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司沉默了下,忽然问:“你想我如何?”
师父道:“仙神姻缘乃天命,但天命之中亦有数不清的变数。引出心头血,浸上姻缘线,姻缘线便不解自断。”
我一下晃了神,兀自踉跄了两步。
尧司不语,师父顿了顿,又道:“若三世姻缘已毁,司医神君再来我昆仑山带走弦儿,本君不再阻挠。”
师父……师父……他什么意思……
“好,一言为定。”
“砰”地一声,我手上一轻,低下头一看,手里的茶壶已经滑落了去,摔在了地上支离破碎。茶水流了一地,溅湿了裙摆。
我忙蹲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拾起碎片。
门突然打开了。我跟着颤了一下,手指不当心任瓷片划了去,划得有些深,刺骨的疼痛。眼角飘过一抹白,渐行渐远,只听他轻幽道:“弥浅你等我回来。”
我蹲在门口,安静地蹲在门口。师父,就在书房里,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我割舍给了别人?我亲耳所听,他竟想将我割舍给别人?我还以为,他会如上回一样,将尧司一张俊脸给打得花里胡哨。
手指上的血一丝一丝顺流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了一片一片的碎瓷上,将原本浅黄色的茶水染成了嫣红。
我咧嘴笑了笑。那嫣红,多好看。
后来,满手都是那样的颜色,黏糊糊地落地时,还能牵起一两根如姻缘牵那般绯红的红线。
(四)
蹲得久了头有些晕沉。我站起来时险些不稳栽倒了去。幸亏我扶住了墙才不至于跌得一身狼狈。
我转身便离去。
师父在书房里,轻轻唤了声:“弦儿。”
我顿了顿,侧头低眉安顺道:“师父恕罪,徒儿不小心将茶摔没了。徒儿现下就去重新煮过。”
师父道:“弦儿不用煮茶了,为师不想饮茶。”
我边往外逃也似的快步走,边道:“师父、师父……放心,徒儿会挑最清淡的茶煮。”
身后一阵清风夹杂着桃花香袭来,我手腕倏地一紧,愣愣地看着师父禁锢在我手腕上那只纤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
心开始堕入深渊。漫无止境地发疼。
原先我以为,沦陷了,即便下边是深不见底的黑渊我也心甘情愿。那么如今呢,果真落入深渊了,为何却那般窒息。
我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师父要割舍了我。我以为,他是愿意与我一起并肩走到天边的尽头的,我以为我不说他都知道的,我以为那么容易就可以与他天荒地老的!
难道,竟是我一心在自作多情么。
如若不在意,那他为何要……为何要……
师父抬起我被割伤的手,欲施仙法,轻声道:“弦儿为何不顾惜自己。”
我手指动了动,拂开了他的手。趁他怔愣间,兀自抽回了手臂,努力动了动干得发觉的喉咙,道:“是徒儿愚笨,不小心让瓷片划伤了。徒儿……徒儿现在便回去……回去止血……”
“弦儿!”
转身那一刹那,我流不出眼泪。我只知道缩着脖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往前走着走着就又停了下来。
终是忍不住轻轻问:“师父,将将说的都是真的么。”师父你让尧司去断了他与瑶画的姻缘,然后来昆仑山带走我么?
我想要师父回答,我想他听他说“不是”,偏偏他就是不想如我的意,一直沉默着,沉默着。
我不死心,便再努力平静下来,问了一句:“你,是不想要我了?”
“但是师父并非弦儿父君母上,何故师父不想要弦儿了就想让人将弦儿带走……弦儿自己会走……自己会走……”我哆哆嗦嗦地招来自己的祥云,爬了几次才爬上去,背对着他,飞离他,越来越远,嘴巴里却不住地一遍遍呢喃。
我以为就这样,可以一起并肩走下去的。在魔界的时候他为了我不顾生死,我想我也可以同样那般为他。我想将我的所有都拿出来摆放在他面前,包括我的真心。
可惜了。不过可惜了。我一直懵懵懂懂,以为师父会稀罕。今日我才明白过来,他可以将我随手让出去,原来他不稀罕。
祥云就算会飞到天边的尽头,被我的血染成了红色,我亦没回头再看他一眼。我的师父。
章九十七
(一)
祥云漫无目的地飘,我都不晓得去哪儿,它自然也就没有方向。我就躺在云头上,手捂住双目,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之后,头昏昏沉沉的,却也到了夜里。
不想祥云漫无目的地飘,还是转了一圈又飘回了昆仑山。昆仑山上,师父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我心里一直希望,他是后悔了的。他后悔了与尧司说出那番话,他后悔了对我毫不解释。
当我推开房门时,里边温暖的气息包裹着我,却让我越加发冷。师父正伏在书桌上写着什么东西,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神色滞了一瞬间,恍若隔世。
随后他垂下眼帘,淡淡问我:“弦儿这么晚了来找为师何事。”
不知为何,师父他已经不愿意对我笑了,即使是清清浅浅也不愿意。不过一天的光景,我不晓得哪里不对,不晓得师父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咧了咧嘴,道:“师父,你都说这么晚了,为何还不去歇息。”
师父道:“还有些事情没有忙完。”
我便看了看桌几,寻话道:“要不……要不徒儿去给师父煮茶罢,师父夜里劳累,也好、也好提提神。”说着我就朝外走去。
“弦儿。”
“嗯?”我在门口处顿了下来。
“弦儿还在怪为师白日里的事情么。”
我吸了几口凉气,道:“徒儿白日里什么都未见到什么都未听到,这样可好?”我捂紧了心口,可还是捂不住的疼。
师父轻轻叹了口气,道:“日后,弦儿总归会明白。”
我轻轻笑问:“日后会明白什么?”
他不语。
“卿华”,我便转过身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不是我倚弦命苦眼瞎活该被抛弃二次?你告诉我是还不是?”
他脸色倏地苍白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只听见自己又胡言乱语道:“七万年前尧司另娶她人背弃了我,如今却又对我念念不忘要回来找我。今日倚弦不知是何缘由让卿华背弃我”,我突然抑制不住地疯狂大笑,笑过之后,念悠悠道,“莫不是过一段时日,你又会去尧司那里寻我?”
“弦儿……弦儿……”他手撑着桌沿,墨发垂下遮住了面皮。
仓皇逃走之际,我苦涩道:“情乃穿肠毒药,怪只怪倚弦不识好歹,几次三番以身试药。落得今日之狼狈下场,实属活该。”
“弦儿!”
我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晓得我嘴巴笨,可我到底对师父说了什么……
(二)
当夜我便腾上祥云,离开了昆仑山。
一路上失魂落魄,不知所归。待我醒过神来时,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然到了鬼界,正站在寂寥沧桑的黄泉路口。
我倒差点忘了,我本就是鬼界的小妖。
恰好有鬼差拎着一两只小鬼入了黄泉,我便也浑浑噩噩跟了进去。
幽冥鬼火一如既往地燃得青幽狰狞。我被推搡着混入了鬼群之后,比肩接踵缓缓上了奈何桥。
凡人死后化作一缕幽魂,在鬼界喝了孟婆汤就可以忘却前尘往事,然后再投入轮回,周而复始。一个轮回不过百十余年,就这般忙忙碌碌匆匆而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排着队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孟婆递给了我一碗汤。
我愣愣地接了过来。青褐色的汤汁在碗里来回轻轻荡漾,我在想,是不是喝了它便真的无忧无恼了。
我抬起碗就要仰头灌下。若真是那样,太好了,起码能让我忘记哪怕片刻的不安与不舍。
然嘴将将碰上碗沿,只听“啪”地一声,我手里的碗突然因一股外力自手中飞出,汤汁荡在了我的下巴上,洒在了地上。
仰头抬眼一看,却见魑辰正站在我面前,紧绷着一张妖娆俊脸。
我眯眼对他笑:“魑辰,你怎知道我回来了鬼界。”
“你在干什么。”他拉着我的手就大步往前跨,道,“跟我走。”
魑辰将我带回了他的宫殿,还是依旧绷着脸抿着唇。手里拿着毛巾替我擦拭我的下巴。
我攥紧了手心,狠命地攥紧。我怕我一松,就立刻在他面前原形毕露。
魑辰面色不好看,道:“弥浅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道:“不就是想试试孟婆汤是何种滋味么。”
大抵他也以为我为了试一试孟婆汤味道干得出去喝孟婆汤那样的蠢事来,遂声色软了些,问:“不是说不愿意回来这里么,怎么,今日你师父竟给你放了行?”
我张大嘴笑,道:“啊,这里是我家我如何能不回来。莫不是魑辰你不愿意要我再回来住罢?而且,而且师父他已经答应了,让我以后都住这里。”
他蹙紧了眉头,一双凤目幽幽看着我。
我端过桌上的一杯茶仰头灌下,不想被呛着了,咳了几下,上气不接下气道:“魑辰你是不是不信我,我果真回来就不再走了……”
他将我手里的茶杯拿了过去,看着我,道:“弥浅,怎么了?”
我就晓得,魑辰火眼金睛,我定是瞒不过他。以往我在鬼界时他便似蛔虫一般,我烦什么伤什么,皆瞒不过他。
他又低低问了一遍:“弥浅跟我说,怎么了?”
我抬眼,眼巴巴看着他,道:“魑辰,你说我是不是魅力不够,非得屡次三番被人抛弃?”
魑辰狠狠一颤。
我笑了笑,怅然道:“定然是这样。再或者……再或者我命里根本就没有桃花……活该要被人遗弃……”
魑辰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凤目里闪烁着莹光,将我拥入怀。
(三)
“弥浅在胡说什么。”
清清然的气息钻入鼻孔里,侧脸摩挲着魑辰胸前柔软的衣襟。他一手将我箍紧,一手拍着我的背。
似要将我的万般情绪都抖拍出来一样。
我闭了闭眼,水珠子蓦然滚落。我颤抖着唇,仍旧咧着唇角道:“魑辰,你说,我到底是不是魅力不够……”
魑辰将我抱得更紧,笑了两声,道:“将鬼君都迷得神魂颠倒,弥浅如何还不够魅力?”
听了他的话,我鼻子被呛得酸疼,一不小心咽出了声,道:“你胡说,那为何……为何当年尧司不要我要娶别人,如今师父亦不要我……你定是……定是不晓得,今日师父不要我了……我、我再也回不去昆仑山了!”
“唔,再也回不去了……我就只有这个地方可以回……”
后来我身体滑坐在了冰冷的地板,魑辰便随我一起坐在了地上,安静地陪着我。我冷,就拉着他不放,蹭进他的怀抱里。屋里很黑,我就让他点火,将整座宫殿都点得灯火通明。
他皆由着我胡来。
半夜里,哭得乏了,魑辰直接将我抱上他的床榻,睡他的床榻。而他以为我睡熟了直起身来转身就要出了屋。
我醒着,爬起来手就拉上了他的衣摆,烛火下的背影轻轻震了震。
我沙哑着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你想去哪儿,是不是也想丢下我。”
魑辰安静了一阵,道:“不是。”
我晓得他要去哪里,但我不想让他去。我蹭着双腿爬过去,自后面抱住他,道:“那你就留在这里陪我睡觉。”
以往,自天庭与尧司一同生活了三载被尧司赶下天庭之后,一直到尧司与瑶画成仙婚的那一百来年里,我窝在鬼界,睡觉有一半的光景都是在与魑辰抢床榻睡他睡过的地方。那时一味眼红魑辰的床榻宽敞柔软,一直想据为己有。
而今,若真是一个人躺在这榻上,夜不成寐,该如何寂寞。
最后魑辰还是在我身旁躺了下来。屋子里的烛火一直燃到天明,烛身燃尽。
(四)
在鬼界魑辰十分惯我,事事皆顺着我由着我。
我自心底里觉得十分庆幸,庆幸自己是生在鬼界活在鬼界。若非如此,打昆仑山出来后我当真不晓得该往何处去。
魑辰虽有一大段时间陪我,但我晓得他仍旧时时刻刻想着去两个地方。一个是昆仑山,一个便是天庭的文曲宫。
我不让他去。
我人已不在昆仑山,魑辰就算去了能有个什么用。还有文曲宫,想必泠染与墨桦过得该是安宁舒适罢,何必要去打搅他们。
于是在鬼界这段日子,我真真算得上是与魑辰形影不离。
我一个人,怕寂寞。他一个人,我怕会闹事。
实在闲得慌了,魑辰便会遣来几个鬼差几只小鬼以逗玩乐供我好打发日子。他在鬼宫里亦会处理许许多多事物,毕竟鬼君不是那么好当的。
鬼宫的大殿十分宏伟壮阔,只比天庭的凌霄殿要淡色那么一点点。魑辰处理事物批阅折子的时候便会去大殿。大殿的最上方,摆着一张十足霸气的椅座,只有鬼君有资格坐。
他在上面坐着的时候,我在下边看他还要仰着头,觉得忒累。想了又想,我便自顾自搬了一张椅子上去放他边上,踏踏实实地坐下。
刚开始魑辰会打笑我道:“鬼君的身边,也只有你一人不晓得天高地厚要往边上蹭一蹭。”
魑辰批阅的折子皆是鬼界层层上报的折子,自第一层地狱到第十八层地狱,从刑具到刑期,各种问题纷繁复杂应有尽有。
看到有趣的折子时,他会挑着眉头指给我看,还问我该如何如何做。我不大明白,干脆就自魑辰手里拿过红笔在上边画了画。喜欢的画个圈圈,不喜欢的就画个叉叉。
魑辰没嫌弃我弄花了他的折子,而是让我想如何画便如何画。
后来,大抵是到了审阅生死簿的时期。鬼界有好几批判官,每过一段时日便会将手里的生死簿呈到鬼君面前供鬼君查看。
这生死簿倒有些趣,记录了凡人一生的大致情况,生于何年卒于何时,皆是清清楚楚马虎不得。在这里边看得清凡人的生死百态,每一个凡人的记录皆可作为一只小话本来品读,这样看生死簿也不会太累。
经我提议,魑辰会分一半生死簿给我看。我看到有趣的地方会停顿下来与他计较讨论一番,然后再抓起他的红笔在上边作一个记号。
有些凡人的寿命我实在是看得不大顺眼。比如一个老实人的寿命只有三十年,而一个十恶不赦之人的寿命却有六十年。
这个便无需与魑辰讨论。我直接又抓起红笔将老实人的寿命改为六十年,将十恶不赦之人的寿命改为三十年。
魑辰时常捏着鼻梁叹气,道若让我做了半个鬼君,人间鬼界该是要乱上一番。
不过话虽这么说,我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里,住他的吃他的睡他的用他的,岂止是半个鬼君。
我想,日子便就这么过了。无论多少年便就这么过了。说不定某日某月某年,我会忘记天庭有个叫药神殿的地方,会忘记仙境有个叫昆仑山的地方。还会忘记昆仑山有个叫……的人。
章九十八
(一)
在鬼界我本不欲惊扰到泠染,不想泠染却还是携着墨桦风风火火跑来了鬼界。就是不晓得她从哪里听来的,我在鬼界。
我幽怨地巴望魑辰时,他直摆手,道不是他说出去的。
泠染一见了我就给我一个熊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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