磺卸家酪啦簧帷
我像梦游一样离开了那幢旧楼和旧的大院,离开了那排红砖砌的做职工宿舍的平房,那15支光昏黄的电灯泡和坐在床门前那名样子奇怪的老妪。仿佛是在一个童话故事里刚刚结束了被一名住在海底深处的巫婆的神秘召见。我永远记得下雪之余天空微微泛现的红光,这红光投射在医院家属区院子里,效果尤其奇特怪诞,那里有很大的香椿树,树冠仿佛直接嵌到高远的夜空深处,像一大团黑云;那里有废弃了的砖头地,红砖砌的围墙长满青苔,即使在最寒冷的腊月天气也散发着浓郁的草木气息。附近不远处就是医院太平间,全城半数的死者都会聚集到这里,短暂停驻以后被运往各地坟场公墓——我爱的人睡觉的房间竟相隔不远!我爱的人竟和死神同眠,难怪她脸上时常会有一层展品样的苍白。我走出医院时满脑子都是她苍白的面容。我这样大的男人初次经过有太平间的那条走廊,心里也阴森森地有几份害怕。那么平常日子里,她一天要经过几次凭藉什么?她习以为常了吗?她是那种容易麻木浑噩的女孩子吗?不是!她完全不能够习惯!她也要寻觅一份爱恋去抵御这种黑暗恐怖……
奇怪的是,我不再记得那场电影的片名。记忆已经被那一夜余下的火热经历烘烤得严重变形。那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从医院出来,先是在县城大街上乱逛,满脑子都是她的形象,她宿舍里那张简陋的床铺所带给我的无言温馨迷乱。后来我走到县城中心的红星电影院附近,我在那儿碰见一个熟人,带着他女友,正在等着影片开映。他见了我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去了哪里?我刚刚从你家里出来——”他注意看我的眼神炽亮。我不知道嗫嚅了些什么,总之,我解释不清楚自己前面去了哪里……他的女友站在一旁无限温顺听话的样子,也使我更加郁闷。我们仨人一起进了电影院。在从电影院过道走向前排座位时我不无徒劳地四处扫视,暗中盼望能在观众席上侥幸看到她的身影。我从右面的走廊进去,又借故把左面的过道走了一遍,我没有看到那张令我害着热切的相思病的脸。
第四部分少女的祈祷(4)
我那位朋友也一反常态,那天晚上表现得格外安静。我在夜校讲课时他一直做我的帮手,他大概对发生的事情也猜测出了几分。
天气越来越冷,偌大的电影院里不时响起观众因为寒冷而不停跺脚的声音。一个多小时后,电影结束,大约晚上九点多,我们起身往外走时朋友照例提出要去我家里坐坐,按照以往的情况,看完电影再去我家吹牛聊天,是那些年里铁定的内容,可是,那天晚上,我却奇怪地吞吞吐吐。拒绝了他的前往。在影院大门前分手时我注意到朋友脸上明显的失望神情……
他们手挽手往城东面去,我独自往家走。夜空正在飘荡零星的雪花,街面上已经积上白绒绒薄薄的一层……。那些年,人似乎总有花不完的精力,县城虽没处可去,但大家仿佛每天都在比赛谁最晚才回到家里,上床睡觉。每个人都在憋着劲儿发展新的玩耍花样,包括西方诗歌、哲学交谈……,那真是一个各人的趣味奇特的年代。
那是我一生中的神圣之夜。这样的夜晚后来并非再没有过。但最初的一晚总是最令人难忘,包括那一晚的天气,影像、细节,戏剧性的转换。仿佛在那一晚上我已过完了自己的一生,至少我年轻时的岁月。那一晚就像是别在记忆胸前一枚青春的徽章,无论我后来的生活变化得多么厉害,有关这一晚的经历和记忆从未从我心底里消褪。我们走出电影院侧门口时冷得浑身哆嗦。我和我的朋友们,随着黑压压的观众一步步挪向大门外,忽然觉得脸上、肩背上飘荡下来一种湿乎乎,凉丝丝的东西,街上,已经走到电影院外面的人群中有人喊:“落雪啦!”与此同时,我们意识到了地面上那一层暗白色的积雪……我看到人流的另一侧,那天晚上最后的一场夜场电影的观众,正在反方向地陆续进场。我后来回忆那一晚的经历,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变成9:30分那场电影的观众,要不就要和我爱的女人擦肩而过了。街上几乎没有什么风,电影散场时的人群也很快隐没在了昏黄的路灯光下。不一会儿,偌大的柏油马路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走着了。为了防止雪天路滑,我一路小心翼翼,走得很慢,专注于自己向前迈动的两只脚……落雪冲淡了我起先心里的沮丧,使我有兴致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大口大口呼吸着那一夜清新的冷空气。
在时间的另一头,我睡死过去了几天,一天凌晨醒来(阴濛濛的天)。我发觉自己又置身于回忆的路上。那是县城里富有六十年代风格的不宽的马路里主要的一条,通往不远处的长江港区。那条马路还在,现已被拓宽,并铺设了分为主干道和人行线的水泥地,那年冬天,我冒雪走过时它还是那种旧的石卵子地面。居民区的房屋、店铺也是旧式的,我明白我正置身于一线曙光微露的旧式的岁月里……
天一落雪,县城四周就显得格外安静,仿佛是夜风中隐隐约约的白色改变了一切。大地就像产后虚脱的母亲一样安谧地睡去,骄傲而平静的生育下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夜晚一反常态,在严寒中不哭也不闹,空气像黎明一样清新。地面上薄薄一层积雪已经开始冻结成滑溜溜的冰。我因为一天的徒劳奔走而感觉疲累沮丧,低着头,顶着雪往城北面走。在走过体育场一侧那个十字路口时周围空荡荡一片,但我却好像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声音,是两个字——喊我名字的声音。我的脚停下来,顿了一顿——比我的耳朵先听见——就好像做梦一般,紧接着身子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去。在从路口走到她站立的树底下那段时间,我至少有一次格外清醒地摇头。对着寒冷的夜风咕哝了一句:不可能。我想到了是她——但随即加以否认。她怎么可能这么晚了还在这样的天气里站在路边上?我几乎分辨不清喊我的人是男是女。甚至,连那个声音本身也像是风从马路上刮过时产生的幻觉。我的视力近视,这样懵懵懂懂疑神疑鬼往前走时心里暗自好笑。那是一条只有两三盏路灯,僻静暗黑的小街。它的一侧是空阔的足球场围墙,另一侧隔开几层房屋,就是旧城区的环城马路,街两旁都长满了高大茂密的香椿树,在一阵昏黄的路灯光照亮的四处飞散的雪尘中,她突然浑身闪亮地显身,从一棵大树背后跳出来——晶莹的她,快乐激越的她,一脸骄傲,双眼灼灼,笑意盈盈。均匀的湿润,青春的饱满……
英子,是你?你怎么不回去过年?我到医院找你的,你宿舍有个老太婆……
许老师,我也到处找你。我后来回去一听说你来找我,又再出去找。我还到电影院里转了好几圈……
我在呀。你看见我的?
我没有,里面太黑。不过我确定你会在。就想干脆等散场。
等了多久?
一个钟头……
第四部分少女的祈祷(5)
我抱住她温暖而孩子气的身子。我们开始接吻。一弯树枝上积的雪被风摇落,掉在我俩的头顶、颈脖,她的舌头上还有快要到来的新年气息。我渐渐开始习惯她柔嫩脸蛋的低偎轻压,那一层清新肌肤的香味。我俩的位置正好在街路边两盏路灯之间相距最远的那个中心点。她舌头上还有中学时代迷离美好的幻想的温馨。她的脸上被飘飞的雪花、热泪和哭泣、亲吻弄得一塌糊涂,她看上去像是要大哭一场。可是却笑了,我们俩全被这场忽如其来的邂逅弄昏了头。尤其是我。在她怀抱里,我浑身上下就像跌落下去的瀑布,感到异常的美满和幸福,异常的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人被硕大柔软的花瓣包裹住了。到处都是她温柔的嘴唇,我在每一朵雪花上都看见她咪咪笑的眼睛。路灯黑黝黝的,寒风不停地从树侧和附近墙旯旮吹来纷乱的雪末末。我们紧紧搂抱着,就像到了世界的尽头。仿佛只有在世界最尽头处,才有人世的美好生活。她一定在我脸上也看到同样危险和侥幸的表情。我们俩都笑了,为这一晚上的种种历险。她没有骑车子,回到医院宿舍听说我去过就走路到了大街上。她说在找到我之前自己的感觉简直就是在流浪。她第一次感觉无依无靠,就像许多年以前第一次离家住校。这样的内心凄惶已经很久没有了。说完这些她把头深埋进我胸前,一边用手撕解开我那件风雪大衣的衣领。有时我会在一阵急促的风雪中感觉到一种异常的清醒。我会用眼睛看见那个夜晚的美,我自己的快乐、满足、幸福,更多的时间里,我则晕头转向,被已作为这一事实的自己女友的这名任性女孩子的身体和声音弄得浑身柔软发烫,脑袋里再没有一点可称为意识的东西存在——可以说,我就像她,变成了一个兴冲冲满脸是笑的她,脖子里被塞进了一捧雪,嘴唇却傻乎乎贴在她温热的眼睛上。我自己已经不存在,已经从这一带落雪的街区消失了,而且起码不复存在了有25年以上……我的一切感情和心思,都融合在她那里。我眼睛里也只有她。她……全部的心灵都跟随她的活动……我成了她眼睛里,脸上的每一点闪亮,每一种笑意,她说“走——”,我才能发觉自己的向前移动……我们离开了风雪之夜的那棵慈爱的大树。我永远记得那一夜树底下的经历,这一切从此植根在我生命中,这棵树挡住了我,作出了爱的表率。因为人与人可以相互背离,掉头离去,但却不可能背叛一棵树。我说“背叛”这个词是在俩人深深爱恋的前提下——爱走到人迹罕至处,走得最远最累的时候,就有可能变成背叛,这是完全一致的两个命题。对我而言,那一晚上这棵避雪的大树,既促成我们俩会面,也象征着永远的和谐、谅解,永远的相聚和等待。这是我们俩的幸运树……我和她身上永远有它的树冠和枝叶间“飒飒”作响的风声……
街上,除了围墙上的风声和雪片飘落的“悉悉”声音,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当我们沿着马路散步时我们仿佛有过不完的一夜天。除了我们俩的手,身体和脸,周围的一切都寒冷,深黑。莹洁彻骨的冬夜几乎看不见丝毫的天空。落下来的雪使我们身边仿佛陡长出无边无际的森林。阵阵飘雪在县城四周激荡起阵阵林涛般的回声。马路上,我们连一个夜行人也没碰到。像天空中偶尔飞旋到一块的两瓣雪花,我们开始绕着体育场周围的围墙空地散步。我的身体开始频频觉察到她那少女鼓鼓的胸脯,我时常要停下来,蛮横而不说话地把她拥入我怀中,有时几乎是强拉着使俩人的身体紧紧相靠,在这一过程里她还有几分犹豫和惶乱,仿佛因为想起什么事情来了而并不心甘情愿。可是最后她又剧烈地颤抖着把身子无奈地伏到我肩上,隔着厚厚的衣服,我的胸口仍感觉到她那一对均匀乳房的饱满浑圆。她身上的体温仿佛燃烧着的温情哭诉,而那掉过头去不敢看我的眼睛传达给我一种无声的啜泣——然后是这一切之后从她胸前传来的稳定静谧的心跳,这是我第一次注意聆听一个女孩子的心跳——两性之间最隐秘的语言——那个风雪之夜的晚上,我感觉自己几乎可以把自己的嘴唇凑近上去,靠拢到她的心脏深沉有力的声音上去……。我俩朦胧而急切地说着什么,躺倒在午夜空无一人的雪地上,我像是手指摸到了血一样摸到了她那一对比雪更莹洁的乳房,我记得寒风吹过时她那几声声音很低弱的叹息。我的眼前一阵眩晕,把脸伏在她胸前,黑乎乎的乳晕就被我用嘴唇吻压住了。……仅仅一刹那,俩人的身体同时一阵惊悸。她的两只手上就像是平添了一种男人般的力气,把我从她身上推开了,我就势滚到旁边雪地上,仰面朝上,而她十九岁的心上,从此有了我充满野性的吻印。
第四部分伟大的独奏(1)
我会回来的,就像你父亲回到你母亲身边一样。
——保罗·戈埃罗
她的影像越来越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从游览用的马车上走下来。小心翼翼嘻笑着的脸。她在雪地清冷的空气吸一口气的美丽欢笑的声音,周围纯白的天地,松林、山峦。她蹲坐在教室课堂后面浓黑的短发。她情窦初开时的怏怏不乐。脸蛋的晕红和潮红。她唱歌时略带嘶哑。酷肖大男孩的羞怯嗓音。两只手拳起来缩在衣袖里。大冷天习惯性地偎在胸前。从少女到大姑娘飘逸而出、秀丽而孩子气的眼角的鱼尾纹。初吻时燃烧的目光,唾沫气喘吁吁的肉和唇的味道。伴随一阵衣裳的“悉悉卒卒”声音而来的紧张。神秘的夜。膝盖——对于一名十九岁女孩子来说过于粗大,挣扎着的膝盖。她穿那件紫橙相间的羽绒衫。她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的份量。她的头。山坡上跑向草地另一侧。从小挎包里掏出钥匙开房门时的欢快动作(钥匙在金属匙圈上轻盈的声响)。她推开房门,大声而满足地叹息。她蹲在地上洗衣裳格外安静的模样,一边洗一边仍孩子气地想心事。煤炉上的水壶盖“扑扑”跳动,一团滚沸的雾气扑面而来。厨房另一侧的墙几乎是黑的,黑而脏旧,却给人平安温暖的感觉。她从那种脏旧中、那层热的水气里站起来,面朝着我,像一个不称职的新娘子或家庭主妇,忐忑着告诉我,碗里盛的那盆红烧带鱼可能太咸了……“我酱油放得太多冷饭还是昨天的鱼的苦胆好像没洗清爽——”声音里带着她所特有的急急忙忙的玩笑和辩解。故作轻松实际上却异常认真。
有时候,我想不起来她手的模样。我的心里一阵焦急,坐在那里。仿佛魂尽魄散。但无济于事,我整日整日坐在那里,记忆所出现的仍旧是虚空的结果。我在我的脑海深处依稀看到她的脚,伸出来穿鞋,走路的样子,但转瞬又消失了。似乎,在我记忆的世界里,她已不再有一个具体,清晰可辨的影像。我一方面徒劳地搜寻着、挽留着,一方面似乎只能听凭这一珍爱着的影像消失。我仿佛不再活在,不再存在于生活之中。我介于生活来临前和生活逝去之后,介于这两者之间,我靠一个空虚的内心活着,而精神或人的内心,对于活着的世人来说仿佛是一个虚无的,过份缥缈的允诺。这一允诺,对我个人而言,我想大概是来源于对爱的执著。那里面有一个我无法完全松脱开的世界。我的双手一直徒劳地抓住它的废墟,它在太空中漂浮的残骸。我就像一名遇难的宇航员,又像难以醒转的梦者在一个长久的噩梦之中半侧着身子,拚命地用手去抓挠那缓缓漂离我的魂魄和身体,离我而去的往昔——不顾这一切努力多么荒谬,多么徒劳!任何别的正常的世人都不会明白这一情形,都弄不懂我何以要这么做,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努力想要挽留住的并非单纯的过去岁月或往昔,而是往昔中的一个她!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很清楚:只要我自己心里稍一松懈,这一古怪过去的残骸就会在瞬间漂走,消失到茫茫宇宙之海中,像其他失事太空船或其他陨星的残骸那样,没有怜悯,没有怀念的泪水,也没有丝毫的反悔。而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不啻是世界末日。失去了她——甚至失去了有关她的这部分如此残缺的记忆——我的一生也将随之而去。我一切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我的存在就是依赖这一段过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