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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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罗曼史-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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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四周不会有人看出来,识破她的真相。有时,她像个突然失去了自信心的小偷,站在热闹的超市里,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她的若无其事和她的慌乱、慌张可以说是她身上最出众的两套女孩子的本事。我很快完全地被她迷住了。我知道,并且差不多用自己的鼻子闻到了:这一切都是女孩子的柔情。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特有的一种秘密的炽热。秘密的情欲。仿佛有一只斑斓的火蝴蝶从那里飞出来,腾飞而起。她使我的耳根很快滚烫起来。她晶莹的目光在我身上滚动,宛如从天而降的天籁。因为,她跟世界的关系只有两种:信赖和不信赖(她就有这么固执!)……。不信赖,她已经学会了简单,原始,马马虎虎的伪装,而且看起来每次都能蒙混过关。至于信赖,就像童年的事物。她很少能够找到。但她却把这一罕有之物,从一开始就给予了我。于是,我就像从末见过大海的内地人被一种奇特的旅行一下子扔到了湛蓝的海边;在空荡荡、完全洁净自由的沙滩上……    
    当我们彼此用目光流露亲昵之情,她的脸上就会现出一种如同入定少女一样的光彩来。这时候如果有旁人的眼睛注意到她,没有一个不会被她略略腼腆的美貌所打动。那是一种仿佛窖藏已久,从遥远的过去飘然而至的美。一种古典,同时又充满真正少女气息的美色,被古代中国的诗词所长久封存的少女仪态,格外端庄,清纯、热烈。也格外纯朴,似乎,这是一种她自己也心仪已久的境界。突然有人在耳畔悄悄告诉她她已经具备了,已经有了这一幸福的权利……;于是她慌张得手足无措,并且无端地忧虑,害怕起来。    
    她的这一幸福感来得很短,她的忧虑则来得很长、很快,被一种哭泣的愿望俘虏住了。    
    她向周围的每一个人看,试图证明自己的感觉,或者,弄清楚此时此刻自己究竟身处何方。首先,这样一种求助于外界的事态本身,足以扰乱她的心房。因为她以前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在任何时候曾经这么做过。其次,周围的人,班上的同学们逐渐地确实给她了信息,给她肯定的回答。她又一次被这一回答吓了一跳。情急之中,她就像一名客人来访,已在大厅门前按响门铃之后的期待中的家庭主妇,本想仓促间换上一件体面的衣裳,一不小心,却又把通往卧室的房门给关上了。天哪!她竟然没能留意注定要从阳台外面吹来的那股空间的热风。风把房门关上了,而她手中没有拿钥匙——身上披了一半适用于社会场合的衣裳也前后穿反了……    
    于是,她又偷偷、像做了件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看我,试图在我身上找出那怕一丝的安静、正常、没事发生的表情。或者说,她暗暗地祈望我,能像以往一样从容。并且,从容之余,还能悄悄流露出一点对她个人很特别的爱护。那知道我这边,也早就像被火烧着一样急叫起来!对于女性,我虽然在那个年龄,仍比较迟钝,但却有一种可称之为迟钝的贪婪。我不可能不会有反应!我虽不是求之不得,却也期待已久。我应该怎么办呢?我甚至想都不可以想这个问题,一想,上课时就分神,并且整个人就像患上了一种奇怪的舞蹈病。    
    她是从第二堂课开始加入到诗歌班同学的行列中来的。她溜进教室,夹在稀稀落落的同学们中间,像以往一样不为人注意。我怎么可能对她有特别的印象呢?上课之前,底下的台位照例“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大家就座。因为来得早,她坐上了自己中意的第二排位子,靠近前排,甚至也靠近右侧的教室大门(一般女生都比较喜欢,进出也比较方便)的地方。她第一课进来时,我应该仍旧昂头在黑板上抄写课文。我每讲一课必定要至少抄写一首诗到黑板上去。我的教学材料太过简陋了没有条件给每名学生印行一册课文范例。于是,我带头抄,学生们跟在后面抄——逢正式上课,我再逐句逐段地讲解。我第二堂课讲了些什么?萨福?狄金森?保尔·策兰?我大概不会那么快讲那名希腊女诗人,因为前一堂课是茨维塔雅娃。是的,她们俩都剪着齐颈的短发,甚至,脸部过份严厉的表情、眼神都有些相似。这是为什么?这是命运对我呼唤的回应吗?英子的短发看来剪得更薄一点,头发根根也显得硬、浓黑。在我讲这堂课之前,她知道她吗?她不知道,但看一眼立即就喜欢了。后来则是喜爱得不得了。    
    她们的短发都像男孩子的一样厚实,倨傲不驯。    
    命运是怎么样在一群人中间,向我显露她的?    
    我讲课时,偶尔觉得底下老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尤其是在我讲解得比较得意、激动的关头。我想不出来那是因为什么原因。我像往常一样照常讲,却又悄悄对此情形多留了一个心眼。不错,我的感觉再次浮上来,并且挥之不去。那是谁的眼睛呢?我的举止开始跟自己讲话的声音错慢下来半拍。我镇定一下情绪。不,我能肯定那目光来自女生。那不是通常盯着人看的眼睛。那凝视的眼神中有不知不觉燃烧起来的火焰,而我的话语仿佛不是寻常的讲话,而是一股不时地左右其猛烈火势的气流——她紧贴在我背转过身的脊背、肩膀上,默默跟随我讲课的内容而变换其情绪——我的肩背处仿佛拖曳着一道含情脉脉的闪亮目光——时而炽烈,时而黯淡,忧伤,深情,热恋,许诺的壮重……不停地通过座位上那双眼睛传递到我身体敏锐的知觉之中。那目光充满了无声的赞许、羡慕、鼓励和热爱,那目光不仅冲着我,朝向我,也朝向我在黑板上讲解着的每一行诗句,我能感觉到,她虽坐在底下学生的座位上,但却是孤零零的——因为她站在我这一边!那是很久以前已经存在的一种朝夕相处。我不禁在内心深处朝向这种奇迹瞟上一眼,我的眼睛一亮——真的是她!那一刻,她正好专注于我,我的声音,我的课文……这么说吧,我第一次认真又正式地看她一眼,是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她没想到我竟突然转过身来……


第四部分前奏曲(4)

    她的秘密立即为我所拥有。可是……我还不知道她名字,不知道这名天使般的女学生,美妙的小仙女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我可爱的姑娘?于是,我在老师的职权范围内施了个小小的诡计。    
    快下课时,我装着若无其事,以郑重的口吻宣布。    
    “我想再点一次名,同学们刚来参加这次兴趣班,互相之间可能还不太熟悉——我喊到谁,谁就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    
    我按照点名册上的名字,挨个念下去。暗暗祈望那上面最好的女生名字隶属我的小仙女所有。事实上,我一拿到点名册,事情的真相已经猜到了一大半。因为前来报名的大多为男生,具有明显女性特征的名字寥寥无几。    
    我念到她名字时,记得自己特别地镇定。我悄悄从点名册上抬起脸来,瞟了她一眼,她则早已羞得满脸通红,眼瞳深处有一种光亮,如渐渐烧化的白银。    
    她对于我这一伎俩,全无丝毫疑惑。    
    我接着念下一位同学姓名。    
    白天使,或一个站立着的小仙女形象,就这样深深嵌入我的记忆,我的脑海,并在夜校课堂里特有的一种日光灯照的氛围里,向我缓缓走来——因为在那短促的一瞟中,我不禁证实了她的名字,我也注意到她全然不同的年轻、可爱的样子。天哪,我一次次回到这个场景里,她双手捏着一支笔,平端在胸口的玫瑰色憨态。她那一头端庄的短发、洁白的颈脖。她那刚刚发育好的,似乎向上飞扬着,却又止步不前;歌唱着,却又安谧沉静的胸脯。我看到她唇边忸怩的微笑,从不轻易示人的幸福感。那头发的乌黑发亮,那近乎于鲁莽的坐下去的腰肢——就在我们俩四目相对的刹那间,诞生了一个使周围现实融化闪亮的新世界……    
    就这样,这些往事都通过她的影子慢慢浮现出来,通过她和我相识,相恋一场的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这里面有几种不同,有时方向甚至相左的运行线路,仿佛荒凉宇宙中小小的一角,属于我个人世界的太虚一角。天空的小行星、星云、星图和死寂但仍在漂浮不停的陨星碎石在我的瞳孔四周。有的往东,往西;有的往上方呈斜线、往下横穿,宛如巅云覆雨的一场哭泣,美人儿脸蛋上掉落下来的泪线儿。在那些表面荒凉而无生命的星球上都有着一个个其内部结构令人叹为观止的往昔,一种岁月。一个年代的记忆。这都是在我们的人生中转瞬即逝而一旦记起来又十分清晰的永恒图景。英子,这个名字的音节赋予它们以日月星辰的光辉,把它们表面荒凉的灰尘嘬着嘴唇吹走,露出一道道活人一样的沟壑、山脉、河床。无数次,我在黑夜里重复这个名字。仿佛是她后来遗留给我开启过去世界的一个钥匙孔眼。她的名字就是这一小枚制作精致的金属孔眼,而开启它们的钥匙,除了回忆,其余的都在我贴胸表袋里化作了一撮灰烬。现在,今天——我不断地通过回忆的细小气流,在锁孔之内吹拂那个从此再不被占据和打扰了的往昔世界。我的家人,我的青年时代和我儿子的幼小童年,都在里面;都被天空之下的万籁俱寂封存在那空无一人的树荫下,在那冬天,那暮春季节,在那书架四周,在大房间,小房间的床上,窗台上,被褥和被套中。在丢弃了的不再穿的过去年代的服装(其款式如同火苗一样黯淡下去)和新年的旧衣裳上。是的,柜子里还有很多小孩子服装,几乎没用过,如儿童尿布片,尺寸小得已经很古怪的套装。我儿子小时候用的吃奶瓶在里面。我记得自己怎样在沸开的煤炉上用带柄的小铝锅烧热它们,而牛奶煮沸时泼洒在脚底下煤灰堆上的“兹兹”声音,已经在我耳边上。泼出来的牛奶在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异样的酸味,现在闻起来,却那么馥郁感人。于是,那间貌似空寂的房子里随着弥漫出的牛奶香气又有了往昔生活的细小动静……;一岁的孩子在床上翻爬,咿呀有声。录音机停掉了,在等着换下一盒磁带(磁头嚓嚓嚓地兀自空转),隔壁邻居家的电视机声音——12年、14前的《新闻联播》!——一阵冬青树叶子的苦寒味,还有很多那时候尚未拆迁的街道、街区。一家旧式小木楼的照相馆;一些卖绳球煤油的船具店,邮递员在傍晚的时候“砰砰”地敲门——可是我已经永远不再可能跨越所有这些岁月的走廊时空的隔墙,到他,到那名邮递员手里去取那些不知名的信件。我的儿子开始叫着要尿尿。我的靠窗书桌上一本崭新的《狄兰·托马斯诗集》,书页往两边摊开,宛如柔软而无法企及的一对翅膀(那翅膀把自己托付给了苍天)——我凑上眼睛仔细一看,那书页已经泛黄变旧……而一种令人心碎的柔情仍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在靠壁橱那地方(从窗口看不见)。或许是她,我的学生,我的恋人,最初几次怯生生的来访。或许她清早起来,在镜中梳妆。往左边斜过去的脸在镜子里是往右边。一个偏倚着脸绝妙的少女模样,有着真正与诗歌或幻梦相配的神情,也且:一种天然的静谧,无声的壮严圣洁。冬天里她有一种擦脸用的润肤霜,只要小盖子一打开,我和我儿子俩人的眼睛就会同时发亮!    
    那个疯托马斯,人称“疯狂的狄兰”,要去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会见大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结果途中醉酒,撞车身亡。年纪只有39岁。圣经的语言,英国威尔士地方风光。英语中的原始活力。斯蒂汾·斯彭德(自己本身也是个名诗人)评价他,“一个着迷于词汇的诗人,一个语言天才。他的诗篇里有着一种古代行吟诗人的原始本质,同时在这种本质之上还有一种现代心理的意识”。我的这些资料抄录于哪一本书中?他的故事,我在课堂上讲解过吗?我怎样举例说明的?无论如何,我至少在1989年那个奇异的冬天讲解过他一首诗。至少一首,但究竟哪一首?原稿是否仍在那个尘封了的房子里?我不知道,我得去查一下。


第四部分前奏曲(5)

    现在,我又让我们这一天回到了舒适明亮的环境里,回到年轻的爱情之夜。那间海上的节日游艇般的夜校课堂,小小狂欢节似的师生聚会。“诗歌班”海报一出,把那两年里地方上一大群痴迷于文学或自诩为诗人的年轻精英们几乎全都一网打尽,躲到乡下的不算。开课的第一天,夜校大门口哗啦啦一片,全都比我这位羞愧得一个劲脸红的老师去得更早,男男女女,站立在那年冬天十一月的寒风里,不用我介绍,他们有的已经相互认识,交流起作品来,也就是从口袋里神情可疑地拿出各自的诗稿。我头也不回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匆匆往楼梯上奔。我需要时间稳定情绪,在黑板上抄写课文。幸亏,那些人中间没有人跟我上来,宽畅的黑板,四周的寂静使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在那个冷风呼呼的寒夜里,课堂被拥挤的听众弄得热呼呼。我的声音在其中显得腼腆,难过,犹疑。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不够兴奋,把第一堂课讲得干巴巴,有些乏味,跟前来听课的人情绪不符。话又说回来,那应该就是我正常的水平。我是说乏味,我在朗诵课文——茨维塔雅娃那首诗时,差点打退堂鼓跑下去,或者从教室大门口溜掉!课堂上的人全都屏息静气——我那些前来捧场的朋友也都在——瞪视着我,仿佛在看我是否会当场晕倒。那地方有某种空气,在妨碍我高声、富于激情地念出“爱情”这一令人心颤的词,因而,我把这首诗念成了皇宫被攻破时,帝王妃子们都换了农民的衣裳从后宫出逃那种失魂落魄的狼狈相,而本来,它应该是宫殿里一场盛大的节日舞蹈。而且,我的普通话水准很差,我又不能够用地方土话来念。我只是勉强把第一课讲完,竭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天气很冷,暮色灰暗,并且是一连数日的阴天之后那种灰暗。城市上空笼罩了一层冷煤灰似的脏兮兮的阴云,街道像接近颓圯的烟囱,不时被滚滚寒流渗染得了无生机。时值傍晚,我所经过的巷子口到处都是鼓风机的声音,我现在已经又在回家的路上。小吃店里已忙着在下面条,蒸馒头。客人们冻得脖子往下紧缩,一个个往盛面的大碗里倒制作粗劣的辣酱。我永远记得那条长长的弄堂名字火车巷。过去,我曾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此地提到火车?因为附近的几个江南县城,都不通火车。似乎这里监狱或兵营一样的两堵墙,跟火车什么的并没有关系。它并不是火车站,恰恰相反,它是轮船站。它的一侧只是一家县城里历史悠久的织布厂,叫新华布厂。厂的附近有一排高大的西洋式建筑,此刻,它跟大街上寒流滚滚的冬天的暮晚很相般匹。它仿佛赋予了这座江南小县城以与众不同的魅力,就像在中国人云集的集市上,菜市场走来一名身披长长黑色衣袍的大牧师一样。他的出现给此地的芸芸众生,给当地空气注入一种清新的圣洁、威严和虔诚。以往这一带的街道里弄是我常来散步,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我内心的某种忧郁与之产生了呼应。我似乎觉得这条小巷子,这大教堂般的厂区建筑,高墙的铁丝网、弯曲成条陡直而优美弧线的墙壁全都可以很理解我,我愿意跟它们交流,谈心,像一对流亡在外的老友似的相互拍拍肩膀,一边倾听着高墙另一边的车间里蒸汽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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