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夙面上隐隐发白,他垂眸看她,看入她芳华明艳的面容,牵唇轻笑:“阿初给师父的礼,师父自然得好好接着。”
话音清洵,笑容无伤,神邸尊贵,依旧气质瑶华。
剔透双眸如降霜雪,她冷笑:“师父,您愧么?”
“阿初,你若想说的是狐帝。”他摇摇头,“我不愧他。”
“你不愧?”眸里金色陡然大盛,前一刻语声轻软,后一刻声寒陡厉:“他被你杀招神泽穿胸而过!神魂聚散!”
池夙目光静睿,淡淡游走在她的脸庞上:“阿初,看来你还不了解你的哥哥。”
白初面上一阴:“你什么意思?”
“先狐帝修为浩瀚,深不可测。即便他半点不避,我使的那分力道,也根本伤不了他。”他细细看她,并不在意她的手还穿在他的身体里,话说得不徐不缓,“我说的这话你也许不信,但是阿初,我没必要对你说假话。”
“阿初,你还不知道你的哥哥有多能耐。”他耐心说着,“世间没有人能伤得了你的哥哥。除非他自愿,这世间半点没有什么能拂逆他的意。”
心下猛悸,似有哪处重重被刀划开。
她狠狠盯着他,一双眸子全部变为金色:“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哥哥是自愿寻死?自愿灰飞烟灭?”
他淡淡睨着她,三日前被狐帝下过锲的左臂又到了阵痛的时候,如刀绞针穿,灼辣难熬。他勉力维持着平静容色:“或许是。”
回应他的,是女子一声嗤笑,她沉金的眸色似锋刃在日晖下湛出森森寒芒:“池夙,我真想把你的心剜出来看看,它到底长成了什么模样。”
他被这一言说动,微微一笑,既使满身是伤,也依旧风华明澈,他说:“你剜。”
席间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长爪缩回,在那胸口一拐,沉闷的一声响,素手离体,掌心果然握了颗心出来。
鲜红的心脏还在跳,一动一动的,好似下一刻就能从素手里跳出来。这个时候,所有人紧盯着那只手,生怕那只手一个用力就把那颗心给捏碎了去。
即便上神不同其它生灵,凭一滴血,一缕魂便可以筑体重生。是以,失了心依旧能活。但饶是如此,还是有人惊愕得不禁喊出了声。
待想起神若了心,只是痛一痛,过一阵还能长出来时,众人长吁一口气,继而纷纷把目光落到池夙面容上。
帝君,找虐不带这样的!
剜心惊险,于是,没有人注意到,主桌席位之上,魔尊的目光淡淡从狐帝身上移开,垂眸黯黯。他看入掌心,酒杯完好,清液明澈,还好,方才护住了杯,现在还能喝一口酒。
仰头饮下,辛辣的冲劲直刺五感,流旋舌尖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苦。他微微笑,睨向高台上的白衣身影,一不留神,握碎了杯。
白初自握到那颗心后神态就有些不对起来。
万千场景瞬间萦绕入她的眼,她一呆,直愣愣的看向池夙,目里透出万分不可置信来。
她拿的,是他的心,自然能从他心里窥见出其它东西来。
她本想就看一眼,一眼之下,心中大乱。
因为,那是满满的,遍属于她的音容笑貌,万万分熟悉的场景,从小到大。万万句熟悉的声音,顷刻荡在耳前:
“师父,阿初一直陪着您怎么样?”
“师父,我哥哥又找上门来了,帮我挡一挡!”
“师父,别吃素了,阿初今天想吃鸡。”
“师父,阿初觉得阿初比阿笙好看,您觉得呢?”
“师父,您真的要娶阿笙?不后悔?”
“师父好,阿初就好。”
“师父可还要钻到黑毛身体里去,明日醒来,唤阿初一声娘?”
……
震惊之下,她不知是该喜该怒,他心里有她,比池笙重,比池笙多,比池笙深。突入而来,猝不及防,让她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
她盯着他,语声狠狠:“池夙,你骗我!”
“阿初,我从不骗你。”话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紧,深邃的目里透出一丝掩不住的微乱来,“你看到了什么!”
白初一霎间捕捉到他眼角一闪掠过的微芒,冷了笑,心里辛涩难辨。
她当然知道他不会骗他,因为他的心就握在她的手里,她清楚知道他每一句话的真假。
可就是因为知道,才突然间不敢置信起来。
他的心告诉她,哥哥的死,的确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的心告诉她,她十多万年来的日日暗慕,全落入了他的心里,而且,记忆深刻。
可他的心同样告诉她,他也的确有他的秘密,用华奕陷害青丘的确是他的主意,三万年前仙魔大战也有他的参合,就连当年辛姒与池笙的交易也都是他的策划!
她握紧他的心,指甲深深陷进他的心里,看着他薄唇紧抿,神色愈发复杂难辨。
“阿初,看够了?”
她竭力抑止惊涛骇浪般心绪,好久才能稳住语声:“池夙,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但却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听得她的声音句句寒凉:“苍天为证,我青丘白初,从此与你玄穹池夙断绝师徒关系。此生此世,再无纠葛!”
话落,掌心用力,一颗心脏瞬间化为烟灰。
剧烈的痛楚绞在胸口,池夙捂住胸口,极力忍耐着那股灼灼烈痛。
白衣神女,眨眼神隐不见,一同不见的,还有主桌宴上的紫衣魔尊。
☆、章一零三 五味杂陈
宴尽。
玄穹境的第二次婚宴,依旧因玄穹境主的伤重而结束。
天阙神霆,清泽四溢。
众仙之首,九霄之尊,天君的銮驾在半空被人拦住了去路。
散在空气里极淡的血腥味道,白衣红染,指间余带残血。女子面容清冷,一双眼里金辉未散,正是之前在喜宴上三次重伤池夙帝君的狐帝白初。
“天君。”
黛眉底下目里淡漠,分明是一番肃杀之后的音容,在这淡漠里凭空生出几分威仪来
十二旒冕后,天君双目微睨,并不意外她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狐帝。”
“本尊要向天君讨要一个人。”
“狐帝要谁?”
“上仙长决。”
短短数语,没一句废话客套,直入主题,干脆利落。
天君还未开口,一旁的辛姒已经按捺不住出声来:“狐帝全掌青丘,讨要我仙界上仙,岂不荒唐?”
白初看着天君,一点余光也不给辛姒留:“天君,本尊要长决,包括他的生死。”
被忽视了的辛姒眉一紧,声音陡沉:“狐帝,我仙界上仙,岂能容你掌控生死——”
话到一半,声音被肃穆的一声盖住:
“可。”
辛姒讶异望向天君,目里透出些分不可置信来:“陛下——”
“如此,多谢天君了。”淡漠的话语,没有一丝喜怒起伏,分明人一动也没动,却有难以言喻的尊贵典雅直入人眼,瑶华之姿,庄重肃静。
天君的眸里微生出几分波澜来。眼前的女子,目里沉寂,喜怒再不轻易显露于表,再不似从前那个三界里总惹祸端的小丫头了。
他微启唇:“狐帝身份尊贵,亲自拿人不妥,稍后本尊派人将其送至青丘。”
跃金的眸子里平静似水:“既然天君肯送,本尊希望天君能将人直接送至九幽冥府。”
“冥府?”前一阵,长决与青丘有隙,狐帝突然身死虽不是长决的作为,却与长决脱不开干系。但饶是早知道这些,听到冥府两个字时,天君面上还是沉了下来,“九幽冥府,司世间万种酷刑,长决万年修身得道,若起血灾,恐会引冥府生魂动荡,是以,狐帝务必慎重。”
万年修身得道,全身血液里必都是纯净的仙泽,冥府生魂众多,随便哪个沾染一点,恐怕都能立时生精,脱魄成鬼。
白初微垂双睫:“苍生无辜,本尊有分寸。”
三万年前不顾众生引下天罚兵解的帝姬,经前任狐帝一陨,浮躁尽褪,似乎骤然明理成长起来,天君目里微划过一分隐不可见的赞许:“狐帝仁德。”
“天君过誉。”再无过多的话,话落,道了声告辞,眨眼神隐消匿不见。
一旁许久没得到重视的辛姒眉目里显出几分不耐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个白初太过放肆。”
天君的目里没有喜怒:“狐帝为一境主,即便放肆也是理所当然。”
辛姒蹙眉:“理所当然,她方才那目中无人的样子也是理所当然?”
天君望了望远处云雾缭绕里依稀可见的琼楼殿宇,淡声道:“狐帝与本尊平礼。”
与天君平礼,自然目里只需有天君便是。方才白初那眼淡漠的眼神似还荡在眼前,辛姒面色一变,陡然想起之前在喜宴上,魔尊似也是那一番态度对她。
她是天后,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不应该受万人朝拜,受万人敬仰吗?为什么魔尊、白初一个个将她无视?
天君一眼未看她,却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顿了会儿,道了句:“你只是天后。”
只是一个天后而已。
辛姒陡然间眸色变得纷繁复杂起来。
她白了白面色,心里莫名其妙的一空,浑身不是滋味。
白初回到青丘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晚风夹湿带冷,长袖上的血迹到现在都能感受到上面的凉意。寝殿漆黑一片,她一路走进,走到中途听得清清冷冷一句话:
“白初,你今日扔下我了。”
她步履微滞,下一瞬继续往里走:“抱歉,忘了。”
“忘了?”空气里一声寡淡清冷的笑。
一路走进殿,一路脱了外头染血的长袍,白初的面容隐在满殿暗色里:“梵谷,我今日有些累。”
“累?”
血衣随意脱了扔在地上,她一眼未看他,走上殿内主位,主位上的几案上,堆了好几天的奏折等着她去批阅。挥手荧起室内一片亮,她拿起朱笔:“你该回了。”
鬓如裁,眉如画,紫衣神尊斜倚着殿内华柱,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利用完了我,就立马把我扔开?”
翻开一本折子:“梵谷,你也看到了,我很忙。”
“忙?”他挑眉,煞有介事的点头,“狐帝日理万机,却是不该受我这种闲人打扰。”
笔染朱砂,在折子上落下几个字,她没接话,合上折子,再拿起另一本。
梵谷含笑无谓,紫袍轻动,几步走到她案边来,执起一排笔架上一支笔,随手把玩,漫不经心的语调:“白初,你又在避我。”
他在她边上席地坐下,低目捋着笔上的毛,加上一句:“自拿到池夙那颗心起。”
朱笔一顿,流利洒潇的字迹最后一笔笔势钝滞。
他眯了眼看她,墨玉般的眸子里微现深湛:“白初,你从那颗心里看到了什么?”
夜来风凉,曳起轻纱薄幕,凉意层层越进人眼底。
朱笔不停,声音清冷:“我哥的羽化,与他无关。”
“哦,无关。”他重复了她的话,手里的笔漫似无聊的把玩在手,而后笔尖一旋,轻轻的在她耳畔一划。
猛然的酥痒,撩得她控制不住肩头一颤。
“梵谷!”白初回过头来,狠狠看他,一瞥之间却见男子人漂亮风流的容颜暗沉无光,她怔了怔。
下一刻,那支划过她耳畔的笔,笔杆抵在了她的下巴下。
他盯着她,一眨不眨:“白初,你每次避着我,都是因为池夙。”
白初蹙眉,偏头避过那支笔杆:“梵谷,别闹,我真的很忙。”
避过的那支笔杆顺着她脖颈轻动,直接滑到她衣领里去,在那锁骨处再轻轻一划,清洵的声音带着些微凉薄的笑意:“白初,你若敷衍我,我保不准真的闹起来。”
“梵谷!”她挥手打落那只笔,蹙着的眉里满是愤色。
笔管落地,清脆的滚落到远处。
她因为方才用力过大,衣襟微微散开些许。
“又是这样。”轻轻淡淡一句话,他倘然与她对视,深潭似的眸底微露寒光:“白初,一旦是和池夙有关,你就极会找借口疏远我。”
“梵谷……”她偏头不去看他,淡漠的目里微有波澜。
他凝目,毫不顾忌的伸手抚上她的脸,手上使劲,直接迫得她直视他,他细细审视面前的倾城绝色,不放过她面容上每一处表情:“白初,看着我说话。”
微有波澜的淡漠在顷刻间归于沉寂,白初凛然与他对视:“你让我说什么?”
梵谷看着她双目里一直没淡去的金色,透彻的目光深邃灼灼,声音阴狠:“白初,你心中有旁人,就不要来招惹我。”
似重锤狠狠在心口一敲,金色的瞳里闪出几分震惊来。
“梵谷,我——”
“闭嘴!”他语声陡厉,眸色越发深沉,“白初,很早前我就同你说过,你喜欢旁人,我不参合。但是白初,你怎么偏偏要喜欢上池夙?一再的喜欢?”
“梵——”
“没准你说话!”他盯着她,墨眸如锋如锐,利可穿骨,“喜欢池夙也就罢了,就这么瞒着掖着,利用完我之后,再一脚把我踢开?”
她被他陡然厉下的寒眸惊摄住,怔忡间目里茫然,抿着唇呆呆看他。
这样的神情,看得梵谷微微一愕,风过,吹起殿内所有纱幕,气氛陡然凝滞。
梵谷看了她一阵,没好气的开口:“说话!”
深深的金色似溢着流光,流光里的清泽微微化开,她定定看他,正色道:“梵谷,身为魔尊,说话要讲证据,不带这么冤枉人的。”
他淡淡睨她:“冤枉了你?”
“谁踢开你了?”她一把拽住他的襟口,拉得他凑近几案,指了刚批过的几本折子,“自己看!这是一个要踢开你的人写出来的东西?”
他漫不经心斜眼瞟过去,只一眼,目中猛凝。
青丘长老对狐帝婚事甚为关心,大丧期间婚事虽然耽搁,狐帝与魔尊却依然处得极近,是以,向来对男女情事看得洒脱的狐族要臣们特奏请狐帝是否在青丘多建一座行宫,方便两人来往。
甚至,连以后两人的子嗣都考虑到了,大殿下住哪间房,婢女仆从拨多少;二殿下的房要和大殿下离得远些,年纪相近的不管是兄弟姐妹都容易打架;三殿下的房可以和大殿下离得近,但一定要和二殿下得远些;四殿下的房又是如何如何……一连提到了十八个殿下,细致分到了太子和帝姬,说得煞有介事。
帝姬的房采光不要太好,不然就寝容易被人偷看到。
太子的殿前要有山有水,这样能陶冶心境。
帝姬和太子的殿要交杂错开布置,这样,兄弟们打架时顾忌到有女儿家在,会有收敛。
如果殿下们惹事闯祸了,行宫西边最拐角特意准备了暗房,里面皮鞭藤条戒尺应有尽有。
……
上头朱字醒目,铁画银钩,批复的全都是:
“允。”
梵谷合上折子,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章一零四 心照不宣
深深的夜,亮一殿灯。晚风轻过,纱影肆摇。
墨玉般敛静深沉的眸子里莫测难辨,他默了许久,开口:“白初,你累么?”
白初拿起另一本折子来批复,闻言睇他一眼,说得懒漫:“这么多折子等着批,你说累不累?”
女子伏案之时微微低头,晕黄的灯芒之下露出一截皎洁的脖颈,如玉般细腻美好。梵谷静静看她,看入她面容上强持起来的笑意,目里一黯。
“白初,有些话我只同你说一次,一次过后再不会说。”
白初弯唇偏头,做出倾听的模样,手中朱笔却依旧不停。
“不想笑就不要笑,没人逼着你。”他深深地凝了她一眼,声音轻轻扬起:“白初,你不用刻意讨好我,这样太假,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