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让你看门。”白萧奕推他一把，“看墙。”
墙上贴着一张黄纸告示“敬告过往英雄：自前朝太平三年李氏一族由西戎迁长安，逾今四百余年，诗书传家，秉礼自持，乐善好施……然天降横祸，妖邪降世，不幸冲撞，至使家宅不宁……先特请天下能人异士英雄豪杰斩妖除魔，能破我李家污秽者，必有重谢！”
那张黄纸部分地方已经褪色，边角处还有些微微翘起，斩妖除魔、污秽等字是用朱笔标出的，但墨迹略有些晕开下淌，看上去有一种脊骨发寒的破败和不祥。
大意就是他们家有妖魔鬼怪兴风作浪，希望有人帮忙降服。季晗先默默吐槽了一下清朗的文案，然后怔了怔，突然醒悟过来：这是……清朗的第一环主线任务？
不过师父是怎么知道的？还特意把他带到这里？
季晗下意识地回过头，他师父还是闲散地坐在石阶上，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微弱的光线下，白萧奕往日里冷淡的毫无温度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温润。
他随意地指了下身后在夜色中显出几分诡秘的宅子：“有污浊之气。”
季晗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师父估计是看出来他的疑惑才特意解释，又一次觉得换了身装备之后师父大人就越来越有人气儿了。
又往大门处扫了一眼，白萧奕站起来，拉过季晗：“天晚了，去吃饭吧。”
他好像对长安城很熟悉的样子，随意地拐出坊区，来到市上。
大温王朝也不知道到底是cos的哪朝哪代，商业及其发达，长安这样的大都市里从来没有宵禁。此时是游戏时间里的晚八点，隆盛街上还是一片繁华，白萧奕极其自然地带着季晗上了天下第一楼，潇洒地点了两荤两素一壶茶，一点儿都不忌口。
传说紫仙真人不是修行了三年之后就达到辟谷了么……传说他师父不是一万多年不吃东西了么……眼前这货真的是原装的吗……
季晗默默地看他师父优雅地拿着竹筷子吃蒜烧海参，终于憋出来一句话：“师父……这些……你都能吃吗？”我们凡人的食物杂质这么多，师父您吃了真的不会消化不良？
白萧奕放下筷子，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既在红尘之中又何必超脱红尘之外。”
继而又拿起筷子敲敲季晗的碗：“食不言寝不语，快些吃饭。”
季晗索性也不纠结更不客气，天下第一楼名蜚游戏内外，师父请客，自然好好吃一顿。
但他想的还是太天真了。
结账时，白萧奕又恢复了他冷淡自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仙人模样：“哦？你为何会觉得为师出门会带金银这等俗物？”
季晗默默地翻翻自己的新手储物袋，做任务卖东西零零散散积攒了三四银，之后李萌王团团有接济过他十银，被他顺手存在了钱庄……不过即使带在身上也没用，这些加起来还不够他师父喝的那壶茶的价钱。
白萧奕看着徒弟窘迫到欲哭无泪的脸，淡定地彷佛早有预谋地从袖子里摸出来两张符，叮嘱季晗：“为师这里还有两张遁地符，能传送到长安城外，咱们在李府大门前再会合。”
当季晗从长安东门迷路数次气喘吁吁终于跑到鬼气森森的李府门前看见道袍麻鞋依然淡泊从容的白大仙时，第一次有了拜错师的觉悟。
什么紫仙真人，官网上都没多少资料介绍，他一定不靠谱吧？！
白萧奕见季晗过来，吩咐一声：“跟上。”就举步上了台阶，轻叩朱红大门前的铜质门环。
两条街外就是车水马龙火树银花，可这里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明明不过是游戏中夜里九十点钟的光景，可李府内外却没有一丝人迹。大门之上悬挂着四盏红灯笼，上书墨色大字“李”，映照着朱红色的木质大门，给站在门前的季白二人投射下长长的影子。而更远处的巷子和墙内的庭院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蛰伏其中，蠢蠢欲动。打更声从远处传来，好似不属于这个时空。
一阵风吹来，季晗打了个哆嗦。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午在物理课上翻到的相关帖子——
朝歌闻家、金陵徐家、长安李家和扬州柳家都是几个大城市里有名的邪门大户，这四家都可以作为主线任务的第一节触发任务，完成后自动接长安皇宫的第二阶段主线。也正由于是主线任务，完成这四个任务的人多，资料也多。
朝歌的小BOSS是一个法系的，金陵的是一个物理系，柳家是一个召唤控制系BOSS，长安李家则是一个精神系BOSS。按说这几个任务的总体难度都差不多，但是根据玩家的修炼方向不同，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会有一个相对简单的。不过大家普遍反应说……长安李家的任务真是BTBT太BT了！
倒不是那个BOSS有多难打，按真正的攻击力来算它比朝歌和金陵的BOSS都要弱，但是经历过的玩家都反应进入这个任务剧情后就像亲身经历一部SSS级恐怖片一样，心灵太受伤害。也由此长安李家的任务变成的玩家们敬而远之的所在，大家基本都不会选择来做这个任务。季晗早晨看完玩家经验后也第一个把这个任务PASS掉了，所以也没有好好看攻略，但是他记得有一个死了五次终于把这个任务过掉的玩家在他的攻略最开始用红色的大字标注了一句话——千万不要在日落之后来李家！！！！！
所以明明现在有这么多玩家，该做主线任务的也不少，但这个地方还是没人来么？
季晗看着他师父刚刚敲完门的，莹白修长有力的手——
“……”
怎么说他师父也是NPC，应该靠得住吧？……应该吧？
☆、第13章 故知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季晗却没有看见开门人，只透过大门处看见里面黑逡逡的院子，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摇曳扶疏的花木影子。
他听见白萧奕温和有礼的声音：“贫道带小徒在紫音山上修炼，无奈一个月前道观被一伙妖魔盘踞了，只得带着徒弟仓皇出逃，欲往西面投奔师兄，途径宝地，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一个嘶哑低沉的嗓音回道：“自然可以，家主人乐善好施，必定十分欢迎道长到来。”
这声音极为有礼，但却十分难听，好像一块砂纸划过人的心脏一般。循着声音望去季晗才看到开门人——他隐在大门阴影处，身高才到白萧奕腰部，四肢短小，虽看不清脸，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样貌。
季晗心下疑惑，李府家大业大，自然注重门面，又怎么会挑这样的人做守门人。
白萧奕闻言温声道谢：“那多谢主人家了。”说罢回过头来：“晗儿，还不快些跟上？”
季晗跟着白萧奕迈进李府大门的瞬间便听到系统提示音：“您已触发任务‘长安李府’，请您仔细探索，小心行事。温馨提示：人不一定是人哦~祝您游戏愉快。”
……被这么一温馨提示还要怎么游戏愉快！
季晗毅然决然地向前小跑两步，拉上了他师父的袖子。
他师父这副袖子比之前的短多了也小多了，白萧奕也没有像之前一样默默任他拉着，反而停下来回过头温和地看着他，轻轻把他的手拿开：“这么大了还这样依赖师父，可是会让主人家看笑话的。”尽显一位和弟子相依为命的好师父形象。
季晗默默看着他师父，一点也没意识到此时自己的目光看起来不仅可怜，还带着隐约的惊惶。
人总是这样，自己觉得自己还很牛的时候，别人看起来其实很LOW。
白萧奕看了他一会儿，敛去了嘴边的笑意，轻轻抚了下他的头，低声吩咐：“走吧，不要让主人家久等。”
主人家果然等着他们。
守门人把他们带到亮着灯的正屋前就退下了，请师徒二人自己进去。
屋里是典型的古代百姓人家摆设，条案上同时摆着花瓶和镜子，两边放着雕花木椅。其中主位上坐着一位老太太，后面站着一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小丫鬟。
这家很奇怪。
先不说从头到尾他们除了守门人没见到第二个人，主人到底是怎么知道他们来的，就是大晚上让一个老妇人出来见客，就十分蹊跷。何况看这老妇人的样子，在李府的地位显然不低，浑身上下一股贾母风范。前者还可以当成是系统BUG，后者肯定是和他的任务相关。
老太太看见他们进来就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
她说话时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和缓慢，用词古雅，而且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一些事情反复地在说，一点事儿就说了约一个小时，其间小丫鬟一直悄悄给老太太捶着背，并不搭话。
总而言之老妇人大意就是他们家非常非常好，世代有出息，知书达理守规矩；她的丈夫去世多年，现在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一家主管家事；小儿子身体不好常年缠绵病榻，他媳妇照顾他，还没有孩子；女儿三年前嫁给了扬州柳家，半个月前却带着外孙回来探望老母亲了。
尽管在游戏里双Q下降，季晗的记忆力却还是一样好，听了一遍就把主要任务人物记住了，关系也基本理清楚。
老太太心满意足地说完，喝了一口茶水：“道长哪里来？”
白萧奕正要回答时，又一队人进来了。
事实证明，总是有玩家不看攻略的，即使在清朗这种坑爹游戏里，他们也有勇气直面惨淡的人生。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们掌握的资料比写攻略的人还多，知道一些别人不清楚的秘闻，所以甘入虎穴，险求富贵。
一共五个人，三男两女，其中一男一女还都是熟人。
季晗感觉自己好像有队友召唤*，每次在奇奇怪怪的副本里都能遇见熟人，上次是李萌和王团团，这次是牛扬和曾筱乾。
牛扬是王团团室友，也就是他们友好寝室的妹子；曾筱乾是他隔壁的哥们儿，人称曾霸，不仅是他们班的学霸也是年级上鼎鼎有名的学霸。牛扬妹子从不玩网游，是听了许多清朗的好评加之宿舍三个室友都在玩才开始清朗之旅，自然还不会注意攻略论坛之类的东西；曾霸完全是冲着全息来的，一者体验先进技术，二者曾霸女友在上海上大学，两人异地恋了一年，而在清朗里就能时常见面了。而对于曾霸这样一枚殿堂级学霸，夜里来李府接个任务算什么？简直图样图森破。
季、牛、曾三个人碰面就开始叙旧，从牛扬怎么开始玩游戏了还正巧碰到曾筱乾到曾霸女朋友和同学做过主线任务一所以打发他自己晚上把任务过了，曾霸正好又碰上也要过任务的牛扬就带着她来最近的任务点李府这一系列前因后果都简单说了一遍。
剩下三个玩家是一伙的，他们也是来做任务，但站在李府那个阴森诡异的大门前不敢进来。正好碰到牛曾两人才凑够五个壮胆进来。
看到季晗，两人自然离开了原来的队伍坐到季晗一边。
虽然一身普通玩家装备，又可以敛去了周身的气势和光彩，但即使只看脸白萧奕的魅力还是MAX级别的，牛扬表示作为一个正直的纯情少女根本抵抗不住！于是悄悄问季晗：“这是谁？”
季晗思索了一下，坚定地说：“我师父。”
牛扬和曾筱乾以为是普通的玩家师父，也没注意。牛扬赶紧小声打个招呼：“季晗师父好。”
曾霸也腼腆地笑了下，点头致意：“季师父。”
白萧奕微笑颔首，瞥了季晗一眼，眼中微带笑意。
那个绿衣少女看见刚入伙的两人瞬间就跑了微微有些不满，但也没说什么。即使清朗做得再逼真，但它只是游戏，还是遵循着传统游戏的一些规则。在传统的网游里，游戏里的并肩作战莫逆之交比不上现实中的点头之交一面之缘是常有的事。刚才听季晗和牛扬、曾筱乾谈话明显是现实中认识，她也不好计较什么，只是难免不痛快，带着自己两个队友坐到了另一边。
看众人坐定，李氏既没过问其他，也没再继续问“道长哪里来”，而是又把自己刚讲过一遍的话重讲了一遍，又是近一个小时，啰啰嗦嗦反反复复，一个字一个停顿都没变。季晗知道她是NPC，倒不觉得奇怪，只是烦的不行。白萧奕也没什么表示，眼睛余光却是一直看着季晗，不过他徒弟没发现。
说完了，李氏喝了口茶，转向了白萧奕这边：“道长哪里来？”
白萧奕微微一笑，温润之气顿生：“贫道白无，原本带小徒在紫音山上修炼，无奈一个月前道观被一伙妖魔盘踞了，只得带着徒弟仓皇出逃，欲往西面投奔师兄，途径宝地，见主人家颇为仁义，才来借宿一晚。”说辞和对守门人说的是一样的。
然后他侧过头指指旁边的季晗：“这是我徒弟白晗。”
季晗这时候突然长了个心眼儿，他发现师父没有说真名。白萧奕还好理解，毕竟紫仙之名天下皆知，可自己的名字也被他改成了“白晗”，就有些奇怪了。
刚才李氏说话的时候他就和牛扬曾筱乾互加了好友，此时悄悄发了私信过去：“别说真名。”
果然，李氏听完白萧奕的话后看向曾筱乾：“这二位客人又是从何而来？”
曾筱乾：“我们是过路的人，我叫曾霸。”
牛扬：“我是牛宝。”
他们说的都是平时被称呼的“昵称”。
李氏点点头，转向绿衣女子他们：“三位呢？”
答话的是一个灰衣短打扮的男子：“我们也是过路的人，我叫许文安。”他摆手指向绿衣少女：“舍妹许文彩。”最后指向另一位穿蓝色长衫的男子：“这是我们的朋友赵庆。”
李氏点头道：“诸位远道而来也累了，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她转头吩咐道：“菁儿，给几位贵客安排房间休息。”
那个捶背丫鬟应是，引着七个人出门到了后面一排厢房：“这面有七间屋子，婢子已安排人收拾好，请各位随意入住。”
许家兄妹率先挑了三间分别进去，轮到他们四个，曾筱乾、牛扬看看季晗和他师父，又相互看看。最后曾霸把目光落到牛扬身上：“走吧，咱们也去休息。”
虽然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肯定不是“休息”。
季晗对两人点点头，挥手暂时道别。
菁儿把目光转到白萧奕身上：“道长也请早些休息吧。”
白萧奕却微微一笑，明明天上乌云重重也没有月亮，他这一笑却仿佛光华四溢，优昙暗生，莫说是人，就是仙鬼也要失神片刻。季晗却觉得他师父笑得很不对劲。
他说：“劳烦姑娘了，我和小徒弟习惯在一处修行，用不了两间屋子，有一间也就可以了。”
菁儿晃了晃神，喏喏地应道：“道长请自便。”便退下了。
白萧奕收敛了笑意，淡淡说了声：“走吧。”就率先进了挨着牛扬所在的那间屋子，季晗跟着进去，而最末尾的一件屋子就这样被空下了。
☆、第14章 夜半
屋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陈设简单却干净。
白萧奕坐在了桌旁的椅子上，冲床扬起下巴：“去睡吧。”
季晗：……在这种鬼屋怎么能睡得着？！
“……师父……我不困……”
“去睡。”白萧奕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季晗：……。
默默地去睡了，然后……他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屋里的油灯已经熄了，外面传来什么东西敲窗户的声音，还有一个细细的呜咽的声音小声却持续地叫着：“白晗、白晗、白晗……”
季晗刚醒过来还迷糊着，想下床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去被一只手拦住了。
他师父坐在床边，一只手抵在他胸口，一只手在唇前比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