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跟它们交流,谈心,像一对流亡在外的老友似的相互拍拍肩膀,一边倾听着高墙另一边的车间里蒸汽弥漫的梭子机声音、锅炉房和别的机器的隆隆声。
天色已经快要黑下来,弄堂里一个人没有,像矗立着碑石的墓园一样安静。弄堂的另一边,一个小小的蓝白色斑点向我这边远远地驶移过来。那是一辆脚踏车。一个女孩。我自己的脚踏车,则骑得歪歪倒倒,特别缓慢。因为我正想着心事。风迎面吹过来,女孩子的车子是顺风。就在我们俩擦肩而过一刹那,她的车子停了下来。她声音清脆,又有点怯生生的喊我的名字,同时以一种稳重,几乎有点茫然若失的前跨姿式,从她车子上走了下来。黑色棉皮鞋踏在石板弄地面上,“喀喀”有声。她的眼睛,略带忧郁了很长久的兴奋,在四下里最后一阵暮色中,既谨慎,又大胆地看着我——那种刚邂逅的惊喜和羞怯,只持续了一两秒钟……
她的眼睛,在她说话之前,也是有声音的——就是她那双从车座上踏下来亭亭玉立的冬皮鞋。整个人一副出水芙蓉似的少女模样,也像这皮鞋跟的声音一样饱满而响亮。
那眼睛是充满着善意的关切和晶莹的,略略带一点忧伤,很是沉静就好像在看我之前,已经很长远没有睁开来看人了——那是我已在课堂上熟悉了的深情和善解人意,而此刻,在朝我忸怩地询问着,微笑着——她喊我名字的声音,也不像是声音,而是一声少女轻微的叹息……
“许老师……”
“呀——是你?……”
我愣头愣脑,我的车刹住了——
犹豫了一秒钟。她又笑起来,这次,我看见了她那一排很贤淑很娇小的牙齿——要不是她及时称呼我一声,我会一头骑进墙里面去,或是撞到不远处的电杆,人和车都化成水泥的柱子。
她喊住了我的声音,上面说过,像叹息,又像我们周围的天底下狂风一拦无遗的原野,而且时间已经是午夜——她用的是一名女孩子只是在午夜时分才那样开口讲话的声音……
我说不来我为什么这样形容,但那最初的声音,留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那是一个思念过久者的声音。一个神思恍惚,爱情梦游者的声音。她从早到晚都在想同一件事。当这件事重新出现在面前时她脱口而出——灵魂比她的嗓音,比发声器官更早地到达呼唤的对象那里。
我们俩就这样僵持着,相对无言地袒露着心迹。仿佛,为了这样寂寞的相见、相处,俩人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我那副失魂落魄的傻样,我自己不知道。她则像一名大孩子般略略低垂下眼帘,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顺从的温情。
轮到我开口了——就像遇见了茨维塔雅娃那首音调铿锵的诗歌,那其中绝望而欢乐的字眼一样——我嗫嚅着,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乱。
“你……到哪去?”
“我想家去一趟,宿舍里拿点东西。”
她用仿佛已经商量(跟谁?)过的,但又犹疑,心事重重的口吻回答我,那声音像是害怕做错事情的孩子。说完,眼睛低得更下。
“明天夜里有课的!”沉默了片刻,我说。
“嗯”。
第四部分前奏曲(6)
她不再发愁了,抬起齐颈短的黑发的那张脸,很懂事地微笑起来。我们那条巷子仿佛在银河系的边沿。她把松下来的围巾重新解开,在那对晶莹动人的脖子上系好。
“那我走了。”朝我说。
“明天见。”
链条罩壳一阵咣铛,整个人渐渐远去了,剩下我孤零零掉落在地面上,仿佛在一个千年深渊里。心里面则百感交集:惊奇、愉悦、温柔、不解、懊恼、狂喜……
她是我的。她只属于我!
这短短的相爱的瞬间——谁又说得出,它们在人一生中占据了多少漫长的岁月?有多少宇宙间的星象、天空中的云层为之停顿?多少万事万物的心跳和它们相融在一起。一切生命的律动中,哪一种可以和爱的律动相比较?
它是像人的心脏的另一种起搏功能。它那忽如其来、强有力的跳动,如此陌生、新鲜、神奇——像到站的火车头停在睡觉人的床前;像梦飞跃到了我们的体外。
这一天的经历,在我荒芜的心里,像一团火一样烧着了,在那暗蓝的冬夜里“滋滋”响着吸掉了不少我心里面和骨头里的寒气。犹如荒田里的一团野火,从此一天天地摧枯拉朽,四处蔓延开来。
我前面说了,我是一个做了父亲的男人,对于我来说,成年就意味着,结了一次婚,又离了一次婚。那之后的心情,对女性就变得十分淡漠。我不再懂得那异性撩人的柔情。女人究竟是怎样一种生命,怎样一种动物,我并不了解也没有再去渴望了解的心情和欲念。我这样一个懵懵懂懂的男子,却一头撞到一名比我更毫无准备却心如鹿跳的女孩子怀里,宛如晴天打来的霹雷,我们俩都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自己置身在哪一方土地上。
她骑上脚踏车走掉以后,半晌,我才被冷风吹醒,耳边不再嗡嗡轰响她那半成年的轻声轻气的声音。我发觉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前面巷子的围墙电线杆都看不清了。我一下子想起家里还有儿子等我回去。刚才的相遇仿佛是我突然睡着了一样。我抬头看天,那天有稀稀落落的晚星。城市上空,有一股渐渐来临的晴朗的气流。我就想,英子她此刻骑到那里啦?我有一种她家在乡下的感觉,应该就在不远处的城郊。我真傻,既不问她从哪里来,也不问她到哪里去。不过报名填写的表格上写了工作单位:“人民医院”。
我出了火车巷,正好要经过人民医院大门口,前门的门诊大楼处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停车场和旁边的急救中心。通常,那是城市里在天黑以后照明最多的建筑物。别地方的公共场所都已关门大吉,医院却仍是灯火通明的时候。我从那地方经过,发觉每一盏亮灯的窗口,都和英子闪闪烁烁的眼瞳相关联。陡然间整幢医院也变得年轻、柔美、迷人起来。我又想起她长得很好看的牙齿,脸上有一种第一次跟男人说话的神气。这样端庄又怯生生、幸福的神气,又转换成了医院附近一阵阵扑面吹来的夜风——我不禁感到,心里有了她,连夜风也令人陶醉起来。风也沾染上了她那种初涉人世的年轻姑娘的魅力啊。
我骑在车上,一时间心花怒放。
回家,熬熬待哺的儿子已经急得把饼干、啃不动的苹果扔得满地是。又一只电动玩具被他拆掉了。他正咬着奶瓶的橡皮嘴,脸上挂着冰冷的泪痕,躺在绒布狗身上,快要睡着了。我连忙歉疚地把他抱起来,高举向天花板。那天晚上,我陪孩子玩了很多很多,说了很多高兴的疯话,一直唱儿歌唱到他睡着为止。我的眼前不时地出现英子从脚踏车上跨下车来的动人姿势。我渐渐回想起来,她刹车的动作很猛烈,但上身并不前倾,说明她握把手的双臂很有力。另外,她车上下来时显得又困难、又从容,仿佛,她在那一刹那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看上去不是在下车,而是挣脱某一种束缚,一旦决心挣脱了,她的动作又很沉稳,在我面前,她像是很细心地做一件事情。不像别的女孩子,她的感觉一定有某种超常的灵敏。她的沉默寡言是她在人面前性格稳健的体现。一般人会觉得她很忧郁,她自己则对此镇定自若。一种严厉的富于幻想的气质,专注于自己的心,对于外界的任何反应不为所动,嫉恶如仇。
这时候,我的手在床头柜上碰到了一只曾被我儿子捧在手里反复啃啮过的苹果。他的年龄、气力尚小,还对付不了这么一个美味的大家伙——苹果的表皮留下了许多道刚刚长出的几粒幼牙的牙齿印痕……
这首曲子的作者是巴西人埃尔多瓦·罗勃斯。作为独奏单曲来自他的名作《5首前奏曲和12首练习曲》。很好玩,罗勃斯12岁时就已经写出他的第一首吉他曲,名字叫《甜饼》,他是巴西民族音乐的一位巨匠。青年时代,他由政府资助去巴黎留过学,以后担任过国家的教育部长和巴西高等音乐学校的校长。弹吉他而做到教育部长,这样的事情似乎只有古代的中国会有。这是1940年的作品。罗勃斯逝世于1959年。在巴西,吉他音乐很普及很大程度上跟他有关。当然,南美大陆更风行的是弗郎门戈吉他。
第四部分夜曲(1)
理解所有人者
不为任何人所理解。
——丹尼尔·笛福
有时我俩醒来,风直直地从屋子里吹过,房间似乎被那种寒天的气候冻得灰白了。我本能地想起来,钻出热被窝快跑到外面厨房去,先把炉门拉开。我大概又回到了那年的冬天,我看见自己去拉那一扇生锈了的冷炉门,脚上拖着双老棉鞋,脚底下不小心踩到昨晚上没打扫干净的一堆冷煤灰。身上裹一件棉袄,底下只穿了一条短裤,整个人冻得缩成一团,好像僵掉了。我动作飞快把半洋锅子泡饭炖到煤炉上。风把煤灰吹扬到屋子上空。我吸了吸门缝的冷空气,闻到了楼底下的地被冰冻着的味道,用一手摁鼻子,竟有清水鼻涕滴下来。我赶紧往房里面跑,顺手抓着块什么抹布擦擦脸。英子完全醒了,头枕在枕头上白晃晃望着我。她的头发有点乱,眼神安静得就像吃饱了奶的婴儿,亮亮的。快点!冻得生病,胖胖。等我踢掉脚上老棉鞋,嘴里休休作声,顿地一声坐到床上,人不知怎么转身的已经在温热的被窝里,只听见边上的英姿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呢,低头一看,手上竟然还有残余的鼻涕,连忙把它擦到床柱子上面去,生怕被发现。不禁尴尬得觉得好笑。你嘻什么?她问我,没有没没……我顿了顿,房子不保温,好玩。
快点把手给我,捂捂胖胖的手。她就侧了身把我的手捉住。我立即就觉得暖乎乎的一大团肉驱掉了寒气。我不敢再伸下去,忍着,想等手热一点。又一股风吹过阳台门的裂缝。吉他琴竖直倚放在塑料面子的旧沙发上,冻得音箱几乎要迸裂了。我的膝盖冰凉,碰到她热乎乎的腿,感觉全身被裹在一层女性的柔嫩深情里。我记得“斯韦脱”这个词,她有时喜欢穿“斯韦脱”内裤睡觉,只要觉得有点不舒服了,她就执意穿上内裤,其余大部分时间,我俩都爱光着身子。光着身子俩人睡觉,更热。被窝子每一点热量,都不会浪费。我记得那天早上她就穿内衣内裤。我手热起来,就朝下捂到她鼓涨的奶上,她轻轻哼了一声,用拳头抵住我,手太冷了,那你再抱抱我。
你急吼吼起床做什么?
小便呀,顺便先去开炉门。
呀,天这么冷,小鸡鸡都冻没了。
没关系,只要英子有早饭吃……
不吃早饭。有你呢——
嗳,英子?
做啥?
今天特别冷,要是呆会你不用起床,不去上班就好了,我们躺到中午……
不去上班?又不是没躺过……
天气真冷,我不要我家的英子被冷风追来追去欺负。
我走了,你好再困,
不行,我要给你盛泡饭。
……
她的脚底心是热的,她浑身全热。我是膝盖、脸和脚冷。甚至头发都有一股寒气,不敢往被窝里面钻,只好伏在她耳朵边说话。她的脸蛋散发出一股温存的馨香,带着爱的意识,心里面的开心和肉的味道,年轻、清新。她一头困意懵懂的乱头发也热乎乎的。冬天再冷,也无法侵入到相互眷恋着的人体角落。当我撩起她的上衣亲吻她时,我感到通过我嘴唇接触到她身体的那种寒冷在她温热的肌肤上“滋滋”作响。半分钟,寒冷就消失了。被我们完全驱逐出了热被窝。我的嘴咬住了她温烫的乳蕾。从她体内似乎传来一声激动的叫喊,乳蕾似乎也有了喉咙,快要发育出一道秘密的声带。她在迷醉中失声叫喊。那天早晨,她赤裸的身体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回都反应强烈。她的一双美奶红红的,新鲜得像是快要滴下露水。我记得她不知从哪里腾出的一只手来去褪内裤,在被窝里捣腾,实在是一个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她在把那条热乎乎的“斯韦脱”脱掉时她的身子是一寸寸裸露给我的,每一寸都是一段音乐的华彩,每一寸都是对我来说令我终生聆听的乐章。我似乎从未爱过这一寸光裸肌肤和另一寸内裤之间的那一段白暂人体。我永远对她有一种圣洁处男般的感情。在她慢慢脱下内裤,一寸寸裸露过程中我在飞快地成长,像甘蔗田的甘蔗在南国广漠的暖风中拨节。她每脱下一点点,我的激动就增加一点点,就像橙红色的香槟酒往婚礼的彩台上搭成金字塔型的高脚酒杯里倾倒,每只高脚杯都觉得快要摔倒了,叮呤当啷,幸福地沐浴在这昂贵酒液的喷射中;每只高脚杯都摇晃不定,承受不了那突如其来的水流的冲击,但又每次都在最后时刻,被别的酒杯的晃动稳定住了。
我快憋不住了。我的激动快要喷射出口腔了。灵魂最紧张、难受的部位原来就是口腔!这一回我发觉了,我要对我的口腔说话,我要朝我昂仰起的、痉挛着的口腔和颈脖说话。我抚摸她。我轻轻咬一口,她的喉咙。噢男人的喉结——原来这就是最秘密的性爱表证。我又吻了吻她有点凉凉的耳轮。她的上身完全弓起来,因为身底下有一只手,一只够不着的手。够不着什么?我困惑地思考,但我的大脑几乎不动,完全凝固了,被热量和柔情凝固住了。男人的大脑!天哪!一个文明退化的标志!人想说话——人想射精。这真的太相似!那么女人的话语呢?同样也是男人性爱的一部分。话语淹没在人体内部。不!没有话语,无所谓语言,只有声音和叫喊——只想叫喊!除了叫喊或喷射,人没有别的生命,没有其他的土地和乐园。人的天空是叫喊!
第四部分夜曲(2)
风直直地从屋子里吹过,翻江倒海的风。我们起来看雪,天没有下雪。下雪就不会这么冷了。我记得上一年冬天我是把你从雪地里拣回来。她扑哧一声笑了,可以这么说。她伏在我胸口。胖胖你有多少重?英子你有多少重?爱情反重量学。在物理世界中,爱情是反重量学的。你懂什么物理学?你只懂写你的诗还有弹琴。我再把她的手从胳膊到指头头子再亲一遍。这里是静脉血管。听听:里面你的声音。
我跌在雪地里,你拾得动我吗?
现在不是拾回来啦?
你撒赖!
炉子上泡饭要漫啦——
我要爬起来上班了——
把我带着吧,夹在你里面带好。
没地方,都满了。我身上全是你。
那我只好孤零零,一个人在家等妹妹——
妹妹一下班就回来,给你带好吃的。馋哥哥……
除了风声,我们也听见炉子上的火着起来,煤球轻微的哔剥声。听见洋锅子发烫了,泡饭烧开,漫出锅沿。可是我们舍不得起来吃。舍不得俩人的身子动弹。谁也不动一动。动一动,就要起床了,就会有分开来的感觉。不动,我和英子谁也不动,双方全赖在对方的肉里。那温温柔柔的肉身贴肉的感觉,那青春感,肌肤相亲,什么也不用做,甚至不用说话。只听听各自的呼吸,听窗外的大风呜呜叫过。我俩同时闻到了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