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每架飞机都能平安无事地到达目的地。
明天他就是寿星了,他愿把他十多年来没有用过的所有幸运都压上,为无数个和他无关的人祈祷,只为他们中间有个他牵挂的人……
明净的天空一碧如洗,像上帝的脸。
他做出个慈悲而无奈的手势。
许晴川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飞机场呆了多久,只觉得冰凉的风,麻木了他的手,他的脸,他的时间感,他几乎以为自己就是一尊石头的雕像,从出身以来就在为别人的安全祈祷。
他拖着疲乏的步子慢慢走着。他没有钱,没有办法坐车。他只能走。一步步地在昏暗的天色下走。
*
第二天,照常去上学。
小晴一看到他就递个他一样东西。
许晴川拆开来,原来是件衬衫。
「喜欢吗?生日礼物。」
许晴川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说:「你挑的?」
「不是,是楚山和我合送的。昨天你走得这么急,吓死我了。」
许晴川忽然想到昨天——好像对斗子说了什么,脸刷地就红了,眼睛不敢往小晴那里看。
「楚山也真有心,临走的时候告诉我你生日就快到了,我还紧张要送你什么东西,他说他早就准备好了,把衬衫给我看。我出了一半的钱,所以算合送的。怎么样?你喜欢吗?不喜欢要去问他,是他挑的。」
许晴川只能胡乱地点着头。
那衬衫静静躺在他手边,干净的白色衬衫,在衣服下摆和袖口淡淡晕染了一层奶黄色。许晴川下意识地抓了抓,好像要从这上面辨认出什么东西一样。
小晴看了他一会,忽然问:「川子,你和楚山到底是什么关系。」
许晴川青了脸,一声不响地坐回到位子上去。
小晴慢悠悠地跟上来,「你要一辈子瞒着我们是不是?——昨天斗子都说了。」
许晴川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耳朵根子都红得能滴出血来。
「这么说是真的了。」小晴都有点不知所措地安静下来。
半晌,她坐到许晴川对面。认真地对他说:「亲我一下。」
「什么?!」
「算他欠我的,你还我一个。」
许晴川彷佛被施了定身术,他害怕得想把自己缩小,心脏都快跳出嗓子口了。
「……嘻嘻,骗你的~~」
小晴安慰性地拍拍他的手臂,许晴川神经过敏地把手藏了下去。
小晴脸色变了,「你是什么意思?不认我这个姐姐了是吧?把手伸出来!」
许晴川愣了半天,把右手伸给她。小晴捏着他的右手,脸色变了几变,突然一口咬了下去。
许晴川不敢叫疼,任她咬着。
她的眼圈忽然红了,彷佛一滴颜料突然晕开来,眼里酝着水,然后,眼泪落在许晴川的手臂上。很烫。
小晴把许晴川的手臂抱在怀里,像抱着另一个人,喃喃说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我已经是最接近你的了……」
哭了一会,她清醒过来擦了擦眼泪,又露出一个微笑。
「不过他真不是东西,竟然扔下你跑了。」
两个人互看了看,终于什么话也说不下去。
小晴走过许晴川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我还喜欢做你姐姐。」
「他不喜欢我的……」他突然说。
可女孩只给他了一个了然的微笑。
高三就要过去了。大家都要学着别离。
斗子虽然态度有点扭捏不自然,不过他认真地说:「川子还是我朋友……至于他和老大……」他露出一个尴尬的神色,「我不管……我管不着……」
斗子上了本科线,读物理系。
小晴似乎开始喜欢欺负人了,起码她就老欺负许晴川。整天捏捏他,拍拍他,把他当个宠物一样,但她总还帮他做份午饭。
「管他的,我是他姐姐呀。人家姐弟同姓,我们姐弟同名。亲着呢。」
小晴成绩好,上个本地最好的大学。
许晴川仍然很沉默,高三最后,他的成绩上扬了一些,可还是落了二本。读两年的专科。
大学开学时,提着手里的行李,看着陌生的校园,许晴川有种做梦的感觉。未来如此不真实。晚上,在黛紫色的天空下,他坐着发呆。楼下的声音像一些剪辑片段,一下一下浮到他耳边。也许是情侣吧……女孩快乐的笑声,夹杂着自行车铃声……他突然想到了曾经幻想的情景,骑着自行车的是他和楚山,于是,像一只动物在麻木的温柔中,动了动腿,在这其中发现了极限。细丝密密捆绑。唯一能抽动的只有紧缩着快要膨胀的心脏。所以它拚命拚命把自己缩小。他捂着自己的心脏,那疼痛告诉他,这是现实。
楚山送的衣服,他根本一次也没穿过,放到箱底。他看到另一件缺了一颗纽扣的衬衫,心里颤抖了一下,狠狠心,把两件衣服锁到了一起。
成绩虽然不算顶好,但也不错,拿过一个最低等的奖学金。他换了些笔,可以前旧的不舍得扔,放在自己的抽屉里。那上面曾经有过那人的味道,虽然已经淡了。可它凝聚的回忆却越来越浓烈。他打开抽屉,那笔骨碌碌滚到他面前,他就觉得有种过去的味道把他笼住。他只好把笔放到抽屉的深处,黑暗里。可下一次,它还是固执地滚到他面前。
还有,许晴川的样子也变了一点,看起来比较容易和别人沟通。班级里还有点人缘。和别人一起参加活动,什么社团啊、运动会的,相处得挺融洽的。
大学毕业,许晴川有一阵迷茫,慌慌张张投了好几份简历,可都没有收到回音,幸好小晴帮忙联系了一家公司,要求和待遇都不高,不过对许晴川来说,已经很满意了。拿到第一个月1000块工资的时候,他给家里装了个电话。他带着些兴奋地拨通了小晴的电话,说好请她吃饭,又把自己的号码告诉她。
像每个家里新装了电话的人一样,那天晚上他老怀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希望这台简单的电话突然响起铃声,打破他的宁静。不管他看什么,过一会总要把思绪移到电话上来,心跳也不规律起来。半夜里,他正睡不着,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铃响,他挣扎了一下,还是闭着眼睛去接了。响了一下的电话,而且又是半夜,说不定是他做梦呢……可他明明白白地拿起听筒,那里面不是盲音,甚至还有轻微的呼吸声。
彷佛突然站在海边,屏息听着海潮抚摩海岸的声音……潮汐起伏……许晴川不由地把话筒捏紧,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声音。过了一会,这电话挂断了,嘟嘟地单调地响着。
他不可置信地把话筒拿远,看了一会,又不死心地把耳朵重新贴上去……确实只有盲音……
不会是他吧……不会是他……
他握着电话的手因为不确定而微微颤抖。
*
星期天,小晴来赴约,仍是学生打扮,而许晴川已经穿上了正式的西装。
小晴看到哈哈一笑,「看来社会是能磨砺人呀,弟弟看起来比姐姐成熟了。」
许晴川羞涩地挠了挠头,帮小晴拉凳子,让她坐下。
两个人边吃边聊,说斗子在大学里好像也谈恋爱了,可死活不把对像带出来看,已经成了班里的密闻之一。然后又问了问许晴川工作习不习惯,上司待他好不好。
许晴川说:「我是做文书工作的,工作量又不大,老板又很客气,实在是太好了。」
「你人好呢,1000块的工资,人家大学生都不肯。」
「谢谢你介绍。」
「嗯,小事啦。」小晴停了停忽然感叹道:「唉,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一转眼就已经分开两年了。你竟然都工作了……真奇怪啊。」
「是啊。」许晴川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窗外。模糊的记忆中,那个人的生日似乎是在8月。
「要是——我说要是啊,要是楚山那家伙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许晴川低着头,忽然想到那通神秘的电话,不自觉地反复拨弄着手里的勺子,说:「我不知道,反正不可能再见面了。」
「那如果他来找你呢?」
「——不会的,反正已经都结束了。」许晴川像加重语气一样用力点点头,「结束了。」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你有没有告诉别人我的电话号码?」
「没有啊。」
许晴川听到这个答案不知是放心还是沮丧,呆呆想了一阵,习惯上又咬着食指的指甲
「哎呀,你指甲怎么啦?」
许晴川连忙把手指缩回去。可小晴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是掰开来。一看,指甲上坑坑洼洼,果然是咬出来的。
「真是的,你这么大个人竟然还有咬指甲的习惯。来来,我帮你修一修,不然很容易划到自己的。」说着,从皮包里拿出把指甲钳。
许晴川不好意思地把手挣脱开来,接过小晴手里的指甲钳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笨手笨脚地剪着自己的指甲,弄得小晴不断地在旁边指挥。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临走的时候,小晴还特别关照他别咬指甲,对身体不好。许晴川只好胡乱地点点头。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黑暗里,开着窗。
许晴川举着自己的手,想起以前楚山小心翼翼地帮他剪指甲,每次都剪得不长不短,又修得特别圆滑。想着想着,想到别的事情上去,有些痴了……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习惯性地把手指含在嘴里,连忙拿出来——
现在,没有人再帮他剪指甲,自己又剪不好,不是长了就是短了,渐渐的,长了就把指甲放在嘴里咬。咬指甲有点轻微的麻木,而且手指觉得很温暖,慢慢的,就成了习惯。
开着窗,呼呼的风灌进来。今年的天气真奇怪,8月呀,就刮起了这么大的风,好像可以把什么都吹掉一样。
躺在床上,沐浴着风,许晴川祈祷,这风可以带走一些快乐又哀伤的记忆。
第七章
最近,小晴打电话过来,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楚山。许晴川听了很不高兴,一次竟然忍不住直接挂了她的电话。等把话筒按在电话机上才后悔自己情绪太过激动,连忙回拨了一个给小晴。后来,就不再提到这样的话题。可许晴川总觉得心中浮起一种奇怪的骚动,日历一张张撕去,和已经过去的日子一样被抛在身后。在这样一条时间轴上,慢慢接近着一个隐秘的坐标。
楚山就要回国了。
虽然没有人告诉他明确的日期,可许晴川闭上眼睛就彷佛可以感应到。心浮气燥。
晚上开始辗转,一想到那些关于楚山的事,就进入了情绪的漩涡,怎么也睡不着。一千遍地跟自己念道,他已经和我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第二天还是要面对自己越来越明显的黑眼圈。
终于,小晴吞吞吐吐地意思说,今天楚山回来。
许晴川心里咯噔一下,还是淡淡地说,那你们好好玩。
半夜里,听到外面汽车引擎声,就停在弄堂门口。为什么要起来看呢?怀着迷梦的期待,许晴川问自己。在床上翻了第36次身,他揉揉眼睛,走到窗口。
月色怎么会这么亮呢?把那个人的脸照得这样清楚。银黄色的月光像女子拖曳下来的丝绸长裙,凉凉的,却顺滑得不可思议……那人的脸浸没在这样的光色中,也顺滑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清冷的感觉从他身上缓缓散发出来,应和着月色,在空气中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许晴川觉得身在湖水中……淹没到胸口,却是甘甜的沉重,凉冽的空气从窗口渗透进来,彷佛可以像山泉一样丁冬作响。
他回到床上去睡,他以为他会睡不着。可闭上眼睛,黑甜的梦境就找上了他。
就在第二天,好像梦境变成现实,楚山作为他的老板被介绍给他。
有种莫名的预感笼罩他。连惊讶都彷佛是预定好的。出于礼貌,许晴川和楚山象征性地握了握手。许晴川低下头,自嘲地一笑。就是这样而已,自己是他的下属,他只是想要这样的关系,想要这样控制我而已……
楚山走后,许晴川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冲到电话机旁,拨了小晴的手机。
「喂,你当初介绍我来这个公司,是知道这是楚山的地方?」
「啊,你已经见到他啦?」
「你知道?」
「当然,是他特地打越洋电话叫我当中间人的。」
「……」
「怎么啦?准备把辞职信摔到我脸上啊?怕什么!他又不能吃了你。」
「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意外……」说着,挂了电话。
他心里翻涌着各种想法,他无法猜测楚山的意思。也许楚山只是出于歉疚给他一点关照,或者只是喜欢自己在他眼前,或者……他应该马上辞职,不要在这种人的施舍下生活,马上去另外找一份工作。可很快,现实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一个专科生,又没有背景,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社会,能找到什么工作?恐怕,当初他能顺利地进这家公司,楚山也曾经暗地里关照过……
他应该走……应该留?他不由地捏了捏衬衣里的护身符,这坚硬的触感让他回想起方才楚山的手……骨节鲜明,已经完全是双成年男人的手,一阵粗糙的酥麻从相接触的地方传导过来……现实的问题呀,要吃饭,马上就发工资了……
他握了握拳头,然后彷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样松开。他不能走,他走不了。
下班的时候,许晴川拖着疲乏的步子,走出大楼。才推开玻璃门就撞在一个人身上,他慌忙抬起头来,原来是楚山。
心慌意乱,胳膊都不知道怎么放。
楚山张开嘴,正了正神色,却只淡淡问候了句:「你回去了。」
「……啊……呃……回去了。」
两个人点点头,分开。
走了几步,许晴川心神不宁,忍不住又回头往那个方向看去,楚山正站在原地看他。吓了一跳,不由加快了脚步,好像害怕后面的人随时追上来一样,几近小跑地赶到车站。
接连几天,两个人都会莫名地在各种地方碰到。在上下楼的电梯中;在员工餐厅里;在办公室里;在大楼门口;甚至是厕所,楼梯外的小平台……
一开始,许晴川总是惶惶不安,怕楚山突然提起什么,或对他做什么。可几次下来,楚山都只是对他微笑,用眼睛深深地看他,和他温和地打招呼而已。
而已。
不论周围有没有人。两个人的相处这么自然,这么正常,好像他们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维持着平淡关系,从同班同学,变成上下级,就是这样公开的关系,没有任何私人联系。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慢慢的,许晴川控制不了地开始想这些问题……他一边想着,一边就忍不住去观察楚山。
他长高了,变黑了,结实了,几乎完全是成年男性的样子,敦实的肩膀,粗长的手指。挽起袖管来,就可以看到手臂上代表力量的筋络。整个人看起来沉稳多了,不再是少年时那种故弄玄虚的深沉,而是独立生活在他身上刻下的力量的印记。认真地做判断,相信自己的判断,并且永远约束自己遵守它——这样成年人的成熟。
偶尔,楚山好像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扫一眼,精光内敛。如果他正在和别的人讨论问题的话,此时总会略微停顿一下,然后用那沉着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刚才说到哪里了?」然后,又继续讨论下去。
那时候,许晴川总觉得背脊上被目光穿透,又麻又痒。好像恶作剧的孩子被捉到,心跳得很厉害。
时间久了,许晴川慢慢发现楚山总是隐秘地跟着他,所以总有这么多次看起来偶然的相逢。明白这一点,他觉得有点眩晕。紧张感突然笼罩下来。好像一条被收在网里的鱼,往哪里逃都是窒息。
周末的时候,小晴打电话叫许晴川陪她去买点东西送她男朋友。许晴川换了身衣服,出门。
才踏出门口,他就脸色剧变。
楚山正等在他家门口。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楚山先别开眼睛,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手里玩弄着打火机,手势繁复,却一直没有点上。
许晴川想开口质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可那人什么也没有做,没有说话,没有询问,没有阻挡。许晴川觉得质问的勇气就好像一只漏气的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