财产你应该知道,地毯厂值多少钱你也清楚,损失这么大一笔国有财产,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很难让人信服。于光汉说这是个思想观念问题,有些地方为了引资还无偿提供土地,再说,如果你们认为是流失了国有财产,我可以把地毯厂再要回来。
书记说,你说得没错,但你应该站在我们的角度上考虑一下问题,如果人人都以思想解放为借口随意处置国有财产,那么国家的财产还会存在吗?你是多年的干部,处置这么大一笔财产,为什么不提交县委县政府办公会讨论;为什么在有人反对的情况下匆匆忙忙处理掉工厂,这些你不觉得反常吗?还有,你说可以把厂子要回来,其实许多贪污受贿的都痛哭流涕表示把钱退掉,但退掉就不算犯法了吗?退掉只能减轻一点处罚。我希望你不要再说空话,从法律的角度来回答我提出的这几个问题。
到底是纪委的人,提出的问题确实深刻,这些于光汉确实没有想过。于光汉只觉得浑身冤屈,真不知道如何来回答这些问题,这些问题他也无法回答。卖厂是请示过牛书记的,牛书记也是点了头的,现在牛书记他会承担责任吗?况且当时牛书记点头就很勉强。于光汉一直以为一肚子道理,这时才感到什么叫有口难辩。
于光汉说不清,书记让他好好想想,然后结束了讯问。
一连几天没人再来,虽然可以看书看报看电视,但于光汉心烦意乱,什么也看不进去。于光汉感到度日如年。他估计人家肯定在作调查,也许已经到家里作了搜查。家里的钱物都由妻子管着,于光汉很少过问,究竟有多少钱财于光汉不大清楚。这些年虽没受过贿,但熟人朋友送点礼是有的,累计起来可能也值些钱,更主要的是这些年吃喝不花钱,花的钱也大多由司机报销了回来,工资基本交给了妻子。另外妻子在教育处也是科长,她也有条件收些东西,不知妻子有多少这些灰色收入。于光汉算算,也算不出家里能存多少钱,他估计不会超过二十万。如果在二十万以下就不会有事,如果在二十万以上就麻烦了。
于光汉算算,被隔离有五六天了。也许短时间内不会有个结果。即使家里没有不明财产,人家认定你流失了国有财产,也够判你几年刑的。于光汉不禁仰天长叹。世上的屈死鬼历来就不是一个两个,存在的事实并不等于人们认可的事实,存在的事实更不等于法律事实。于光汉再次想起少年时的一件事。那年暑假被派去给生产队放牛,牛和牛打架时一头牛的眼睛被另一头划伤,生产队长匆匆看了看伤口,就认定牛眼是被人打坏的,带他放牛的老汉不敢反驳气势汹汹的队长,更怕自己承担责任,便违心地也说是于光汉打坏的。为给牛治眼,于光汉全家几乎倾家荡产。直到现在,也没人相信牛眼不是他打坏的。于光汉再次仰天长叹。自古官场险恶,牛光汉想,如果这次能平安出去,再也不做这破官了,平平安安当个老百姓过一辈子也不错。
终于有人来了,没想到来的是地委主要领导。书记专员亲自来,问题是很严重了。于光汉一下浑身冰凉,面无血色,坐在那里没了反应。地委书记拉起于光汉的手说,委屈你了于光汉同志。于光汉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书记又说,经审查,你是清白的,你是个好同志。
像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娘,于光汉呜的一声扑在书记怀里,声如牛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书记扶于光汉坐下,擦了擦眼睛说,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作为党员,应该经得起考验,就像过去说的,要不怕审查,不怕开除党籍,不怕老婆离婚。
牛书记带领县里一帮领导也进来了,其中包括副书记和王峰。大家一一握手,不少人拍拍于光汉的背表示安慰。于光汉擦干眼泪,什么也不想说,呆呆地坐了。地委书记说了不少,但于光汉头脑一片混乱,几乎没听清书记说了些什么。
县领导要在酒店摆一桌,给于光汉压惊接风。入席后,于光汉没有一点食欲,看到饭菜就有点恶心,接着胆囊也疼了起来,而且越疼越厉害。牛书记看着于光汉说,你瘦了不少,先到医院查查身体,过两天我再接你回去。
于光汉觉得也好,便住进了地区医院。
平静下来于光汉就想明白了,他猜想这次能出来,肯定是付兰奔跑营救的结果。打电话去问,果然没错。付兰说,我好不容易见到了省委书记,详细说了这里的情况,书记也火了,说有些地方为招商引资,几百亩地就卖一块钱,这怎么能叫国有资产流失。然后省委书记亲自给地委书记打电话,要地委领导专门听听我的汇报,还说于光汉是个有能力的干部,如果没有受贿,就不要再审查。我回到地委一汇报,你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于光汉不想细问付兰是怎么向地委领导汇报的,他相信付兰的聪明和能力。这一阵付兰肯定累坏了,于光汉反复叮咛付兰要好好休息后,结束了通话。
第二天付兰就来到了医院。于光汉确实瘦了不少,但了解到并没什么病时,付兰说,人代会马上就要开了,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现在就认输,你得马上回去,你要以常务副县长的身份继续主持工作,彻底挫败他们的一切阴谋。
于光汉说,这次被双规审查,代表们都知道了,能不能被选上都很危险。付兰一脸笑说,你想错了,那个老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骂县里的投资环境差,某些领导的素质低,然后决定放弃建厂。县里也想撕毁合同。双方都愿意,原来的合同也就废了。这一来在中层领导中引起了强烈反响,都骂县里某些领导思想僵化,说人家来建一个厂每年纳不少税不说,还可解决几百人就业,现在老板一走,一百万没了,一个厂也没了。我抓住这一点,让人在下面广泛宣传。现在,下面都快把你传成神了,说你是咱县的大功臣大救星,是得了天时的神,只有你领导咱县才能富起来,南山的旅游也才能发展起来。大家都盼着你快回去哩,我想你应该立即回去。
付兰的话让于光汉有点激动,他在地上来回走一阵说,你先回,我下午就赶回去。
林小麦是个科长,还是个文学青年,更重要的,还是一个漂亮女青年。这个漂亮女青年想把官做大点,做到副县级。但是她必须走上一个楼梯,走到一个房间里面去。有一天,她真的走上了这个楼梯,也走到了这个房间里面去了,可不一会儿,她却从这个房间里逃了出来。她为什么逃出来?她把官做大了吗?
林小麦拐进开发办机关大院的时候,看见副主任邢文通的桑塔纳2000从自己身边无声地滑过去,透过车窗,邢主任好像回头看了看,那目光就缎带一样铺在了林小麦脚下。林小麦心里一笑,下午的阳光一天一地地泻下来,追着她,照着她,她一眨眼、一挺身都有了异样的感觉。邢主任下车,和司机说着什么,林小麦感觉邢主任是有意在等着她,就加速蹬了几下,抓紧把车子放好,走过去,冲邢主任一笑。邢主任也笑了笑,问:“忙什么呢?”
“去南方考察的事呗。”林小麦感觉邢主任的笑不是领导对下属的笑,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笑,林小麦的角色就不由自主地调换成了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的样子,有些撒娇的味道了。接着说,“反正都是为你们忙。”
邢主任呵呵笑了,说:“林科长有情绪了?是不是影响你写作了?”
林小麦说:“我都不知道写作是什么感觉了。”
邢主任说:“这可不行!瀛州市可以少一个女干部,万不能损失一位艺术家,不要搁笔呀,我还等着看你的大作呢。”
林小麦涩涩地一笑,说:“还大作呢,我连感觉都没了。”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走,一朵梧桐花正落在邢主任头上,林小麦忍不住噗嗤就笑了。邢主任说:“我和林科长说话有人嫉妒呢!”说着摘下花,说:“什么花呀,不让我和林科长说话。”
林小麦说:“是邢主任自己走花运,可惜不是桃花运。”
邢主任又呵呵笑了,说:“不能得罪作家呀,不然会被丑化的。”说着,拿着花闻了闻,问:“这是什么花?我还从来没见过。”林小麦说:“这梧桐花在机关大院开了多少年了,领导们竟然不认识,太官僚了。”
“梧桐树也开花?这我还是刚知道,接受批评。”说着,就拿着那朵花继续上楼走了。林小麦也往自己的办公室走,禁不住回头看了看那棵梧桐树,初春的阳光下,梧桐树显得格外挺拔,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满树的梧桐花就已经灿烂地开了,微风中一缕缕香飘过来,缠绕着林小麦,让她的心也随着那香飘来荡去,很久都不知道该落到哪里好。
和邢主任认识说起来并没有戏剧性。那一年,林小麦写了一篇关于瀛州民营经济发展情况的调查报告,年底得了市长特别奖。当时邢文通在政府办公室工作,参评的文章是关于经济发展环境的,也得了市长特别奖,参加完发奖仪式,两个人互相认识了一下,相互印象都不错,后来听说邢文通出国上学了,回来后没想到直接安排到开发办当副主任。邢文通还没有忘了林小麦,一见面就说:“林科长,咱们算不算有缘?”林小麦有口无心地说:“不但算,说起来缘分还不浅呢。”说真的,他来当副主任,又主管林小麦,林小麦心里还是很高兴,毕竟都是搞文字的,工作配合起来更容易沟通。确实,两个人共事三年多,号称开发办的黄金搭档。
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她还在回味着和邢主任的对话,怅然若失地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准备赴南方考察的用品,无非是一些办公用品、一些常备药品、几包面巾纸。她看了看人员名单,主管开发的副市长赵基明带队,邢文通和各县开发办主任参加。女性只有她一个,林小麦隐隐感到,这次活动对她个人的意义非同一般,心里不免有些激动,思绪就有了翅膀一样,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这次县级干部提拔这件事上。
年前,原开发办主任心脏病发作去世,主任的位子就空了出来,按照惯例,人选就在主管办公室的副主任许见群、主管招商的副主任邢文通两人中间。对于林小麦来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