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师父不发一语,直接上前,一手撂住我的胳膊,一下就将我给拉起来了。那气势,却是容不得我有丝毫抗拒。
我愣愣地抬头望他。
他清晰的轮廓背着晨光,眉眼柔润中透着坚毅,鼻梁和薄唇如雕刻一般镶嵌在脸上。几丝被吹乱的头发在身后扬起,像是沾染了晶莹的晨露一般,有些晃眼。
师父伸手擦去了我眼角的泪痕,抿着唇半晌,道:“弦儿莫要真的哭。”
(二)
师父从未离我如此近过。
我一时慌乱无措,竟伸手推了他。
师父离了我几步,眉头微皱。看得我差点就想将自个那双贱手给宰了。
我惊慌道:“师、师父,徒儿、徒儿惶恐得很。”
师父愣了下,随即轻笑:“还是昨夜醉了的模样可爱些。”
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莫不是师父觉得被徒儿压着很爽?”
……近来我委实十分不会说话。
师父一怔,随即眉眼舒展开来。他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句:“酒醒了,却不记得痴醉时的光景,全忘了。”
我不太明白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可能是话里玄机太深,不是我这个小徒弟能揣测得到的。
只是将将要离开桃林时,师父叫住了我。
他道:“弦儿一直叫我师父师父的,怕是连师父的真名都忘记了吧。”
我抬头,恰好见到师父眼里的流光一闪而过。
不知道为何师父突然这么说,但一听到心里却有一瞬莫名的窒息感和疼痛感。我努力将那股酸涩的怪异感平复了下去,道:“师父名讳,徒儿怎敢忘记。”
师父站在了我面前,轻声道:“那弦儿再唤一声。”他缓缓伸手,往我脸上靠来。
我不知道师父气息通过的鼻间盘绕进我心间时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恍惚听见像城墙一样的东西缓缓剥落,像繁花一样的东西灼灼绽开。
结果师父还未碰上我脸的时候,我就逃了。
师父如此动作,我如此反应,自己都觉得诡异极了,一时老脸火辣辣地烧。
我寻得路飞奔回去,连头也不敢回一下。身后的是我师父,可他疼爱徒弟却不是我脑子里想的那样个疼法,我总觉得这样下去十分不妥。
好不容易我一鼓作气出了桃林,现身脚将将落地时,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小师妹,这一大早的怎么如此会煞风景?”
我那深呼吸的一口气,顿时郁结在心头,四处岔了去。
(三)
我转过头来,却发现自己不巧停在了沛衣师兄的住处。
眼下,沛衣师兄正一身素身白衣,坐在树下的石桌旁。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看起来勉强算个清高公子哥。
可他脸却是面向我,那眼神百转千回间,毒辣辣的。
身为神仙,向来我脾气甚好。即使此刻师兄对我恶语相向,我也定会彬彬有礼的。
我淡淡笑着,走上前去,同沛衣师兄打招呼:“唷,沛衣粪球,大清早的你不睡觉还会看书呐,你看的是啥玩意儿哪?”
沛衣师兄脸色极不好看。他紧紧抿着唇,估计是怕嘴里咬牙切齿时被我看到,失了风度。
我看见沛衣师兄捻着书的手指关节青白交加,书也皱了。见师兄不心疼我却有些心疼了,忙从他手里将书拿过来。
他有些不乐意,死死捏着书。怎奈,我这个做师妹的有的是力气,待我拿过书时,书更皱了。
跟沛衣师兄的面皮一样皱。
我不满道:“师兄何苦为难了一本书。”
沛衣师兄闻言胸腔跌宕起伏了一下,道:“小师妹若是闲得慌,不妨勤加修炼,争取早日升为上神,也不用苦等七十万年之久。”
这厮,专挑我的痛处捏。
我手里使了些力,将他的书页用力翻得啪啪作响。待看到他脸色都变了时方才心里出了一口恶气。
沛衣师兄是我们这十二个师兄妹中最爱读书的,也是最有学问的。我深知,若他不是遇上我这个小师妹,是绝对不会虐待一本书也绝对不会任由别人虐待一本书的。
偏偏,我也喜欢专挑人痛处捏。
我将书合起来,看着沛衣师兄土灰色的脸,笑道:“师兄这书看得好生轻松啊。这书光滑得很,白花花的一个字都没有,想必撂谁手里都看得顺畅。”原来他也喜欢装正经,这破玩意儿谁不会看。
沛衣师兄十分不善地抬手夺过书,斜着眼珠睨我不屑道:“小师妹有眼无珠,不识元虚宫无极仙君的无字天书,这不怪你。”
敢情这是无字天书?我倒是略有听过。听说天上那无极仙君是个顽固老头儿,但道法却高深得很。奈何他几千年才在元虚宫开一次法会论道,能在法会上得到无极老头的无字天书的是少之又少。
一时我盯着师兄手上那本白花花的书,纳闷沛衣那厮什么时候弄到这本无字天书的?难不成这些天趁我不在时他去听了法会?
顿时我有些眼红了。虽说那样白净的书拿来是没啥看头,但起码往边上一摆就觉得忒有面子。
(四)
我冲沛衣师兄努努嘴,问道:“你看得懂么?”说着我捏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话本来,摆在桌上。
沛衣师兄瞟了一眼小话本,嘴角挑起,满脸嘲讽道:“小师妹莫不是也想一起钻研学问?”
我将小话本递上去,道:“与你换无字天书。”
这话本可好看着,与其他的与众不同,当初我看的时候自个都摸索了好一阵才理出个头来。里面的学问委实是深奥得很。
沛衣师兄挑挑眉,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将我的小话本拈起来,颇有些嫌恶的意味。但他还是很有修养地将书翻开了。
结果不到片刻,沛衣师兄的脸就黑了。
他颤抖着手一把合上小话本拍在石桌上,怒瞪着我道:“小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疑惑地拿回小话本来跟着翻了一翻,确定就是我现在钻研了很久的那一本,莫不是沛衣师兄觉得太深奥了没看懂?遂我看着沛衣师兄,道:“师兄,虽说这学问是深晦了些,但起码也算图文并茂,难道这还看不懂?”
我指着一副画得算是细致的男女图凑上前去,让沛衣师兄看,又道:“你看,画得多清楚!”
哪知沛衣师兄脸一红,身体一颤,骂道:“荒唐!”
“师兄一时不懂也没关系,旁边还附有文字呢。”我拿起小话本,看着图边的一段文字便念了出来,“今日中秋。李公子与赵姑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双双花前月下把酒言欢。怎知薄酒醉人,不消片刻赵姑娘就已经双颊酡红。娇·喘吁吁之间,李公子打横抱起赵姑娘进了屋去。”
“良夜漫漫,春宵却苦短。李公子一层层褪去赵姑娘的衣裳,露出她那迷人的身子,顿时李公子如饥渴地豺狼一般,猴急地撕下自己的衣裳,覆上床上的人儿去……”
“这闺房之事,乃天地阴阳之调和,男女双修亦是需毫无间隙方能尝尽云雨滋味……”
我还没念完,沛衣师兄忽然惊吼了一声:“够了!”
我抬眼看去,见他脸色铁青。怎么才一小段就够了,我却是看了一整本方才有些顿悟的。
遂我由心地夸赞沛衣师兄道:“想不到师兄当真是悟性极高。”
沛衣师兄闻言用他那双锐利无比的清冷眸子狠狠剜了我一眼,凶神恶煞得很。他难得谦虚道:“怎及得上小师妹道行高深。”
师兄真是太谦虚了。我顿了顿眼巴巴看着沛衣师兄,道:“小师妹想拿这个与师兄换无字天书。”
“这无字天书肤浅得很,怕是及不上小师妹手里的东西。我看小师妹还是自个留着好好琢磨,日后必能成就一番作为。”
一席话沛衣师兄说得十分顺畅,随即就越过我往自己屋里去了。
师兄何曾如此没礼数过,唯独每次都喜欢摆脸色给我瞧。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遂在他身后应了声:“好说好说,无字天书什么的确实是肤浅得很。”
“砰”地一声,沛衣师兄的房门关上了。声音比平时响亮了许多。
章十八
(一)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条河,血色的河水聚着迷茫的雾气,静静流淌。偶尔水湍急了些,拍打在形状怪异的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像是令人发怵的呐喊和哀嚎。
彼岸,大片大片的血色朱华开得正艳。
我在花丛里欢畅奔跑,一直到了那尽头。
尽头,立着一个人,长发飘飘,身体却像雕塑一般动也不动。
我听他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道:“你看这忘川河里的水,全是红尘痴念。过了这忘川河上了奈何桥,一个轮回也不过千百余年。我等了数不清多少个轮回,你究竟还要我等多久呢。”
说罢他缓缓转过身来。
一看到他的脸时,我就给吓醒了,猛地从榻上翻了起来。
身体隐隐作痛,原来我从榻上翻起来时一歪翻到地上去了。榻上一床薄被娇羞地盖在了我的头上。
我脚踝磕到了床沿,青了一块。
我呲牙咧嘴地爬起来,疼得我直抽气呔。我将被子撂脚下踩了两脚再扔上榻,方才解了气缓过来了些。但考虑到我睡觉要盖被子,我便又沉住气爬上榻将薄被上脚踩的尘给弹了去。
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个梦给整的。
梦里那人转过脸来,我是瞧得清清楚楚,不是师父是谁。这还是七万年来师父第一次入我的梦。
我私以为,徒弟第一次梦见师父应是十分和气的。师父坐在上方,听我这个徒弟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念念有词地讲述所领悟的道法。罢后,师父欣慰地看着我微微一笑,道:“弦儿不愧是师父的徒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满意得很。”
如今总算是梦见师父了,可却不是我幻想的那样一副光景,更别说听他道一声“弦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满意得很”了。
眼下我却是纠结得很。回想起梦里师父的那番话,我脑子一点都不好使,混混沌沌的,体会不出师父的深意。
但我总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好。师父是我师父,我对师父的敬意天地可鉴,可我却做了这么个意味不分明的梦,十分戳心。
那梦境,表现不出我对师父的滔滔崇敬。
一时,我颇为忧伤。
(二)
虽然天色还早,我却无心再眠。遂我收拾收拾了满面愁容,踱出了屋去。
早起的神仙有饭吃。想必现在六师兄恰好将早膳给准备妥当。
说起来我们昆仑山师父与众师兄以及我这个小师妹的膳食一直是六师兄负责一手操办的。
六师兄为人实在,不如其他师兄们喜欢投机取巧,他只是少了根筋,有些死心眼。因为六师兄别的什么不学,偏偏在三四万年前喜欢上了钻研厨道。
当年六师兄的厨艺惨不忍睹,我记得我第一次品尝六师兄做的菜的时候就呕吐了,不光我一个呕吐了,其他师兄吐得比我更甚,当时他们还个个扼住脖子一副要自我了结的样子,看得我着实解气。
只有师父一个人皱了皱眉头,抿紧嘴唇,颇为淡定道:是有些难以下咽。当下六师兄就默默收拾桌子,一脸哀怨。
那时师父常对着六师兄叹气,但嘴上却说得好听。师父说,道有方方面面,各有所长,如六师兄这样的,以后出门也能有口饭吃养得活自己。
我私下里常唏嘘,就六师兄那悟性还指不定能不能养得活就先给自己毒死了。
索性还好的是,六师兄是个能承受住打击的人,自那以后他越加勤奋钻研,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现在,他的厨艺虽谈不上天下绝伦,但也不再难以下咽。
我出了自个的卧房,一路闲逛着往吃饭的地方走去。
这大早上的,我们昆仑山的景色真是怡人。微风有些和煦,浸点儿凉,将山间的迷茫雾气吹拂得一荡一荡的,煞是养眼。
我心情亦跟着飘忽了起来,十分舒畅。
一路走过去,甚巧,我遇上了大师兄。
此刻大师兄正洒脱地坐在屋前的石台阶上,单手抵膝撑着下颚看着远方,神情有些悠远又迷茫。照妖镜他也不照了,仪容也不怎么时时刻刻整理了,安静得很。
这倒怪了,自上次人间回来之后,大师兄时常这副模样。我心下有些疑虑,莫非大师兄人间一趟突然悟道了?
以往每每大师兄与我闲磕牙时,一张八卦嘴满带骚气洋溢得那是天花乱坠,这三界芝麻大点小事都能被他说得惊天动地,委实厉害。可如今,他变得一副正经样,不骚摇了亦不八卦了,真真是日月颠倒都难得一见的事。
我思量了下,走过去与他同坐。
大师兄却是看也不看我一眼。估计他还没回过神来,不知道我在他旁边坐着。
于是我戳了戳他的臂膀,他侧过头来看着我,有些茫然有些痴呆。
半晌大师兄才道:“天色已暗,小师妹怎么还不去歇息?”
我正了正声,深沉道:“天还未暗透,待我先多逛两圈。”
我没告诉他我才将将起来,他也还不晓得现在是早晨不是夜晚。看来这次他真是精神恍惚得有些不合理。
(三)
我亦单手抵膝撑着下颚,随大师兄一起看向远方。
看得累了,除了白茫茫的云雾,我却是没看出个别的名堂来,遂问大师兄:“大师兄你可是顿悟出什么了?”
大师兄嗯了一声。
我便又问:“那你看见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停顿了一会儿,婉转道:“姑娘。”
原来那货如此要死要活竟是饥渴成狂,亏我还本着菩萨心肠想可怜他一回!算了,同为仙友一场,本神仙也不跟他一般计较,遂关怀了一声:“想必大师兄是先前去巫山看云雨时同携太多姑娘了,累着了。我劝大师兄还是莫要太操劳的好。”
大师兄讷讷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怒道:“小师妹,你怎可如此肤浅!”
我有些不大顺畅,大师兄怎能随便将“肤浅”二字挂在嘴边,他真真是肤浅至极!
但肤浅归肤浅,眼下见大师兄如此形容枯槁的模样,我却是有心帮他。我想了想,遂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话本来,递给他。
大师兄疑惑地问:“这是何物?”
我沉吟道:“好东西,可以先借你慰藉慰藉。”
正好,前两天我想将此本与沛衣师兄的无字天书作交换,他却死活不愿。恰逢此刻可以派上用场做大师兄一个人情。反正此本凭着本神仙的悟性早已钻研了个透,已经毫无新意可言。
大师兄接过小话本,颇为不屑。大抵他是以为我必定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于是他便状似敷衍性地随便翻了翻。
这一翻,大师兄的手顺带着眼皮一起抽筋了。那架势,比抽风还要好看上几分。
我正观赏得意犹未尽,却听大师兄低吼一声,甚为严肃道:“小师妹,你何故会有如此龌龊的东西!简直是不堪入目!”
我一听就拉下脸来,没好气道:“常言道,世间万物之善恶,全凭看者一念之差。大师兄能如是说,你委实是龌龊得很!”
想不到平日里偶尔听师兄们稀里糊涂地讲道论法还是有些用处的,此番我能说出如此有深意的话来,造诣能达到如此高度,我真是太欢喜我自己了。
大师兄不与我多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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