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至,雪降,蔷薇如血
一月,雪降。公司开始放年假。田明回了他位于很南很南的S城。
卡卡把手机砸到墙角,连线中的讯号戛然而止,机壳散了,露出里面狰狞的金属骨架。他不再接她电话。
CD机里王菲在唱,不要我的我不要,不爱我的我不爱,把灯关上连背影都不会存在。盗版的碟,声音在咔,最后一个字在空旷旷的房间里拖成了长长的颤音。卡卡蹲下身体,兽一般嗬嗬的哭出来。这个情形很熟悉呢。三年还是四年前,她也看过这么一个男孩子,在她家附近的巷子里,头埋在膝盖里蹲在地上哭。她要走,他拉她,卡卡,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我做错的不过就是喜欢了你。他抬起脸来哀哀看她,皱着眉眼涕泪横流,那时候心里想着,丑死了,怎么会有这么轻贱的男人。现在却是轮到她耷拉着同样一张丑陋的哭脸。做错的不过就是喜欢了你。
卡卡拿出水果刀,按到左手手腕上去,青色的血管透过薄薄的皮肤浮出来,用力按下去,左右一拉,皮肤兹一声裂开,白白的肉两边一翻,血就潮汐一样涌出来,嗒嗒嗒迅急地落到地板上,一朵一朵似乍开蔷薇,凄艳腥香。卡卡,卡卡,很痛,很痛吧,要记得这痛啊,不能再想他了,卡卡,要记得啊。一直记得
卡卡对麦小小说,我要回家了。
长途的巴士,要凌晨四点才能抵达目的地。车窗外夜色苍茫,远远的地平线,层峦叠嶂的丘陵,亮着灯火的村庄,夜气从窗缝里漫进来,卡卡看到玻璃上倒映着的苍白的脸。明眸皓齿,但是有说不出的倦,看起来像老了的样子。
爆竹震耳欲聋,烟花盛开不败,很快就过年了。
卡卡写了辞呈,开年后就不再去原公司上班了。
然后换了手机号码。重新找工作。
半年后经三姨介绍,交了男朋友。真正交往来打算结婚的那种,非常老实敦厚,把卡卡宠到无法无天,好声好气的伺候,好汤好水的养着。24岁时的卡卡真的长成妖精一样的女子了,细长的四肢,珊瑚色的脸颊,下巴尖尖,再不见婴儿肥,脸轮整个小了一圈,益显得一双眼大得出奇,猫似的灵动。最要命的是举手投足里,带了七分媚,三分哀,十足韵味。
三姨说,卡卡,就他了。择个好日子,嫁了他罢。
卡卡迟疑一下,点了头。于是喧喧闹闹筹备着要结婚了。
有一天早上卡卡醒过来,想着今天是星期三,要起床上班呢,突然就想到田明。她遇到他时,他刚从婚姻的城堡里心痒痒地探出头,试着窥探外面的似锦繁花。他们在一个点上相遇,行走时却错开了一度的角,最终越离越远了。那时她是半妖,使出浑身解数也诱惑不了他,他最终回归了他婚姻的殿堂。他注定是她的一个劫,她于他却不过是因着七年之痒才衍出来的一场嬉戏。
他怎么从来也没说过喜欢她呢,他年假放完后看不到她会不会有一点点的难过,号码换了后,他有没有打过电话给她,有没有有没有呢?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冬日柔淡的晨光渗进来,卡卡手腕上只剩了细白的伤痕,她看着它,一瞬间里他的眉眼,他柔软的嘴唇,他头发的触感,他怀抱的气息,他微笑的样子,他的她见过最漂亮的手,他的所有所有以及切开手腕时刻骨的痛就铺天盖地塞满她的脑海了。她以为忘了,原来一直记得。卡卡捂在被子里号啕大哭。麦小小,你这个巫婆,你下了这样恶毒的一个蛊。
情迷俄迪普斯
我廿八岁,单身,天蝎座,181公分,75KG,血型B,无宗教信仰,穿白、蓝、灰色衣服,灯芯绒裤子,用大卫杜夫CoolWater香水。
我与琪琪拍拖一年,渐渐生出倦怠。
琪琪是娇矜的女子,秀丽的鹅蛋脸,蜜色皮肤,笑起来明媚活泼,牙齿似米粒细小雪白。我察觉出她越来越爱我,除却工作,我的任何时间里都有她。偶尔也在我工作时打电话来,一明,今晚派对我穿哪件礼服?那件黑色露肩镶珠片的还是上次新置的宝蓝色连身的?配那双夏奈尔的珠光色高跟鞋应不会过时。属下拿着公文等我下达指示,我隐忍怒气,琪琪,我上班正忙,下班后再给你电话。
时机恰当的时候也说,琪琪,你该有自己的生活,偶尔也可与朋友一起出来唱歌跳舞。她嘟起明艳粉红的小嘴,抱住我的腰,一明,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
对我依恋至此。我不是不感激。
然而做连体婴太久,我向往自由生活。
亦会为她人怦然心动,那些化透明妆,穿今季最新款春装,拎公文包,姿态凛然,从商业楼大厅直线走过去的的职业女性,或者是酒吧里眼神斜斜飞过来,勾魂摄魄的妖艳女子。食色性也,琪琪不知,他深爱的男人亦与其他男人无异。
琪琪是我的第八任女友。她不知的事尚多。十多岁时跟父亲生活的日子,黑暗晦涩得不愿回想。半个月不洗澡,一季换一次衣服,没有洗发水,用廉宜的肥皂洗头。但是不能埋怨父亲,他尽了力。他不过是乡下教了十几年书依然转不了正的代课教师,每月拿40块钱的薪水,他被妻子抛弃,困苦潦倒,身上终年是酒臭味。他对我说,她嫌我穷。我早该知道,像她那样的小姐不可能同我捱苦。
渐渐从邻居处听到事情原委,母亲是有钱人家独女,姓周,当年父亲在城里念第一高中,是家境贫寒的优异生,被导师介绍至周家替母亲补习。她爱上他,愿意与他私奔,为他生养了一个儿子,最终受不了清贫的生活,她离开了他。
他们叹息,艾俪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时常会有精致的包裹邮到小村里来,父亲眉头一皱再原封不动退回去。我看清楚每次都是由同一个地址汇来:幸福街翠薇路261号,周艾俪。
我命运的转折是在13岁的夏季。父亲喝醉酒跌入水塘,第二日早晨浸肿了才浮起来。那时我已认不出他。皮肤胀欲撕裂,呈现出死鱼肚一样的白,嘴里流出淤水。我的父亲。我悲恸。没站稳就瘫软下去。
隔壁姨婆盛一碗饭过来,饭端头放一筷青菜与几片腊肉。抹一把眼泪,说,一明,不要担心以后,村头二瘸子说要领养你,供你吃、穿、住,也供念书,不过就要你改姓李。唉,长这样俊,念书又好,又懂事,若不是我家里小孩多……我呜咽出声;竟把我当无父无母的孤儿看了。
可我尚有母亲,周艾俪。我决心抹干泪去寻找母亲。
翠薇路……翠薇路261号,我看到一幢白色的小洋楼,铁门上是镂空雕花,粉白嫣红的蔷薇开满整个围墙,穿白衣黑裤的女工正拿一把大剪子修剪斜出枝桠。
我走上前去,请问周艾俪是否住在这里?
女工狐疑看我,是的。
我挺起胸膛说,我找我的母亲周艾俪。我灰头土脸,浑身发臭,鞋头伸出脚趾,天知道我哪里来不卑不亢的气节。
女工进去一会儿,一个雪白身影冲出来,端详我一刻,即把我紧拥入怀,一明,一明,一明,一叠声的唤,这样柔倦的口气。我惊得呆了。方知邻居们全无夸张,周艾俪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无法用言语形容。穿印尼风味的裙衫,细软腰身,系一根缀翡翠珠玉的带子,趿双拖鞋,裸出光洁小腿,脚踝上一条银链子。而她的脸,她的脸是这样细致精巧,眉睫浓郁,眸若点漆,嘴唇绯红。她满脸都是泪水,哀伤地说,一明,我天天想着你。在这刹那,我知道以往的恨怨都烟消云散。
她亲自帮我沐浴洗头剪指甲,我脸红似蕃茄,她笑,我是你的妈妈,你出生至五岁都是我拉拨长大,现在来害羞可迟了。
洗下来的水能沉淀出泥浆,我羞惭。
她说,13岁的孩子,发生这样的事竟能镇定自若,到底似父亲,意志坚强。当初你外公病危,找我回去,我是独女,家中有生意要接手,我亦为感情自私了这么些年,便点了头。他从此恨了我。始终不肯跟我回城,先是怕你外公轻贱,你外公过世后又怕人说他是吃软饭……他一惯清高自傲,没想到……是我负了他……眼眶一红;掉下泪来。不见得没有感情。
女工说:啊,竟有13岁,还以为至多8、9岁。那么瘦小,面色饥黄,一定是营养不良。
那样的日子也有过。
下班时看到候客室里琪琪在等,看到我立即迎上来,今日去吃日式料理可好?我叹气。她露出灿烂的微笑。她时常等我下班。她早该宽心,整幢大楼哪位未婚单身女性不知周一明有女友。
约会完十一时返家。已下起沥沥春雨,风卷起潮湿的落花。我喝多,头痛欲裂,芝华士12年口味醇和却易醉人。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似旧。嗳。这样疲倦的日子何时是尽头。要我如何鼓足勇气对琪琪说,我要同你分手,因我厌倦了你。
拿出钥匙开门,我一直与母亲同住这幢翠薇路上的小洋楼,历任女友均质疑,周一明,为何你始终不肯搬离母亲寓所,似永不会长大的小孩。
客厅里只开一盏昏黄台灯,刺绣图纹的沙发垫滑落在地,玻璃茶几上一只碧玉花瓶,一株香水百合斜逸,两只酒杯,都余半杯琥珀色液体,音箱里一把声音沙哑悲怆的唱“哦,我的心,我的一颗老心。”苏伏在母亲的膝上絮絮低述。情意缱绻,风光旎绮,苏何时得到母亲这样的垂青?
我怒火中烧。厌恶苏。青年才俊又怎样,名下拥有多家企业又怎样,统共比我大5岁,我不会允许他做我的继父。
“砰”一声砸上大门,屋内二人被吓一跳。我虎着脸穿过客厅上楼。母亲喊:“一明,一明……”
没脱鞋就跃上床;双手放脑后,思潮汹涌。
周艾俪无庸质疑是个好母亲。给我俊秀的容貌,富足的生活,良好的教育,我从未有出身单亲家庭的自卑感。
她工作以外的绝大部分时间放在我身上。衣橱内四季衣服排列满当,款式与时尚杂志上更换的速度一样快。她在休息日时带我去爬山,游泳,或者在家自制动物形状的曲奇饼,合力拼一副一千块的拼图,埋在沙发里边吃零食边看肥皂剧,母子一齐哈哈大笑。关系更似友人。
一次学校露营,受了凉,回来后就发烧至39度,她急得脸上变色,泪落似雨,一日一夜随侍床前。我记得那时不时覆上额的冰凉的手的温度。
大学时与外校举行篮球联谊赛,下午一时举行,她放下工作来看,穿运动裤球鞋,戴一副太阳镜,脸上脂粉不施却令人惊艳。她为我加油呐喊,兴奋非常。然比赛最终因我的失误而输掉。我懊恼万分,忍不住落泪。她从观众席走下来,抱住我,一明,不过一点小挫折,在妈妈心目中,你是最好。同学们惊骇,周,她竟是你的妈妈!这样年轻美丽,以为是你女友!他们表情太过夸张,我破涕为笑。他们终于知道周一明的美貌得自何处。
别说他们惊骇。一起生活十几年,早习惯她美貌的我,亦时常因她的一个侧身,一抹眼神看到发呆。周艾俪是罕见的美女。
一头秀发浓郁似海藻,时常在洗完澡后叫我帮忙吹头发,香味不知从何处散出,像是从发间,又似从皮肤里。披一件乳白色真丝睡衣,动作时美丽的胸部若隐若显,我别过头,面红耳赤。
时间厚待周艾俪,总也老不去。身段似少女纤柔,皮肤吹弹可破,素脸,睫毛长长,一双眼睛漆黑分明,只在笑起来时眼角有细小纹路,却更增娇憨风情。
想到她的笑容,我不禁悲从中来,琪琪就是笑容似她。那种仰起精致下巴,露出细小牙齿,从眉梢眼角蔓延开的笑容,妍若初晓,令我着迷。
我觉得我将失去她。这么多年,她身边追求者无数,只这个苏的出现让我恐惧,我觉察出她因他而快乐。
门声轻叩,我说,进来。
她带一丝担忧神情,走到我床沿坐下。一明,你喝多酒,与琪琪吵架?
我说,妈妈,我身心俱疲,我想同她分手。苏呢?
她说,他已经告辞。琪琪是好女孩,温柔单纯,不可多得。
我说,妈妈,你可是要结婚?
她脸上泛起红晕,苏向我求婚,我尚在考虑中。一明,你已长大,我不用再顾虑你,只是我大他12岁,这让我犹疑。
竟被我猜中,我如遭电击,浑身颤抖。
她立即发现她现时的幸福对即将失恋的我是刺激,惶急起来,“一明,有朝一日你也会遇到你爱至欲与之结婚的女孩。”
我无言,我控制不住,眼泪刷刷的流下来。
她恻然,拥我入怀,一明,妈妈明白你,总会雨过天青。
我紧紧拥抱她。
不,你不明白。妈妈,我爱的是你。我终于要失去你。我交往的历任女友不过都是因为有一部分长得似你。我的内心盘踞一头魔物,从13岁初见至今,它的欲望与贪恋与日俱长,我无法倾诉,痛不欲生。我该如何告诉你,我对你存在非分之想,我想靠近你蜜糖色的嘴唇,我渴望得到你。
玫瑰三十岁
是凉薄冬日,午后2:10分开始,日光斜斜射进来,映到脸上,毛绒绒地渗入毛孔。眼不自觉地眯,想敛去那光。窗台上一株绿色细茎植物,半帘米黄色绣花窗帘,依兰的薰香浮起霭霭的烟。妮歌推开白色的小转椅,起身倒水,纤长体态,赤着白生生的脚在地板上走。浓眉长睫,肤色透明,嘴唇是天然粉红色,长发胡乱用卡子盘起,几缕懒懒散下来。喝一口水,看到QQ头像亮着跃动。是AKIRA发过来一个文件,命名为SNOW,俯下身打开看,2006年的第一场雪,就纷纷扰扰下来了,皑皑地落满妮歌设置为桌面的卡通人偶绮丽的脸,裙上的雏菊一朵一朵安静的覆没。美丽而凄清。
妮歌觉得自己像食草堂的饰物,在新新的旧。长时间不出门,与时下的流行与时尚绝缘,不买任何棉制以外的衣服,衣服颜色一率是白,纯白,奶白,米白,烟白,薄的厚的料子都透出暗暗花纹,可以穿出寡淡神情。喜欢呆在家里,看书,上网,听音乐,洗澡,切水果,做沙拉,在客厅透明的玻璃桌上喝牛奶,坐在地板上玩拼图,或者在阳光媚好的午后,拿一个抱枕坐到阳台的藤椅上睡午觉。婚后的生活,幸福而平和。她已经习惯。家明工作非常忙,很少回来,一个月,两个月,或者三个月。请了人专门伺奉她,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妮歌知道,她该知足。现在的女人,少有做全职太太,多数结了婚也要分担一半经济开支,同男人一样打拼,挤公车上班,在办公室坐足8个小时,回去仍然做饭洗衣拖地伺候一家老小。会斤斤计较,买东西时红口白牙争得面红耳赤只为省五角钱。多么不堪。不用经年,她们就会头发油腻,小腹突出,口腔有异味,指甲缝一圈黑边。而妮歌,妮歌有家明、有满满的巧克力与烧得旺旺的炉火,妮歌是玫瑰,能美到五十岁。
打开与AKIRA的对话框,发一条消息过去:我感到寂寞,无所适从。乍然冒出来的一句话,打出来,看在眼里,进到心里,令妮歌的心一颤。心底一座终年不揭帷幕的城,轰然倒塌,猝不及防,就闻到了向晚青苔潮湿的腥气。原来竟是觉得寂寞的。怪这凄清的雪,怪这音箱里潘玮柏唱的林夕的词,是那一次约定了没有来,让我哭得像小孩,不得不爱,否则快乐从何而来,不得不爱,否则悲伤从何而来。
妮歌23岁的时候,还会缠着家明撒娇,家明家明,我要吃皇后饼店的柠檬芝士蛋糕。家明家明,再陪我多一会儿。家明说,宝宝乖乖的,宝宝不想要LV的包,不想要LANE的香水,不想去周游世界吗?等我有空,赚够钱,一定陪你。妮歌嘻笑着爬到家明的膝上与他拉勾。但是家明事业越做越大,回来次数越来越少。家明一直没空,妮歌过生日时也是一个人,家明失了约。
只要在本城,家明无论工作多晚,都会回家。有时妮歌醒过来,发现家明睡在身边,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