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寂寞地看着远处一白一红两抹仙影正往这边山头飞来,仙气甚是招摇。
小红见了我,脸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道:“小徒弟今日修习了什么仙法?”
我道:“修习了半日静坐。”
小白见了我,手指一勾,翘起嘴角道:“浅浅,过来。”
我送他一个雄壮的白眼。
每每此时师父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拉起一张冷脸,如何看如何冷峻。他道:“弦儿,六师兄那里忙不过来你去帮一帮。”
我往六师兄的厨房走去,身后小红总不忘添上一句:“小徒弟跟你六师兄道一声,今日本君在这里用膳,多加一份。”
小白会在后头高傲地补上一句:“两份。”
每日小红小白来我昆仑山要在山上用膳我便会欢喜一阵。我托六师兄给弄来几斤巴豆磨成了粉,给他们的饭食来一个加量不加价。
到底他们还是两位上神,几斤巴豆全被二人吃干了也没见他俩放一个屁。
后来我学聪明了,不放巴豆,改为放草灰,加到饭食里后色泽明暗有致。他俩吃得很享受很满意。
一次两次三四次,师父亦学聪明了,每日二人一来皆会让我去帮六师兄忙活计。
六师兄为人实在地道,小红小白来了之后他做菜十足地殷勤。我劝六师兄,来的不是什么好人,饭食照常如何吃如何做便是了。
六师兄一手拿着大勺一手摸摸后脑勺,实在地道地笑笑道:“好歹人家是贵客,我应该帮师父尽地主之谊。”
我不想伤了六师兄那颗实在地道的心。莫说尽地主之谊,师父他老人家恨不得将那两神棍往我们昆仑山的茅房坑里塞,有多深塞多深!
用罢饭食后,小红小白赖着不肯走,非得说是要喝口茶。
师父便将两人引进书房,吩咐我去煮茶。
这一点师父做得委实好。我十分爱替小红小白煮茶。这煮茶要分外讲究,不能老是加一种料,遂我没加巴豆亦没加草灰,我加了口水。
那二人对喝茶没多少讲究,我将茶水一递上去他们便会很快喝个底朝天,罢后还有些意犹未尽。我只是看着就差点干呕。
还是师父淡定,一口一口悠闲地喝着我单独为他老人家煮的茶。
(四)
今日我照常将茶水往师父书房里端。
早在六师兄的厨房里时,我便想今日要不要换个料加。前几日我一往那俩二货神仙的茶水里加口水时,六师兄便会寂寞地一人坐在板凳上,忧愁地望着我,道:“小师妹,你别这样……”
如今六师兄又这般凄凄楚楚地巴望着我,我突然有些下不去口。
我端起茶盘走到六师兄跟前,安慰道:“六师兄莫要忧伤,他们都是坏神仙。”嗳,六师兄为人就是太实在地道了。
六师兄眼巴巴地看着我茶盘里的茶水,问:“小师妹今日又要加什么。”
我还未答话,此时忽然面前飞过来一只虫子。虫子翅膀虽小,身子却灵活得很,我见它一颠一颠地在六师兄的鼻尖上打转儿。
霎时,六师兄动了动鼻子,垂头就打了一个喷嚏。
我茶盘里的茶水抖了一抖。六师兄抬起头来,一阵惊慌失措,随即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小师妹,不如换壶茶罢~~~”
我宽容地笑了笑,道:“无妨无妨,师父又不喝这茶。”
六师兄一眼欲言又止含情脉脉地目送着我去了师父的书房。
我还未走近师父的书房,抬眼便看到师父书房的门自里打开了。小白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小红。
待小白走到我跟前时,我吓得差点将手里的茶迎着他的面皮给泼了出去!此面皮青黄交加,红紫连绵,那叫一个花里胡哨!
到底还是要面子,小白见了我有些羞涩,将脸别过一边去,轻轻哼了一声。
身后小红笑得一脸荡漾。
我不禁疑惑道:“神君你的脸怎么会搞得这般丑?”
小白身体僵了僵。
师父却不知何时出了书房,斜斜靠在门柩上,挽着双手似笑非笑道:“弦儿不必担心,司医神君不过是被为师的书桌给绊了一脚。司医神君神通广大,他的仙药一用,想必立马便能恢复。”
还是师父说得有道理。
小白临走之际,我想了想还是将茶递了上去,道:“喝口吧,好上路些。”我实在是不忍心让我半天的煮茶功夫和六师兄的一个喷嚏白白浪费。
小白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道:“浅浅,你总会想起一切来随我回去的。”他不喝就走了。
我便又将茶递给了小红,道:“喝口吧,好上路些。”
小红离了我几尺,笑道:“得得得,不晓得这次小徒弟又加了什么东西。今日本君也回去了,小徒弟若想通了去本君的鬼界转两圈随时都可以来。”
最终小红也未喝我茶就走了。
我停留在原地心里徒然悲伤。这二位大仙嗳,我跟他们真真无冤无仇相识甚浅,一人要拽我去天庭上,一人要邀我去地底下,就不能行行好让我在昆仑山随师父继续修行踏踏实实地过活着么。
章四十三
(一)
小红小白一走,昆仑山上就安静了。这是件好事。
就是我煮的那两碗茶,有些浪费。
与师父道别后,我将茶水倒掉了,再踱回自个的卧房,欲好好补一觉。这段时日,我都没安生过。
外面日头大,我推开房门,里边却很清凉。我边往床榻走去边解开外衣。
然此时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一个影儿来,将我肩头一推,我步子不稳给踉跄了好几步,眼前一阵金星闪冒。
我被一股力道给抵在了墙上,动弹不得。心道,是哪个贼人居然敢跑来我昆仑山对本神仙动粗!要是将本神仙惹急了看不给他一顿胖揍!
待我抬起头来,看清了眼前之人,却大惊。
这混蛋鬼君竟没有离去昆仑山,倒跑来了我的卧房!
红艳艳的鬼君凑上他那张妖里妖气的脸来,眯着凤目,道:“小徒弟这是要午后歇息么。”
他离得我这般近,呼吸之间的气息全往我脸上洒来。我被他钳住双肩,头想往后侧,奈何后边却是墙,侧不动。
我颤了颤,干笑两声道:“鬼君您莫不是忘记下山的路了,要不我再给您指点指点。”
鬼君一听眉头却蹙了蹙,低声道:“为何你总不肯唤我一声名字。”
我认真道:“鬼君大仙莫要为难我,凡是都讲一个尊卑,鬼君乃一介上神,这样实在不合适。”
鬼君不听我一番切切之语,更凑我近了些,道:“今日你叫是不叫?”
我心肝一缩,连连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道:“有话好商量,好商量……”
鬼君又挨近了半分。他的鼻尖几乎要贴上我的了!
我忙急道:“喂,我都忘记你叫什么了,要如何叫!”
鬼君一愣,低低道:“叫我魑辰,不许叫鬼君。”
我结结巴巴了好一阵,方才能勉强道了一声完整的:“魑……魑辰。”不知为何,他名字自我口中道出,我的心里竟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般,狠狠鼓动了两番。
鬼君怔忪了一会儿,弯起了一双闪闪的凤目。许久他才看着我的眼,莫名地问道:“这七万年前的事情,你莫不是真的都忘干净了罢?弥浅?”
弥浅?弥浅……
我的心蓦地一刺痛,笑得有些僵硬,道:“你……将将叫我什么?”这名字在我的梦里,熟悉得无法再熟悉。
我的脑海里,那个血红色的梦如鬼魅一般盘旋久久不去。断仙台上,有一位死去的红衣女子,她抱着红衣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绝望的离泣……有人唤她弥浅,她就叫弥浅。
鬼君轻叹了一声,道:“可惜了你这七万年的安宁日子,如今还是被他发现了你的踪迹。你到底是该记起来好还是该一直忘下去好?”
我努力镇定下来,道:“鬼君休要胡言乱语,我一直在昆仑山修行,记性好得很哪有忘记什么事情。”
“嗯?”
我咽了咽口水,颓然道:“魑……魑辰,你先离两步,我堵得慌。”
鬼君松了我,道:“倚弦可知晓你师父司战神君为何如此排斥我与司医神君同来昆仑山?”
我道:“我师父喜安静,自然不想他人来山上叨扰。”
鬼君继续道:“先前你也见到司医神君那副模样了,你师父说是被书桌给磕碰的,那你可知他其实是被你师父给打的?”
一声旱天雷自我心中炸开。师父……师父他……师父他揍人的飒爽英姿我居然、居然错过了!
(二)
关于师父为何要揍要死君,大抵是他老人家亦觉得这二位太吵太缠人了罢。但我明上未说,只道:“不知。”
鬼君忽而一笑,挑起唇,道:“不如你今日就随本君去鬼界罢,本君就让你知晓。”
我狐疑地望了鬼君一眼,道:“你莫不是想诓骗我去鬼界罢。”
鬼君双目如炬,直勾勾地看着我。半晌他才轻笑出声,似叹息道:“罢了,小徒弟聪明得紧,本君是想将你诓骗去本君鬼界。你不去便算了,本君现就回去了。”
说着他真的就转身离去,只是在开门时幽幽又道了一句:“你在昆仑山上过得踏实安稳,可知那里有人却也等了你整整七万年。”
闻言我一惊,就在他出门之际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了鬼君的袖角,他身体一颤。
我心不住地往下沉,越沉越慌,却不知为何要慌,许久才轻轻问:“谁,谁在等我?”
鬼君动了动唇,道:“你连自己都忘干净了,哪里还记得她。”
我问:“你,为何要叫我弥浅。我是倚弦。”
鬼君往远处看了一眼,幽幽道:“你是倚弦,将将本君说错了。”
我一愣,道:“那为何司医神君要叫我浅浅?”我不晓得是怎么了,哪来这般执着非得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鬼君不语捏诀欲走,我又拉住了他,道:“师父说,七万年前捡到我时皱巴巴的。大抵那时我还是一个婴孩,没人要。我一直随师父在昆仑山,一直叫倚弦。”为何要解释,我亦是不晓得为何。
鬼君侧过头来,似笑非笑睨着我问:“你就那么相信你师父?”
我想也不想便道:“信,当然信。”
鬼君像是对我十分不满意,哼了一声,随即拉着我便走,还道:“你还真是对你师父死心塌地。”
我惊道:“喂,你要拽我去哪里!”
鬼君拽得更紧了些,道:“鬼界。”
我挣扎道:“我不去!”鬼界渗人不说,师父叮嘱过,说什么都不能跟要死君和鬼君一齐去天庭或是鬼界。
哪知鬼君力道大得很,手上用力一拉,便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摁住不让动。
我瞠着双目,鼻息间萦绕着浅浅淡淡的清香,虽不如师父身上的桃花香好闻,但也不难闻。他一身红艳艳的衣袍竟意外地柔软。
只听鬼君叹息一声,道:“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好歹,你也该去看她一眼。”
听了他的话,我脑子里一团烟雾,缭缭绕绕。我只隐约看见,有人那如云烟一般的长发垂至地上,经风一吹,煞是柔软好看。
我没再挣扎,安静地随鬼君同去鬼界。我想知晓,他要带我去看谁。
(三)
我都还没看清是如何钻到地底下去的,鬼君一个仙诀我们便到了鬼界。我十分惊奇,这鬼界的模样竟与我脑海里想象的相差无几。
鬼界委实寒碜,一路配上几朵幽幽的鬼火更显得狰狞。我见迎面而来擦肩而去的被鬼差引着的鬼魂,皆是一张煞白的面皮,眼神直勾勾的。
我由衷感叹道:“好多鬼~~~”
那些鬼魂停滞了一下,继续有一步没一步轻飘飘地走。
上了奈何桥之后境况便不一样了。
奈何桥上的鬼十分活泼,他们皆向桥头那边走去,一簇一簇交头接耳的,有的交谈甚欢,有的呜呜咽咽。
据鬼君解释,这些鬼魂是将将从人间捞回来的,前世的记忆还未被消除。他们去的桥头那边,有位专程送汤的孟婆,孟婆将汤水让这些鬼魂喝下之后方能消除他们的哀怒喜乐和悲欢离合。
我料想,这些鬼定是不知道孟婆的一碗汤闷头喝下去有什么后果。他们大抵在人间时没见过有免费施赠汤水喝的,不喝白不喝。但也有个把鬼在人间是过足了奢逸日子,看不上孟婆的汤。
这不,前面就起了拥堵。说是有一只鬼手捧着汤碗,死活不愿喝下去。后面大片的鬼被它给耽搁了,开始抗议了。
四周的鬼皆在劝他,道:“我说鬼兄弟,你就赶紧喝了上路罢。”
那只鬼兄弟满脸凄凄艾艾道:“本公子从未喝过如此玩意儿,如何咽得下去口。”见他那嫌东嫌西的模样便知,怕是前一世富足惯了。
不消一会儿,奈何桥便被稀稀疏疏地堵上了。
鬼君稍稍低头在我耳边低语道:“有些小鬼实在是不知足,本君赐他一世富贵命他却还念念不忘甚至想着下一世亦能有如此好命,这也不能怪本君将他们投入畜道好好修行。今日这奈何桥怕是过不去了,小徒弟我们走其他道罢。”
见鬼君要扭身改道,我忙道:“且慢,待我先上前去劝上一劝。”
遂我左碰右碰地挤着上前去。我私以为,鬼如凡人一般皆是好教化的,它们亦不过是贪念凡尘罢了。
好不容易挤上前去,眼看就快到那只鬼跟前了,然此时不知脚下有什么东西我没留心,大步跨前时竟被它给绊了一下,结果身体一个重心不稳向前给倒了去!
还好还好,我前面便是那只端着汤碗苦大仇深的小鬼,我这一倒没能摔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他身上。
小鬼浑身一震。
我慌乱之后忙站起身,抱歉道:“啊呀,鬼兄实在是对不住,将将我脚下不稳还好有鬼兄给托着,真是冒犯了。”好歹人家也给我垫了一下让我没能摔得下去,说句感谢的话是应当的。
鬼兄抬起头来,面色凄楚地望着我,手里拿着汤碗瑟瑟发抖。
我怔怔地看着鬼兄手里的汤碗空了……我又怔怔地看着鬼兄的面皮,嘴角挂着一缕汤汁。
……我这才领悟过来,原来我这一绊倒磕碰在了鬼兄身上,却好巧不巧将他手里的汤碗给推到了他嘴边。结果,他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便将一碗汤给喝透彻了!
我歉疚地看着鬼兄,道:“罪过,罪过。”
后来鬼君上前了不由分说地便拉着我离去,彼时鬼兄终于忍不住忧伤地哭了,道:“呸呸呸,我从未喝过如此难喝的汤~~~~”
(四)
过了奈何桥往前走了不远,横着一条红色的河。河上弥漫着飘渺的白色雾气。
河的对岸,是一大片一大片血红翻飞的花。
我记忆犹新,师父曾站在那片花的尽头,背对着我,呢喃道:你看这忘川河里的水,全是红尘痴念。过了这忘川河上的奈何桥,一个轮回也不过千百余年。我等了数不清多少个轮回,你究竟还要我等多久呢。
我知道那是梦,我能做出那样的梦已是对师父的大不敬。可如今,我就站在这河岸,忽然感觉一切都如此真实。心口里,一阵一阵的疼痛,闷得很。
“弥浅?”身旁的鬼君瞅着我唤了一声,将我唤回了神。他道,“过了这忘川河,她便在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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