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说人家上次被咱们家搅乱了婚礼,这回怎么还好意思再把喜帖弄到咱家来?”白初合上喜帖,“一报归一报,人家想显现自己道家法学习得极为高深,自然就要弄些能彰显自己德行高尚的事儿做上一做。”
白逸在她身边寻了张椅子坐下:“也就是说,咱们家收到了喜帖还不去,就显得咱家不够大度,德行有失了?”
白初点头:“侄孙悟得不错。”
“姑奶奶,那婚礼您想去就去,不用给自个儿找那么多说法。”白逸眸子里透着笑,在室内环顾了一圈,“怎么没见到小表叔?姑奶奶若去玄穹的婚礼,一定要记得把小表叔带过去,这样婚礼才够热闹。”
谈及黑毛,剔透的目里微有一黯,黯色还未完全沉淀下去,一抹亮色倏地的从中闪现。
白初惊惶着一张脸从椅上起身。
白逸眉一挑,讶异看她:“姑奶奶,您怎么了?”
“白逸,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就在刚刚那一瞬,她想到了一件对她来说极其可怕的事……
这件事,她本该早就能想到。却偏偏,一直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黑毛,同样是池夙的子嗣。
他在她腹中三万年,与同样三万年内借体凝魂筑魄的池夙并不可能没有一丝感应牵绊!
黑毛不可能无缘无故把重伤的华奕弄到青丘,除非是被人授意!这世间,除了她,谁说的话能让他一直听从?
只能是池夙。
数月前,她在玄穹境觑见的那一幕,此时顷刻涌入脑海来。
池笙是他造的死物,启死物为神,必会渡自己心血为引,所以,他取死物心头血,就是从中取出自己血泽,凝魂塑身。所以,池夙能控制池笙,能控制她做一切事情。
那么,当日致死白慕,到底是谁的用意?
现在才陡然想起,那时在婚礼上,君上说的每句话里意思都是冲着池夙去的!人是池笙杀的,鞭子却落在池夙身上。君上不会做那么便宜人的事,他若要要一个人的命,绝对不会顾及悠悠众口,这个世间谁都拦不了他。
如醍醐灌顶般陡然醒转。
风动,薄纱帘缦轻摇曳,凉薄似水。
池夙,我能忍耐你三万年前设计让我入魔池,诛仙弑魔;我能忍耐你万万年来知晓我的心意,从不答复;我能忍耐你借我之身,假死重生;我能忍耐你弃你我子嗣,不告天下……
可是池夙,你伤我家人性命,我绝不能忍。
你弃我子嗣,却反过来利用,我绝不能忍。
你利用华奕嫁祸青丘,我绝不能忍。
……
池夙,青丘白初,不是任你放在掌心能随意耍弄着玩的!
双眸暗黯如夜色,手里的喜帖顷刻间化为烟灰,随风散。
明空霁雪,是三日后。
天宇放晴,消冰融雪。这个时候,往往比下雪时更冷。
青丘边境,开始大肆有人兵将巡逻。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不轻视任何一个角落,绝不叫人有任何可趁之机。
这个时候,白初本没心思去理会君上那边的事,可有些事情偏偏就那么巧合的让她碰上了。
白袍、青衣,两个男人坐在一起,一个煮雪,一个抚琴,惬意得不能再惬意。
她亲眼见着道士抬袖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绳,红绳上头系着七曜琉璃石。
脑海第一个念头是:君上,骗我?
不是分明说过心里没他么?如今怎么会……
这个念头刚开始没多久就被她理智推翻,君上没理由拿这种事情糊弄她。
那么,他想要干什么?
琴声错了一个音,错音里夹着极弱的神泽迸上柴火,道士煮雪,被柴火“不慎”划伤了手。
琴声停,君上抓住他的手,伸指逝去上头一滴血。
然后,她眼见着君上把那滴血悄悄抹到道士手腕的七曜琉璃石上,然后,那滴血,很快的融了进去。
七曜琉璃石,能凝魂铸魄。道士的魂魄完好,君上要一个道士的血进七曜琉璃石干什么?
用魂重造一个人?把当年那个凡人造出来?这不可能。天地间,只有生来为神的人才能因血重筑本身。
察觉到白初在,白炘侧眸睇她一眼,那目里透着璀璨笑意分明含着万分诡谲算计,看得白初没由来浑身一凉。控制不住的传音入密:
“君上,你想做什么?”
“给你个惊喜。”
声音自然只有两人才能听见。
“惊喜?”
“在这个惊喜到来之前,有可能会有些惊吓。”笑意深深,飞起的眼角稍带凌厉:“白初,告诉我,你能撑得下去?”
“很吓人?”
“有些吓人。”
“提示下?”
“提示了,就不是惊吓了。”额上神纹淡金醒目,“白初,告诉我,你能撑下去。”
哥哥的话,从来没有半分错,惊吓就惊吓吧,她勾起嘴角,含笑宴宴:“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一定好好撑下去,一定要看到惊喜到来的那一天。”
他不再看她,继续与长决低声絮语,谈论他手上伤势。
白初折身走向别处,长廊尽头,魔界派来的侍从已经在那等候许久了。
“查到了吗?”
“查到了,前些日,狐帝带着长决上仙去了仙界。”
“他们去仙界做什么?”
“狐帝与天君密谈,具体情况不知。”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侍从想了想:“天宫碎了个花瓶,天后的手被划伤了。”
白初皱眉:“这事也叫特别。”
“陛下叫属下特意告知神君,虽的那个花瓶,离天后隔了极远,碎裂的碎片本没有可能割伤天后。”
除非,是有人蓄意。
辛姒手伤了,长决手也伤了?这两个人能有什么关系?自以为没打听到什么的白初怏怏摆手叫人回去。
天气清朗,皓空万里。
这个时候,多日没有露面黑毛朝她奔来了。
小小的一双短腿跑得极快,黑色的一团几乎是眨眼间便掠到了她眼前,“阿娘!阿娘!”
不管他为池夙做了多少事,他也终究是他的孩子。
她眯眼笑笑,俯身用袖子拭去他额角渗出的汗:“跑得这么急,怎么了?”
“阿娘,我没护住他!那个凶女人要杀了他!他就快不行了!”包子脸上的神情明显焦急万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有这样焦急的时候。
笑意顿僵。
白初低目仔细看他,试探的问道:“你说的他……是谁?”
“华奕!就是那个华奕!被阿娘救了的华奕!”
☆、章九三 绝交
雪霁天晴,地面上雪色微微化去,露出些微发黄的地表。青丘西荒大泽边境两百里外,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尸体。
空气里满是血腥味道,血色深红沾在未来得及化去的白雪上,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死的都是派往边境巡逻的青丘兵将,伤口统一,皆为长戟穿胸而过。伤口处边缘齐整,周遭没有皮肉翻卷的惨状,可见使戟的人下手快很准,而且,那柄长戟是件不错的好兵器。
四海八荒,用长戟做兵器的人不少,华奕就是其中一个。
白初冷着面目扫视周遭残骸,她之前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有些人,存了心要青丘和仙界不两立,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若她没预料错,周围尸体上的兵刃痕迹,是能和华奕的长戟对应上的。
“阿娘,在那边!就在前面。”黑毛面上也是一副急不可耐,他不待白初停下来观察周遭情形,就直接拉着白初的手往前走。
白初虽然有些讶异黑毛为什么会给她指路告诉她华奕的事,却也不疑他,到底是她自己的血脉子嗣,不论怎样都不会反过来倒咬她一口。
周遭只有青丘兵将的尸体,并无其它打斗迹象,明显,是被施了障术,盖了结界。一旦结界撤去,障术消除,还不知道是一番什么样的景。
黑毛抬手,二指并作剑式,在半空重重一划,虚空之中很快裂出一道长缝来:“阿娘,走这里!”
白初低睨着他,目里微黯。黑毛今日至始至终都是一副焦急的模样,于是,便忘了在她面前一直以来的掩饰。区区一个刚出生的稚童,没有人教他怎么破阵划结,他是怎么学会的?
她跟着他从缝隙里进去,刚迈进一步,狠利罡风扑面而来,万种杀念,神杀。
白初凝神牵着黑毛利落避过,这样肆无忌惮的杀招,其势之大,似是要把结界方圆以内所有生灵诛个干净,半点活口不留。
杀人,灭口。
有了黑毛指路,一路之上行得十分顺利,慢慢的打斗的声音就在附近。
空气里混杂着更加浓重的血腥味道,这味道里,隐隐混着花香,是华奕身上的味道。
再近些,一方长戟孤单倒在地上,上头满是血污。
再近些,是天宇云层突然出现了一道青蓝之色,火焰似的灼人眼球。所触之处,云层顷刻间化为烟灰,飘零离散。这是狐火,白初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刹那间,青蓝从空中直直下落,青蓝火舌翻滚如浪,里头透着金黄之泽,金黄与青蓝卷席缠绕,直势之凌,如同水火;青蓝大盛,势如破竹,而那金黄,隐有慢慢消殆之景。
眼见那青蓝成盘踞之势,金黄之泽就要不敌。虚空一点青荧凭空乍现,直袭青蓝,分明是相同颜色,那原本气势大盛的青蓝一触青荧,眨眼消弭散成流光火星。
伴着青蓝流光,锦衣男子从云层直直坠地。
白初于半空接住他,罡烈冷锋从天袭来,她抬袖一档——
罡风划破神泽。
“嘶——”
长袖破碎。
白初拥着华奕狼狈落地,面上神情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白初,不过数月未见,你修为大退?”虚空中出现清脆的音,女子声音清冷,带着些微的好奇,三分笑意,两分嘲弄,剩下的,全是杀意。
虚空之无,一瞬间,光华靡丽。女子素衣,从容从中显露出形。倾城容色,气质端华。微挑起的唇角含笑,笑意透进眼里,内里尽是凉。
华奕此时已经重伤晕厥过去,白初将他小心放置在地上,抬起眼:“池笙,又是你。”
“是了,又是我。”凤目微挑,黛眉微扬,每一个表情都含了十足的韵味,里头的幸灾乐祸明明显显,“你刚进到结界我便知道你来了,可你,却是现在才知道是我?”
白初目里一沉。若是在寻常时候,池笙不会是她的对手,可偏偏先前卜卦,她赔上了十万年修为,这个时候,她连半个池笙都不一定敌得过。
而方才出手救华奕使的那一招,池笙明显察觉到了。
所以,她此时此刻才敢光明正大的现身在她面前。
“池笙,我真恶心你。”
“不止你恶心,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笑着的眸里划过一丝晦暗,令四海八荒都称赞功德至上的神女,谁能想到,也能会在背地里干出嫁祸人的龌龊事?
白初起身,直直看她:“杀白逸是你的主意?”
素衣长袍曳地而来,清丽的神女,面上神情寡淡:“那是失误,我没想过要杀他。”
白初眯了眯眼:“夺琼珠?”
池笙偏目错开她的目光,依旧清冷的语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池夙之托?”
“同他无关!”端华的神女,面色骤沉,她厉色看她,重重驳斥,“白初,你青丘太子是我所杀,你青丘为什么一定要怪在他的头上!”
“不是他?”白初挑眉,斜睨过去。
“白初,他是你师父!”谈及池夙,池笙面色大变:“不管你我之间有什么瓜葛,那只是单属于我们两人之间的私怨,与他无关!”她灼灼盯着白初,目里难得出现了几分阴狠戾色:“他生死复生是借的你的体,叫我不要再与你冲突,我听了,承你这个情,大婚喜帖给了你,就是要息事宁人,顺便同你把关系缓和下去。不求你我间能恢复到儿时相伴的情谊,至少也不会见面就动手?”
白初冷讽:“所以,你杀我侄子,就是要验证下我同你关系缓和到了能不能见面就动手的程度?”
“白初,我说不过你,狐狸嘴巧,从小到大我都说不过你。”似是回忆到了什么,那目里的狠戾稍微减轻,而后嘲讽笑笑:“我不想同你兜圈子,白初,你青丘的太子是我所杀,你要怒要怨尽可全找到我头上,我做过的事,就没有不敢承认的。”
“真与池夙无关?”
清冷的目里满是凉意:“白初,你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
白初怔了怔。
“你青丘寻仇,为什么要报应在他身上!他重生不久,魂魄未愈,狐帝那一鞭,差点将他全身魂魄再打散出去!”
君上当日那鞭子打得有多重,白初自然是清楚不过。她淡淡看向池笙:“既然你也知道该报应在你身上,我主那一鞭子朝池夙打下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上去以身挡了?”
“那是因为——”池笙面上变了变,脱口要出的话戛然止住。
“因为池夙舍不得你受伤,给你施了禁术,你完全动弹不得?”
池笙目里阴晴变化,狐疑看她:“你怎么知道?”
白初睇她一眼:“不难猜。”
“是了,你从小到大,学什么都快。向来很聪明。”池笙嘴角噙着笑,目里微黯,“他向来喜欢你的聪明。”
三番四次把话题往池夙身上引,由不得白初不提高些警惕:“你什么意思?”
“白初,你就不能做一个安分的徒弟吗?哪有徒弟喜欢上师父的?”
白初蹙眉,话里轻漫:“你在我青丘边境重伤天界殿下嫁祸青丘,只是为了告诉我,让我不要喜欢上师父?”
池笙面上一阴,上前两步近她:“白初,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白初闻言眼光一亮。
“池夙他——”话险些就要说出口,池笙定定看她,明眸黯色微微流转,而后,陡的笑出了声,“想套我的话?白初,我偏不告诉你。”
白初偏目不屑:“池笙,我最烦你的一点就是自以为是。”
池笙闻言也不愠:“白初,我最厌你的,也是这一点。”
白初冷笑,勾着唇角懒漫,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池笙,我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回忆如潮,恍然如梦,池笙目里黯着,语声清冷:“白初,不用你说,我也不想同你回到从前。”
“如此,甚好。”就着袖口裂开长缝重重一扯,“嘶啦——”一声响,长袖断成两截,长睫微垂,“苍天为证,今时今日,是我青丘白初要与你玄穹池笙绝交,是我推开的你。”
说出来的话微轻,似风一吹便能马上散去。信手一扬,手中碎布轻飘飘的随风在空打了一个旋,而后落地。
“白初,我说过,我最讨厌你的自以为是。”池笙垂目,看向地上那一片残布,悄声一笑,“连绝交也要站在上风。”
“池笙,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旁人不知道,你却是最懂的。”
“是,我从来都懂。”盯着上的布片,池笙有了片刻的失神。
数万年的岁月,相伴长大的两个人不可能真的没有半点情分。或同榻相戏,或拌嘴调笑,两人的记忆里,有些东西也是极其美好的。
只是如今,她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不止是中间横着池夙,她们中间横了太多。间隙一生,再怎么补都是补不回原来模样的。
还不如早点断了,这样,对立起来就不会有太多顾忌,就不会……愧疚了。
☆、章九四 断臂
杀白逸是事实,用华奕嫁祸青丘也是事实,池笙微微抬目就撞进了白初清冷的双目里,那一双眼睛微微向上挑起,说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