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一步也没离开医院。面对柳丁男身体越来越好的状况,我只祈祷那不是回光反照!
阿德偶尔会到医院里探访我们,每一次都是柳丁男主动凑合我和阿德两人共同的话题,然而只要柳丁男一入睡,凝重的气氛便马上笼罩在两人之间。不管是我正在为柳丁男擦拭身体,或是调整床的高度,都能察觉阿德的视线,正落寞地凝望着我。我感到内心压抑的感情好像就快决堤般。
有关柳丁男失踪的真相(3)
“我去倒热开水。”我假藉拿着水壶离开病房,企图远离阿德眼神的追捕。
从茶水间出来时,却在走廊转角处碰见了阿德。
阿德背对着我,眼神悠远的望着窗外的景象。我原本想假装没看见悄悄走过,然而阿德似乎专为等待我而在此似的。
“有时我真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阿德的脸映照在玻璃窗上,显得很寂寞。”虽然我知道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对恋人,但就是无法说服自己放弃你。”
我想,或许阿德也跟我一样,正为了不知该如何拿捏对对方的情感,而大伤脑筋。
“我必须爱他,也只能爱他。”我坚决说道。我深切的感受到和阿德之间,永远有无法跨越的距离存在,好不容易才跨越过一道墙了,眼前却还有另一道。
阿德露出彻悟的神情,落寞地笑了。那种无比哀痛的笑容,是我从未曾在他自信的脸上看到过的。
“那么,要打起精神来喔。”阿德心里萌生一种无能为力的感慨,毕竟情场不同于商场,并不是运用谋略与攻势就能强求得来。关于爱情,阿德并不愿强人所难。
阿德孤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对不起。”我呆望着变空了的走廊,又软弱的掉下眼泪来。
几天后,柳丁男便吵着要出院。
虽然有些不放心,但我决定依照他的意思替他办妥出院手续,然后送他回我住的地方,以便照顾。
出院后,柳丁男经常凝望着远方发呆,似乎正在为自己所剩余的人生,努力做充实的规划似的。
“这样真的可以吗?”阿德在电话里担心不已。
“医生说暂时不会有问题,只要定期回医院做追踪。”我望着柳丁男还晒在阳台上的汗衫,心里洋溢着恬静的幸福感受。
只要一直这样就够了。我很满足像现在这种简单的幸福,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我无法深刻的体会此时的自己有多么幸福。
然而这种简单的幸福维持不了多久,柳丁男便向我提出他想提前进行环游世界的计划。
这是我们刚交往时共有的理想,约定婚后每年至少前往一个国家旅行,这样一来五十年后就已经可以游遍五十几个国家了。
“可是……”我只犹豫了几秒钟后便欣然同意了,”知道了,你想到哪儿我都愿意陪你去。”
柳丁男打开窗户,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排气声不停回响着。
“我不要谁陪我。”柳丁男态度显得十分坚决。”更何况我不想让你为了我,放弃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原本笑容洋溢的神情,马上转为沮丧了。不过因为可以理解柳丁男之所以这么做的心情,我又立即恢复笑容。
“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工作啊。”我耸耸肩耍赖道,”你应该很明白我的个性吧,决定了我就不会更改。”
受到我笑容的感染,柳丁男也终于笑了。他没有再坚持己见,只是收拾了行李,说想在出国前回老家看看,我们于是预订好航机,然后彼此约定当天早上在机场碰面。
那晚,在我将飞碟送到二姐家寄养后返回住处时,发现阿德就在我屋前徘徊。
阿德大概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于是抬头望向我,勉强挤出笑容。
“专程来道别的吗?”我仰望着他。
“不是,只是刚好路过这里!”他笑说。”都收拾好了吗?”
“嗯。”我点点头,拿出钥匙邀他进屋里坐,他却拒绝了。
“我该走了,只是来问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阿德推着我:”你快进屋里去吧!外面好冷。”
阿德在我进屋前告诉我,明早会开车送我到机场,不过我婉拒他的好意。我告诉自己,如果我决定和柳丁男在一起,就必须要断然拒绝阿德的感情。我不想再陷入两难的情境里,明明和别的男人交往,却还贪恋着他的温柔,这样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那么常保持连络,有事别忘了还有我,千万不要怕麻烦我。”阿德百般叮咛。
我进屋洗完澡后,拉开窗帘想最后再看一眼屋外夜间的景色,却意外发现屋外的阿德还没离开,他似乎是从刚才就一直坐在车里,凝视我尚未关灯的窗。
站在微亮的窗前往下探,好像飘浮在梦境里一样,我被浓得化不开的深沉所包围。我们各自隔着玻璃彼此相望,然而谁也无力去推开自己面前,阻隔爱情的那扇窗。
爱我的人举起右手(1)
前往机场的巴士专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着。
转瞬间已快到达国际机场了,我再度拨了通电话给柳丁男,然而他的手机却一直停留在未开机状态,就连柳丁男乡下老家,也没人接听电话。
柳丁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敢胡乱臆测,但不祥的预感瞬间掠过心头,我觉得整个人似乎就要让深沉的不安给淹没了。
机场扩音器已传来出发前的广播声了,此时的我还是遍寻不着柳丁男的身影。仅管四周嘈杂的声音不断回响着,我仍觉得自己仿佛被世界遗弃了,只有我孤独一个人。
就在我陷入慌乱的情境里时,皮包里手机的铃声,突然响彻了起来。
“喂,你不要上飞机,我马上赶到!”阿德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立即挂上电话。
我一头雾水独自在免税商店里血拚购物,企图转移心里不安的情绪,一面则等待阿德的到来。
约莫二十分钟之后,阿德已然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带来关于柳丁男的讯息。他说柳丁男其实早更改了班机,目前人已经在魁北克。
“我刚接到他的电话时,也吓了一跳。”阿德不时注意着我脸上表情的变化,仿佛正在严防台风所带来的豪雨似的。
“怎么可能呢!他明明答应过要和我一起旅行的。”我果然泪眼朦胧起来。”他怎么可以这么任性,万一途中病发那谁来照顾他啊!”
我突然想起柳丁男之所以约定机场碰面的提议,原来早就做好这种决定!
或许柳丁男是不想拖累我吧!为了成全我和阿德,他甚至宁愿牺牲自己孤独浪迹天涯。柳丁男凡事为我着想的心意,反而让我因无法尽心付出相等的对待,而感到沉痛不已。
“他要我来机场接你,告诉你不必为他担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阿德复诵着柳丁男的嘱咐。
想起柳丁男正独自在异乡做生命最后的旅程,我的心仿如快被撕裂了一般。
“柳丁男那个猪头……”再也无法硬撑住了,我蹲在游客熙来攘往的走道上,掩面哭泣起来。
一切又恢复那段被柳丁男逃婚的日子了。乌鱼子又开始勤于往我家里跑,偶尔说些让人痛不欲生的话,剑一般锐利直刺中我的要害。
我的日子好像过得一团糟,居然被同一个男人连拋弃了两回合!
房里的行李自从那天由机场提回来之后,就一直未曾开箱整理过,总预感自己应该会离开这里似的,所以已收拾好的行囊就没必要再打开。
我没有陪同柳丁男达成环游世界的梦想,也没有回到阿德身边,只是呆呆坐在窗前,静待时间的流逝。
天气变暖了。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洒了一地,春天已经来临,但我的心仿佛还在冬眠。
偶尔我会在信箱里,收到柳丁男由世界各地捎来的明信片,告诉我他最近的消息。那张薄薄的纸片成为令我安心的镇定剂,这些日子里我一直未雨绸缪的担心着,要是哪天收不到柳丁男的消息,那大概就意味着他的旅程已经嘎然终止了。
“不管以后的发展如何,我都希望能成为你的依靠。”阿德曾在电话中这样告诉我。”你不必觉得有压力,我并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只是想再看见从前那个活力十足的你。”
我的心情十分空虚迷惘,好像在光束中飞舞却无法落定的尘埃。
决定前往东京修习设计课程,是小狗飞碟给我的信心。那天我在屋子里遍寻不到狗,到了黄昏时却突然听见门口阵阵的犬吠声。
“什么态度嘛!肚子饿了才想到要回家啊?”我一副晚娘嘴脸,十分不满飞碟我行我素的行径。
开了门后我赫然发现,门口的狗并不只有一只,飞碟居然把老婆孩子都带回来看我了!
不知道飞碟什么时候瞒着我偷偷娶妻生子!阿德说的没错,之前飞碟不定期的失踪,原来都是约会去了。
我觉得十分感动,飞碟大概是发现我最近意志消沉,所以特别带了他那批流浪在外的家人为我打气。
如果告诉旁人实情,我是因为这几条狗给了我独自前往海外的勇气,不知道会不会被笑掉大牙?然而事实的确如此,我突然觉得不能老是把自己关在门里。
那天晚上我在盛水的澡缸里放了小狗专用的沐浴粉,趁它们享受SPA的同时,我已暗下决定实行前往海外做短期进修的理想。
我卑劣的将养狗的重责大任移交给阿德,一个人海阔天空去了。我似乎总在不知不觉间,便依赖起阿德来。
在东京修业的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我在春天樱花盛开时走来,转眼间已是树叶雕零的萧瑟秋季了。
这段期间里,阿德会定期转寄柳丁男梢来的明信片给我,然后每次总是大包小包的,顺便邮寄些吃的零食给我。
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收到柳丁男的明信片了。
柳丁男现在到了哪里呢?会不会有天也突然来到日本,然后我们在东京不期而遇?我经常这么想,所以每次游走在东京街头时,我总是东张西望。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我磕了药,否则怎么老是显得精神恍惚。
夕阳留下橙红的光芒消失在地平线的一端,街道上行进的人潮脚步很急,为了赶车回家似的。
上完课之后已是傍晚时分了。我挤入人多拥挤的电车,一面盯着车厢内的广告海报发呆。
爱我的人举起右手(2)
车厢里几只拉着吊环的手,挡住我阅读广告海报的视线,我望着他们举起的手,突然想起以前阿德在玛格丽特里,和我讨论放弃柳丁男重新寻找新的恋人,以及我提议爱我的人举起右手的事。
“你到捷运车厢里数看看,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举起右手。”阿德的声音在我脑袋里反刍。
因为无聊,我果然认真计算起举起右手的人数,和举左手之间数目的差距,仿佛举右手的人数多我就能获得幸福似的。
这个无聊的游戏,于是开始在每天搭车上下课时,在我心里默默进行着,成为每天心情快乐与否的占卜。
“十一个举右手。”我于是屏住气息开始算那些举左手的。
“十二个!”我瞪着那个该死的第十二个人,仿佛他是扼杀我幸福的原凶似的。
第十二只左手的主人是个年轻小伙子,穿了条过时的嘻哈族垮裤,正专注听着耳机里的音乐。
大概是我仇视他的眼神过于明目张胆,他原本轻松望向窗外的视线,突然若有所觉的回望向我。
我满脸不悦继续瞪着他,他以为是音乐响声过大影响了别的乘客,只好将耳机收起放进裤袋里。然而,我具有毁灭性的眼神还是紧盯着他不放,他于是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直到他换了右手攀着吊环,我才松懈对他严厉的视线。
“喂,下次别用左手抓拉环!”下车时我经由他身边警告他。
那位大姐倒底有哪里不对劲啊?我猜想那小伙子心里大概这么反问着自己。
仿佛是个预兆似的,那天我回到宿舍便收到阿德的紧急邮件,告诉我柳丁男已经病故的消息。
虽然这近一年来,已足够我做好柳丁男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心理准备,面临这一刻的来临,我仍然无法克制自己悲痛的情绪。信还没看完,早已泣不成声了。
我抱膝瑟缩在屋里阴暗的一角,呆呆的等待黎明的到来。那是史上最漫长的一夜,如果人类也有翅膀,我一定立即飞回台北。
柳丁男的葬礼之后,我休息了两三天便立即又飞回东京,继续未完成的学业。
刚回日本的那天晚上,东京居然下起雪来了。
无声的天空纷飞而下的白雪,仿佛是柳丁男所赠送给我的特别礼物。
“柳丁男,你好吗?”我仰望着飘雪的天空。
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吗?即使如此我仍希望一辈子都会记得他。
待在日本的时间比我原本所预期的还要长,感觉好像要待在陌生的异乡,我才能摆脱过去那些沉重的包袱似的。
阿德:
我重新找到打工的工作了,在中华餐馆当女服务生,所以白天的课程少选修了几科,好方便我补眠。
在这里一切都好,只是偶尔厨房人手不足,我还会被叫去充当助手,那些该死的烧卖,我直到现在捏起来还像颗贡丸。因为老是挨骂,所以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烧卖了!
替我问候飞碟一家人。
我和阿德偶尔还是会通过电子邮件互道彼此的近况。但两人之间的感情,因为距离的关系,以及我心里那层无法排除的障碍因素,从那时因误解分手之后,我们一直没再有进一步地交往。
柳丁男重新出现时,我没有选择阿德,如果因为柳丁男过世了,我才又重新回到阿德身边,那我岂不是太过卑鄙了!
夜间空荡荡的电车上,我正低头思索着这些窘困的爱情习题时,有个上班族打扮的大男生,突然站到我面前来。
“咳!”对方干咳了一声,似乎企图引起我的注意。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男人有病啊!明明有位置不坐,干嘛喜欢站着。
“你不记得我啦?”那男生举起右手抓拉环:”你不是叫我别用左手抓拉环?”
“啊!”我想起他来了,他就是上次穿著嘻哈垮裤的小伙子,改变了造型害我差点认不出他来了。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不能用左手?所以每天都搭同一班车堵你,没想到却在深夜的电车里遇见你了。”男孩开朗笑着说。
我告诉了他有关车厢里占卜的事,顺便加油添醋一番,绘影绘声告诉他这是来自古老中国的秘籍。
“可是古代没有电车吧。”他一下就戳破我夸大不实的谎言。
“哎唷,这是为符合现代而改良的嘛!”我企图支吾过去。男孩始终半信半疑的盯着我。
大概因为异乡的孤独感作祟,在电车里经常性的不期而遇之后,我和那个叫做宇治的男孩,便开始相约假日结伴出游,或是空闲时一起吃饭聊天,随着相处的时间增加,我们便谈起似有若无的恋爱来。
倦鸟还不归巢吗?
阿德在电子邮件里这么催促我。
或许我是该回台北了,然而我却始终找不到任何足以说服我的理由回去。
我正打算和一个我喜欢的女孩求婚,也请祝福我吧。
原本收到阿德邮件时的快乐心情剎时冻结,似乎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阿德已经另外有了喜欢的人了吗?虽然他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但我心里总觉得好寂寞,好像自私的认为,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即将失去了的那种感受。
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其实我对阿德的感情,从未曾因距离或时间而消散。
爱我的人举起右手(3)
那么祝福你。
我只是简短的留下几个字,担心留下太多只字词组,会让他嗅出我对此事感觉不是滋味的态度。
原以为东京忙碌的生活步调,很快便能让我淡忘掉台北的一切,然而每当深夜回到冷清的宿舍房间,心里不免还是感觉心烦意乱。
“喂,我们去唱歌玩通宵好不好?”就像要驱走不安似的,打工后的三更半夜里,我常打电话给宇治君,逼迫他充当护花使者。然而每次都是我一首接一首拿着麦克风不放,他则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宇治君似乎老早就发现我的不对劲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体贴的陪在我身边。
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