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没有和她说话,只是低目审阅着案上已经批阅过了的折子。一本接一本,每一本看过之后便放落到一旁,有的放在几案中间,有的放在几案边上,还有几本……扔在地上。
夜很静,风卷帘晃,纸张翻动的声音清晰入耳。白初端正坐在侧座上,垂目看着地上被扔的折子越来越多,面容平稳,波澜不惊。
时间过得很快,狐帝扔下最后一本折子,从主位上起身。
白初连忙跟着起来,到下首站定。
地面上,金皮银边的折子有十多本,白初低眉颔首,小心忖度着开口:“君上……”
“重批。”
淡漠的口吻,不给半分可通融的余地。
白初欠身:“诺。”
低着目,外表看上去敛目乖巧,实则内心却早已走神到了玄穹境。当白衣从眼前一晃过去时,白初下意识的抬了眸。冷不防见着狐帝立在她身边,侧目审视她。
慌忙又将眼帘垂了下去。
白炘负手在背后看着她,“白初,下回再走神,就给我顶着水倒立去。”
所谓顶着水倒立,就是身子单手倒立着,头上、双脚都各顶一碗水。单手倒立本就要身子稳,头顶着水,就必须将头仰起来,再加上双脚上的两碗水,这样的罚人法子,被罚的人分不得一点心。
青丘的储君,非神身不能担。白初虽然担着储君之位,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个暂时的闲位。长孙白逸天资聪颖,年纪轻轻已成临神之仙,青丘接下来的君位必然是要给他的。
是以,白初很不能理解这种批阅折子的事情,君上不去锻炼白逸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推到她这来了?
她低低应了声“诺”,再抬眸时,狐帝依旧立在原地,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又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她,目光涔寂。
白初被这样看得浑身不自在,小心翼翼开口:“君上还有吩咐?”
“无。”
那您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君上,您该休息了?”
“不累。”狐帝淡淡应了声,半点动作都无,双目依旧落在她身上。
默了一瞬。
“……君上,阿初要睡了。”
再眨眼,眼前一空,白影瞬时无迹无踪。白初愣了愣,今天的君上,莫名其妙得很。
☆、章六一 噩梦
满眼尽是鲜红颜色,血河奔涌,断肢残骸随波逐流……
哀嚎、怒吼缭绕于耳,笑声、哭声句句催心……
玄衣隐凤,化灰而灭;云卷汹涌,雷驰电掣凌厉而来……
仿若浑身卷进一团黑雾里,逃不出,走不开,只能被那重重迷雾幻影一次又一次的袭击,分明知道那是梦,却怎么也醒不来。层层叠叠的浓雾,带着幻象吞噬着白初周遭一切。
空气里鬼魅的音,喑哑低沉:
“白初,你愧么?”
愧?本君需要愧什么?拂袖挥开眼前浓雾,很快又有另一层浓雾席卷上来。
耳边邪魅的笑,放肆无忌:
“呵呵,你为了一时之愤,降下兵解,不该愧?”
“万千生灵毁于你手,你不该愧?”
“明明猜到了真相,却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该愧?”
滚开!狠狠拂袖,带着凌厉神泽一扫而过,“何方魑魅,竟敢入本君的梦!”
黑雾霎时消殆无踪,眨眼,更黑更混沌的雾从四面八方涌上。这回的雾,似有的形体,纠结错落的缠着她,包围着她,怎么样也挣脱不开。
鬼魅的音还在耳边,刺耳得直钻入她心底:
“梦由心生,念由己生,咯咯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声音轻飘似云,带着一阵肆意的笑,缭绕入耳,乱脑噬神:
“你喜欢上你师父,呵呵,你喜欢你师父……”笑音肆魅得近乎恐怖,话到一半,倏地变凄凉,“可是……他不喜欢你呀……他是有婚约的,他要和别人成亲……他不喜欢你,不喜欢你……”
凄凉声里,带着哭腔,在浓黑的雾里,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你知道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么……你了解他么……他心里没有你,他利用了你,他毁了你,毁了你……”声音又陡而转厉,狠利愤怒直催心胆,“他故意让你降下兵解,故意毁你名声,故意借你的神泽重生,三万年里,他吸食你的精魄,蚕食你的神泽,让你三万年的修为毫无进展……”
“这样的人,你还喜欢他?”又陡然是撩人的笑,暧…昧着的,轻而暖,“咯咯咯,白初,你还喜欢他么?还喜欢他么?”
“妖孽,找死。”冰凉狠绝,肃杀之意顿生。
万千白光自身体散出,顷刻间,黑雾尽灭。
睁眼,一团黑雾化作一个妖冶黑衣女子摔倒在地。女子面容苍白,飞快匍匐在地,颤抖着声音:“神君饶命,神君饶命……神君——”
声音戛然而止,白光一现,女子霎时灰飞烟灭。
白初沉着目收回手,瞟了眼周遭环境:“梵谷,给本君滚出来!”
大而空的殿阁,阴沉冰冷,周遭紫纱薄幕,随风而曳。这里,是魔界。
“啧啧,好大的脾气。”紫纱幕里,语音含笑,悠悠走出一人来。紫衣华贵,男子清俊,一笑魅生,“神君,好久不见。”
白初冷冷看他:“我怎么会在这?”
“你被心魔所扰,自然醒来就在魔界。”梵谷一步步过来,墨玉似的眸子里,笑意粲然,“白初,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话落,指尖虚空一划,空气里化出面等身大镜子来。
镜子里,神女高贵,冰冷的目里飞快划过一丝惊骇。
长袖底下,五指成爪,透明的指甲长而锐。上挑的眼尾含媚,带着诡异的妖邪之色。其身后,十三条长尾在半空摇摆,遍布狠戾之息。
不过一个梦,竟然现了一半原形!白初冷着面色,运起神泽恢复原有面貌,狠狠朝梵谷看过去:“你看到了什么!”
梵谷挑眉:“白初,你摇尾巴的模样真招人喜欢。”
☆、章六二 生冷刺骨
青丘境自上古混沌之初便位于仙魔两界之中,上古之期,仙魔同出一脉,直到后来才慢慢分离对立了去。白初是上古神族后裔,其血脉里,多少会带些魔性,这也是青丘境内的魔族为何甘于臣服的原因。
“心魔作祟?”白初嗤笑不屑,“梵谷,你以为我会信?”
“你信或者不信,本就与我没什么关系。”伸手在半空一划,虚空中的镜子倏地无影无踪。梵谷微微一笑,上前近她一步,“白初,你问话的重点不对。”
白初皱眉,冷着眉目看他:“你把我掳到魔界来干什么?”
“这回有些到点子上了,却仍是问得不对。”男子唇角的笑意雅而魅,声音和宛而清洵:“白初,我至始至终都没说过是我掳你来的。”顿了会儿,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莫不是关了三万年,脑子也变得不灵活了?这四海八荒,天上地下,有谁敢在狐帝眼皮子底下掳走青丘帝姬?”
白初沉了目,没有人有那本事把她轻松从青丘带到魔界而不被君上察觉,除非,这本就是君上授意。
只是君上……为什么不知会她一声就让她到了魔界?让她在睡梦中毫无防备的到了梵谷的地盘上?
白初狐疑看向梵谷:“我家君上让我来你这做什么?”
“狐帝陛下的心思,岂是我能知道的?”一番敷衍的话说得流畅轻松如流水,还叫人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白初仔细盯着梵谷,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丝神情。
梵谷唇边笑意依旧,倘然让她看着,顺便也大大方方的看着她。只是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波光流转似流云,漂浮于碧空之上,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狡黠味儿。然后,他开口:“白初,你这么认真的盯着我瞧,我会以为你爱慕上了我?”
白初狠狠瞪了他一记,收回目光,心里仍然满是疑惑。
耳边听得一些响,齐整的脚步自殿外慢慢靠近。白初侧目过去,透过朦胧遮挡的垂幕,看到一队婢女自殿外进来,低头垂目向梵谷行过礼后,依次走到殿内灯盏前,点亮了灯。
一室陡亮。
白初这才陡然发觉,天已经黑了。内心深处猛地一跳,她回头看向梵谷:“我睡了多久?”
“不久。”他的眸色幽深,暗沉得如见不到底深渊一般不可捉摸,唇边的笑意却丝毫不减,“三天。”
“你——”白初面色倏地大变,目里锋芒狠狠掠过,“我倒是怎么会梦魔入侵,原来这是你拖延的法子?”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梵谷没有否认,墨玉般的眸子里,多了些其它的色彩,“狐帝既然让我想法子使你与世隔绝三天,我总不能一棍子打晕你完事吧?”
最后的尾音轻扬,配着那一张俊美的脸,不用一个动作,便是慑人的勾魂。而于白初眼底,却如九天寒池,生冷刺骨。
三天,能发生很多事。
池夙回归玄穹境,三天之内的第一天,必然三界齐骇。
而其后两天,君上宁愿让她待在魔界也不愿叫她知晓的这两天,到底会发生什么……这并不难猜。
三万年前,池夙与池笙便约好,等战事平息就大婚的……
☆、章六三 土崩瓦解
三天,能发生很多事。
池夙回归玄穹境,三天之内的第一天,必然三界齐骇。
而其后两天,君上宁愿让她待在魔界也不愿叫她知晓的这两天,到底会发生什么……这并不难猜。
三万年前,池夙与池笙便约好,等战事平息就大婚的……
长袖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握成了拳,白初盯着梵谷,透彻的眸里凝了耀眼的锋芒,冰冷且锐。
“池夙成婚了?”咬牙切齿问出来的话,每个字听起来都生硬得很。
梵谷似是早料到了她会这么问,挑了眉,弯唇微牵,似笑非笑的从袖里拿出一张贴:“哪能这么快,毕竟是一境之主,再怎么急着成婚也该准备些时日的。”
红底金边的请柬,上头印着繁贵的上古神纹。这是池夙与池笙的成婚喜帖。
白初冷冷低目瞟过,再抬眸,眼底宛如冰封:“这三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质问的声音陡厉,带着隐忍不住的怒意,浑厚的神泽直迫而出,满室灯火一晃而灭。
室内暗了下来,风过,吹动紫纱摇曳舞动形似妖。
“白初,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便已经开始沉不住气了。”笑谑中隐有唏嘘,轻轻一个响指,熄灭的灯火再次荧荧亮起。梵谷慢慢勾了唇,眼底颜色微微暗沉,“神君应该清楚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和谁说话。”
说话间轻易换了称呼,紫衣魔尊,不怒而威。
即便私交再好,君王之前,也不容逾矩。面对自家兄长便是如此,更何况是他人。白初将直视梵谷的目光微移开些位置,转掠之间,眼底怒色已去,平静如水稳似镜:“是本君冲动失礼,陛下勿怪。”
“神君不是我魔界之人,本尊怎会怪责?”墨眸暗沉,其中目光深远难测的意味,不知比方才又多了多少。他自上而下审视着她,看入她那明显不耐却又要强装镇定的面容,再瞟见她握得发紧的袖口。他慢慢勾了唇,眼底深邃愈见如夜暗沉:“神君若再有方才之失,本尊不介意亲自动手把你捆了,囚到玄穹境那位大婚了以后再放你出来。”
话语幽幽,配着清润的嗓音,在这黑夜寒到了骨子里。
顿了会儿,剑眉挑起斜飞入鬓,唇畔溢出抹笑来,补上句话:“本尊相信,狐帝陛下必不会插手。”
不怕人无赖,就怕无赖有权有势有靠山,而这靠山,是她家君上。君上平日里淡漠,不喜与人来往,却在池夙重生之后找上了魔尊。这其中会有些什么,光想想便不会简单。白初拧眉,双目微阴:“三日内发生的事情,陛下不愿意同本君说,不说便是。把本君送到魔界、且还要是在睡梦之中才能瞒住的事情,想必是三界皆知的大事了。本君想要知道,也不难。”
眼下才不过一张喜帖,那便说明那两人现下没有成婚了。若放在三万年前,两人即便当着她的面成婚,她也不会有什么不喜不愿意。三万年后,一切都不同了。她好不容易盼到的人,怎么能让她人轻而易举的得了去。
只要未成婚,一切都好办。
“难的确是不难。”梵谷瞧着她,唇边的笑意却愈发地诡谲难辨。他走近她一步,微俯身凑近她耳畔,语声清幽:“白初,我既算好了时辰让你醒来,怎么会再拦着你去知道消息?”即便知道,也晚了。
热气打在耳侧,拂动她耳边的碎发,微痒。于她心里,骤的一悸。
天宇上空一道弯月,晕黄的光芒静静投下,更显得这夜幽深冷寂。
从魔界一路到玄穹,御风疾行,空气里霜寒湿冷水泽迎面扑来,吹在脸上,刀刮似的疼。疾行了许久,终于在一片云层上停住。
抬头,数百米外便是玄穹境门,得主人重归的玄穹境,一扫之前的阴暗冷清,悦耳的仙音泠泠曼妙从境内缭绕而出,优雅动听中透着掩不住的欣喜。便连向来肃穆的界门上头都无比高调的挂着红色喜绸,云层后面遥遥可见的巍峨殿宇沉浸在明明显显的喜悦里,一眼望去,刺目得很。
从白初现在站的地方到玄穹境,不过只需眨眼片刻。她心急火燎的赶过来,却到这最后的一步,不肯迈下去了。
三天,可以改变很多事。
三万年前以身祭天灰飞烟灭的池夙帝君重返玄穹,对仙界无疑是件又惊又喜的大事。
一时间,玄穹拜帖如山,门庭若市。
这个时候,池夙宣布了与池笙的婚事。并携手池笙一起,当着众仙的面,同祭了天地,在神族联姻的祭石上刻上了两人的名字。神族联姻的祭石,名字一旦刻上,便再不能更改。如此,虽还没有大婚,这夫妻的名分却已经定下了。
玄穹境门明明近在咫尺,此时看来,却如天高孤月,遥不可及。
白初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
她盼了三万年,日日夜夜都渴望祈盼那人能回来,好不容易将人盼回来了,结果一眨眼,那就是别人的了。
晚间风大,吹得她发飘袖扬,身上一片凌乱。冷风穿过衣服,灌进心里,冰冰凉凉的。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入目可见的玄穹境门,似要用眼将它看穿。
白初从来都不傻,她对池夙存的心思,池笙能看出来,君上能看出来,梵谷也能看出来,那么她便知道池夙不可能看不出来。
池夙知道她喜欢他,却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个回应。即便……两人已经有了共同的子嗣,但,那也只是个血脉相融的产物而已,虽有了灵性,生来神身,却到底不是能牵绊住他的由头。
池夙回玄穹三天,黑毛一直留在青丘,那只能说明一点,对于这个子嗣,池夙并不打算把他领回去。所以,黑毛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她青丘白初未婚先孕生出来的小殿下。
是到这个时候还不忘算计她一回,利用了她就远远把与她有关系的一切人和事都丢开,还是……一切为了池笙?那个祭石上名字同他并列着的人?
怅然笑意浮在嘴角,白初盯着那巍峨的境门,目光一瞬也不移开。
她离开魔界时,梵谷曾笑问她是不是要去抢亲。她当时的念头是,只要没成婚,即便不能把人抢到,搅砸了他们的婚礼也是好的。反正她的祸名向来摆在那,毁天灭地这样的事都干过了,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呢?
但到底自小就是高人一等的人,抢人夫婿这样的事,三万年前她没有做,三万年后那两个人正了名,她便更不可能去这么做。
多年的痴恋顷刻间土崩瓦解,如今,她只能像这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