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繁波出了急诊室后,虚软地坐在椅上。弯身手肘靠着膝盖,向来流露自信的阳刚脸庞如今只有茫然。
他的手在抖,就连双手紧紧交握着还是在抖,他忆起六年前他刚从昏迷中苏醒,着急地询问好友状况的时候,那盈满心头的不安及担虑,就和现在的感受一模样/
为什么老天要把这些责任系在他手上?他只是个凡人,他情愿把命交还给它,也不愿再一次面对有人从他手中逝去的痛苦。
“先生,你可以先和那位小姐填下基本资料吗?”一位护士递来单子和笔。
夏繁波接下,在写完她的名字后,他停住了。
生日?不知道,电话、地址?不知道。血型、有无遗传病史、有无重大疾病?他全部不知道!猛地懊恼震得他眼前一片空白,他低头将脸埋进臂弯里,痛苦抱头。
这些日子他对她做了什么?除了一再地无情对待,他给过她什么?他甚至不曾真正地认识她!他指责她缺乏勇气。他双何尝不是?至少她还有承受挫折的效力,他却是连面对都不敢去试。
如果他在那次就答应她坐上驾驶座,他们刚刚就会更快抵达医院,他好怕因为这些年生疏所耽误到的时间,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拜托,让她平安无事,要是她有什么万一,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急诊室一直有人来来去去,夏繁波问过护士小姐几次,得到的回答都是要他先在旁边等候,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样至少代表她并没有到生命垂危的地步,否则院方应该会要他尽快通知家属前来。
家属!直到此时他才想到他该通知杨叔,仓促间没出息带手机的他正想向柜台借电话,刚好看到纪向暖走出急诊室,缓步来到他面前。
“你没事了吗?可以下床吗?”他握住她的手,关心急切的神情全然表露无遗/。
当他温厚的大掌覆上她的手,那暖间从指尖直透心坎。将她好不容易做好的抵御几乎全数崩溃。纪向暖连忙咬唇忍住,小心不让心里的情绪透露一丝一毫。
“看吧,你还是做得到的。”她抬头看向他,所有波动已经全然掩下,略显苍白的脸上只有鼓励的笑。“这是我收到最棒的礼物了。”
“……你什么意思?”夏繁波愣了下,微眯起眼,原本握住她的手缓缓松开。
“我本来只是有点累过头而已,但看到你那么紧张,想说干脆试试看这个方式能不能让你面对过去……”她再度低下了头,因为如果看着那双眼,她永远都没有办法把这段话说完“真的有用,太好了。”
她骗他的。??他刚刚受尽煎熬的自责与担心,全都毫无意义,就因为她做了一个该死的,将计就计的测试。?
夏繁波屏住呼吸,所有歉疚与关怀像潮水般急速、退去,激滔天巨浪的愤怒正酝酿着朝他扑来。
“不可能,刚刚你全岙冒冷汗,脸色发白,喘不过气,还一直咳嗽,那不像装出来的。”他顽强抵抗那波怒潮,不让它轻易摧毁他的理智。
“脸色苍白是因为真的有点虚脱,其它的……我也没想到我可以装得那么像,”别再问了,就相信她吧,她快撑不下去了。“刚刚被护士知道也骂了我一顿,你因为这样生气了吗?”
“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夏繁波怒极反笑“当我发现我在外面紧张得要死的时候,始作俑者却在里面得意窃笑,我气什么?当我恐惧又有一条人命会葬头在我手上,那个人世间却完全没有生命危险时,我气什么?”
他所说的情况让纪向暖心头一紧,好不容易缓和的心仿佛又痛了起来。这段时间对她的态度,她都要远离他了,根本没必要再多让他担心。
一时之间她只想得过且过到用这个理由来掩饰,即使这样会使他厌恶到极点,那都无所谓了,不要成为他的负累,让他再也不想她这个人,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我这是在帮你啊。”她知道,这种自以为是的言词会让他更加失望。
果然夏繁波已濒临界点的怒火整个爆发。
“我只气我是个白痴,竟然会被你那高超的演技给骗了!”他倏地咆哮,声音里满是伤痛与狂怒。“手抖得像半身不遂的中风患者还坚持坐在驾驶座上,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瞪向她,眼中的冷绝与阴犯让人不寒而栗。
“纪向暖,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你要是再敢到我店里,就算连夜搬离我也在所不惜。”用力将车钥匙朝她脚边扔去,夏繁波怒气腾腾地离开。
纪向暖怔站原地,连旁边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都恍若未觉,良久,她才弯身拾起钥匙,紧紧握在掌中,即使钥匙刺痛了掌心,她仍紧紧地握着。
就这样吧,他继续过他的日子,她回到加拿大,继续呆在爹妈的保护下,当作她从来不曾出现过……她想笑,想为他挣脱过往的阴影感到开心,但止不住的泪却慢慢涌上了眼。
“纪小姐,我让你下床是为了让你打电话通知家人,不是让你在这里发呆的。!”护士小姐看到她,不禁语出责备,“你的心跳才刚稳定下来,最好还是再多躺着休息一会儿。”
“我马上打,”把眼泪逼回去,纪向暖走到柜台借电话。
“杨叔吗?麻烦你搭计程车到医院的急诊室……先别问好吗?来了之后我再跟你解释。,把我的单车一起带过来,麻烦你了,拜托、拜托……”
面对杨叔连珠炮似的着急询问,她都没有回答,只是不住地软语央求,她希望杨叔赶快离开,别遇到他,这样好的谎言就不会被拆穿了。
终于说服杨叔,她挂上电话,缓步走回病床上躺着。
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眼前浮现的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景象,她不禁哽咽,泪无声的滑下脸夹
第八章
盛怒地回到店里的夏繁波气得只想把眼前所见的事物全都毁去,他拉出他的单车,绕骑北海岸,奋力发泄他无处排解的满腔怒火。
他近乎自虐地挑战自己的极限速度,一直骑到夜幕低垂、全身酸痛无比,才返回家中。
淋完浴,他瘫躺在床上,以为一沾枕头就能沉沉睡去,疲惫的身体却像和脑袋断了线,他的思虑清晰,一点也没有想睡的迹象。
她应该回家了吧?他回到店里时,她的车和杨叔已经都不在了……停!心念甫动,他立刻喊卡,强硬地把她的身影从脑中屏除。
什么都不要想了,赶快睡!他闭着眼,拧眉绷紧下颚,逼迫自己尽快入睡。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可恶,发现心思又游离了,夏繁波气得翻身,把脸埋进枕头,开始用数羊来对抗。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数不尽的羊。
夏繁波叹了口气,肩头无力地垮下,决定停止抵抗,任由纷杂的思绪把他 的脑海完全占据,
他抬起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芒看过每一根指节,想起下午握住方向盘的手感,他缓缓收器掌指,下意识的重复握与放的动作。他以为这一生他都再也不可能开车,他恨那场车祸,恨自己的反应不够迅速,没办法带他的同伴一起逃离危险。
没想到,他却那么轻易地跨越了藩篱,虽然痛苦,虽然想逃,他还是跨国了,因为她,他没方法忍受失去她的绝望,所以他宁可选择面对逃避了六年的噩梦,只为了救会她。
他气什么?气她的设计?还是气被逼到不得不面对的妥协?经过沉淀,当满腔的怒火逐渐消退,他竟不知道自己该气些什么。他跨出去了不是吗?
夏繁波倏地坐起,抓起手机,那下小叶的号码。
一接通,不等小页开口,他立刻劈头就问?“你觉得你哥怪过我吗?”
没头没脑的问题让小叶塄了好一会儿。
“如果角色调换,你会怪我哥吗?”须臾,他才骂道,语气里却有着难掩的欣喜。
蒙住眼前的迷障顿时豁然开朗,夏繁波发现原来紧紧捆缚着他的心结,其实全都是侮辱好友的人格。为了这种天外飞来的横祸怪到别人身上?若对方是这种小心眼、胡乱牵拖的人,他们的交情也不会维持那么久了。
难怪小叶一提这件事就会发火,这六年来,他真的失心疯了。
“我明白了。晚安。”他微微一笑,切断通话。
明天拨电话去道个歉吧。虽然她的做法实在是有待商榷,但……再怎么说他都是受益者,该骂的都骂过了。该补的也该补回来了。
他再度躺下,心思仍然缠绕,却是只想着该怎么向她表达歉意,这些年的痛苦自责,他已真的释怀了。
倦意直至此时才爬上眼帘,他放任自己沉入梦乡,期待明天的到来。
被夜色笼罩的房间一片静默,突然间,他又猛然坐起身,膛大的眼在黑暗中闪耀着精光,有着震慑、惊觉以及不可置信。
她怎么会相信她那篇鬼话引他早看透她是什么样的人了不是吗?她连说谎都能说得面红耳赤,又怎么可能做出那真伪难辩的假装?她真的有病,而且是严重到不想让他知道的病!
他找到手机。再次拨给小叶。
“向暖怎么了?”和刚刚一样,电话一接通劈头就问,只不过这次的口气更急。
小叶楞得更久了。“……就,眼睛瞎了喜欢一头大笨牛。”
看来她连小叶都瞒着,夏繁波不理会他的揶揄,急切地追问下一个答案,“给我她的电话。”
小叶念了一串手机号码。
抄下后,夏繁波直接结束通话,快速按了她的手机号码,正要拨出时,一连串的急速动作倏然停住。
这么重要的事,他想用电话就解决掉吗?这不够,只听她的声音根本不够,他想看者她,拥着她,确定她真的依然安好无恙!
亟欲见她的心在胸口冲撞着,但顾虑到她的状况,他只能把满腔的冲动先狠狠浇熄。时间晚了,她今天也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他会到店里翻找出她的顾客资料,这样他就可以直接找上门了。
他把号码存进电话簿,然后躺下闭眼,逼自己入睡。
想要弥补一切的渴求不断地澎湃着,延续到梦境,梦中的她对他百般刁难,他仍锲而不舍,因为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他甘之如饴。
即使这算是个恶梦,他的唇角却不自觉地勾扬起,洋溢着幸福。
纪向暖坐在房间里,怔怔地看向窗外,空洞茫然的视线漫无焦距地涣散开来,全然没把眼界里的事物看进心里,她只是坐着,任由时间流逝。
她不能再继续发呆了,她要打电话给爸妈,然后订机票,整理行李,她有好多事要做,但从昨天回来后她的力气和心神就像被人抽走了,完全提不起劲。
昨天上床后,她一直闭着眼,却神智清醒地躺了整夜。医生曾说睡眠不足或过度烦虑对她的病情会有不好的影响,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的心不会痛了,空空的,缺了好大一块,什么感觉也没有。
某种声音响起,纪向暖眨了眨眼,有点反应不过来,直到声音又响她才发现那是敲门声。她起身缓步走去,打开门,看到管事阿姨站在那儿。
“有位先生来找您,他不肯说名字,只说有关单车的事,您要见他吗?还是要我请他离开?”管家问道。
单车?纪向暖困惑地微拧眉头。会是小叶来问她最近为什么都不去店里吗?想到小叶一定会询问她有关夏繁波的事,她蓦地有种想逃的冲动。
不过……总是得面对的,而且她回加拿大之前也得向小叶他们道别。想到此,她咬唇忍住那股念头,勉强挤出微笑。
“我下去好了。”
跟着管家来到一楼,才刚踏进客厅,她就愣住了,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夏繁波——
他就坐在那里,即使是轻松靠着沙发椅背的悠闲姿态,仍隐隐地散发着力量,瞧见她,他笑了,灿亮的眼眸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他对她笑了,除了第一次见面以外,他就没再这样对她笑过了……纪向暖不敢相信。紧锁着他的视线不曾稍瞬,连管家退出客厅把门关上都没发现,她只顾着贪恋地将他的笑容敛进眼里。
为什么不到一天的时间,她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夏繁波心疼地看着她。她变得憔悴,脸和唇都没了血色,虚弱得像是连站着都会耗去她所有的力气。
他起身朝她走去,一步一步,视线坚定地直视着她,从头到脚,再缓缓绕她的唇、她的鼻、她的眼,深深地望进她的瞳眸里。
纪向暖无法别开目光,空洞的胸口开始感觉到心的存在,用力跳着,跳得越来越快。他不曾这样看她,毫无掩饰地,像要将她焚烧般地注视着她,那眼神既温柔又激狂,紧攫住她的心神与呼吸,她逃不开,她也不想逃开。
夏繁波在她面前停下,轻轻托起她的下颔。“昨天怎么了?说实话。”
他以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脸颊,那温柔无比的碰触,以及他充满怜宠的醇厚嗓音,都和他全身刚强的气势形成对比,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当他在面对心爱的人儿时,他会倾尽所有,给她独一无二的专属呵护。
在他魅力全开的诱哄下,纪向暖根本无力招架,她眼眶红了,喉头哽咽了,说出了一直埋藏心里的秘密。“我……我有先天性心脏病。”
虽然夏繁波心里多少已有了底,但听到她亲口说出,心仍不由自主的抽痛了下。
“严重吗?”他口吻有些漫不经心,手沿着她的脸颊及颈际轻柔地来回滑动。
依她的体贴个性,他猜测她会隐瞒这件事,有大半的因素是怕他担心,如果他把心头的焦灼不安表现出来,只会更让她难过,所以他只能强忍着,用若无其事的态度探问,天晓得,他现在只想紧紧地将她抱进怀中!
他的体温及抚触把他的力量带到了她身上,纪向暖闭眼,惴惴不安的心逐渐平稳了下来。她贴着他的掌心,身体下意识地寻找安全的倚靠,些微地前倾,前倾,终至靠上了他温暖的胸膛。
纪向暖觉得迷惘,她知道自己该说严重,但她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在怕什么,他的沉稳给了她满满的安全感,好似她的病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她的小心翼翼,她的如履薄冰,都只是她在杞人忧天罢了。
“我不晓得。”她抬头看他,无助的眼神令人心折。“它……有可能致死,但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夏繁波唇角半勾,低头在她额上印了一吻。“这样会有影响吗?”
纪向暖摇摇头,即使她的脸开始红了。
“这样呢?”他的唇吻上她的颊,原本轻抚下颔的手悄悄拂过她的耳际,来到她的颈后。
现在的他,已经和她贴得很近了,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及心跳。纪向暖的脸更红了,星眸半垂,怕一抬眼就会对上那近在眼前的眸子,却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夏繁波低笑,托起她的后脑,缓缓地覆上她柔软的唇,极尽轻柔地吻她,满腔的欲望几乎将他的自持冲溃,他仍不敢放肆,怕只要稍一用力她就会碎了,消失了,那会将他的世界整个毁灭。
纪向暖分不清这一吻到底是长还是短,因为她的心跳得好快,让她无法思考,只感觉到他的气息将她完全包围。
夏繁波强迫自己停下,他怕再继续吻着她,他会没办法克制地想要更多。第一次而已,别吓到她,让她慢慢习惯不再那么紧张后,他们可以做更多的事。他安慰自己,下刻却痛苦地发现,这种满怀绮想的安慰反而只会让他更加难熬。
“对不起。”深吸口气,他开口。对她的愧疚总算成功地消灭了欲火,余下的心疼和自责沈穿了他的呼吸。
“不、我不讨厌啊!”以为他在针对刚才的吻道歉,纪向暖急急地说。“我很喜欢,真的……”望进他染上笑意的眼眸,她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双颊瞬间赧红。噢,她好希望有个地洞能让她钻进去……
夏繁波将她揽靠在怀中,不知道该笑她的可爱,还是该感动她的倾心给予。
他从不曾对她好过,冷淡、斥喝、漫视他都做遍,在对她极尽伤害之能事后,昨天甚至还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她竟然都不曾对他失望……
“从一开始,我就一直在伤害你。”直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