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动那盏灯，”艄公嘶哑的轻飘飘的声音传来，“那是你的魂火。”
季晗触电般伸回了手，不敢再乱动，神经也一下子紧绷起来。
浆打在水面上又翻搅起来的哗啦声，投射在对面墙壁上的影影绰绰的影子，时轻时重、夹杂着诡异回声的风……这一切都仿佛被放大了一百倍，每一个风吹草动他都能敏感地察觉到并迅速将视线调转到那边，直到确认一切如常才能稍稍放下心来，马上却又提了起来。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里是阴间，是死人待的地方，季晗现在也是一个死人、一抹孤魂，可他总觉得他还活着，是以他格格不入、他恐惧、他不安，他甚至不敢绕到前面去看一下那个艄公的正面。
很多时候人害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恐惧，往往源于未知。
而季晗他恐高、怕鬼、怕打针抽血输液……我们只能说，他怕的有点儿多。
“哗啦——”浆破开前路，带起一片水纹。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突然从水里跳出来，猛地要跳上船来，被艄公一竿子打下去，迅速在水里沉了下去，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仿佛是一个信号，前后又突地冒出了四五个黑影，迅速地向小舟靠拢。
“坐稳了，掉下去，你也和他们一样。”艄公嘶哑的声音又一次传来，隐约还带着几分嘲弄般的恶意。
试图从前面上船的都被艄公几竿子打了下去，而从后面围拢过来的却好像畏惧着那盏季晗的魂火而不敢过于靠近，只能是隔着半米的距离围着，看着。
只是它们离得太近了。季晗能清晰看到它们浮肿苍白的面孔，微凸泛白带血丝的眼睛和试图伸向小船的，死灰枯槁的双爪……
季晗只能把自己缩得更小，挨魂火更近一些……他想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但过不了半秒就又神经质强迫症般地睁开，死死盯着这些不断接近、越聚越多的怪物，不敢动弹分毫。
怪不得玩家都避免死亡，即使没有死亡惩罚，季晗都觉得，死这一次就够了！
☆、第19章 转轮
河道的水渐渐变得平浅而开阔，肉眼可及之处，前方的雾渐渐散去，露出大片裸露的拳头大小的黑色岩石。
很显然，船只能走到这里了。
那些东西到了这里也慢慢散去，回到它们来时的地方。艄公利落地将船蒿插进浅滩之中，将船停稳，用动作示意季晗赶快下船。
四周依然是水，黑色的暗沉的颜色看不出深浅，一米远处水才完全退下，露出干裸的地面。
季晗直觉碰到这河水没有好事，稍微活动了下下肢，企图直接跳迈过去。
水下，一个白色的脑袋把自己藏在不透光的水中，仰面对着水面，下颚处的裂缝向上咧开，仿若嘲笑。
如果它们也有嘲弄这种感情的话。
就在季晗迈出一条腿的刹那，一个白色的鬼影猛地从水中跃出，向他撞去！
说时迟那时快，季晗是有名的天生不长小脑，跳舞的时候本来该男生带女生的舞步，但新生舞会中季晗全部靠他的舞伴妹子带着走。突然见着这么个东西向自己冲来，微凸带血丝的眼睛好像满怀恶意地看着他，季晗心下突地一惊，更保持不住平衡，眼睁睁地就要栽进那黑漆漆的水中。
快掉下去的那刹那，季晗鬼斧神差地回头——那个艄公微微抬起了头，脸正冲季晗。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小心！”一个尖锐高亢的女声突然响起，季晗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臂瞬间拉离了水面，趔趄两下，站到了旱地上。
熟人，周花花。一个单人徒手提三十斤苹果上六楼不带喘的妹子。
她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好巧啊，你也死了！”其中洋溢着他乡逢故知的热情、激动与喜悦。
季晗：“……是啊，好巧……”
水波荡漾，一撑蒿竿，送季晗来的那一乘小舟已经快速消失在了远方。
看见季晗尾随小舟的目光，周花花笑了：“第一次死吧？我给你介绍。”
“你看见那个艄公了么？”周花花道，“那是灵魂摆渡人，又称黄泉客，这条河就是黄泉，它在这里消失，在前面又会出现。黄泉客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脸，你觉得谁能引渡你的灵魂，你就会看见谁的脸出现在它的脸上，这是官网的解释，不过玩家们总结出来的是你会看见你潜意识里最为信任依赖仰慕的人。我看见的是我爸，你看见的是谁？”
季晗语塞了一下，顿了顿：“没有，我谁也没看见。”
又补充道：“一开始太害怕了所以没敢看。”
周花花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暗搓搓地笑了：“你别是看到哪个男人了吧？于豪？”
季晗：“滚。”
两人说笑间不自觉放下了防备，谁也没注意一只苍白的手悄悄从水底伸出来，抓住了季晗的脚踝……
季晗突然觉得脚腕处滑腻腻的，就像被水草缠住的感觉。
低头、猛抽、抽不动，腿就像被铐在那里，水鬼那看似纤细无力的手却像钢铁铸成，纹丝不动。
不，不是不动，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拉。
季晗另一只脚根本支撑不住，就像拔河将败时一样被拉得一点点后移。周花花见状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往旱地拽，发现拽不动就冲上前去死死抱住季晗的腰。
但这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他们两个人根本敌不过这一只鬼手！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类似“Yooooo~~~”的起哄声，还有男子粗犷豪迈的大嗓门：“老大，你看前面那一男一女！卧槽！黄泉绝恋啊！”
季晗和周花花百忙之中抽空回头一看，只见一条长长的船队，从来处驶来……
虽然他们的船都和季晗来时乘的小舟一样，每人的舟上也燃着一盏魂火，前面也都站着一个拘偻瘦小的黄泉客，但是，这么一群浩浩荡荡地过来就丝毫没有一抹幽魂的诡异幽寂之感。更兼之船上人各个兴高采烈意气张扬，看起来更不像来投胎的，倒像是过来找人火拼的！
周花花看呆了，脱口而出：“卧槽！这也行？！”
两人一分神，力气松懈，猛地又被那只鬼手向下拖了一大截，季晗那只被抓住的脚已经沾上水，顿觉幽寒刺骨，半个小腿都没了直觉。
那船队更近，当先一船上坐着一个黑色长袍的男子，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跟着起哄，而是一直眯着眼打量着这边的情况，看见季晗一脚踩入水下便皱了下眉，如鹰般锐利的目光顿时一凛，直射水下！
随后他人一个鲤鱼打挺从船上蹦起来，足尖在艄公手中的长蒿上轻轻一点就翻入水底，没有激起半点浪花。
那只手入水之后力量更大，季晗他们正无法抵抗的时候，那东西突然放开了季晗。水面上出现大圈大圈的波纹，间或腾起水花，明显底下正进行着一场恶斗。
此时船队的人都上了岸，站在两人旁边一起观望着，周花花想去帮忙，却被之前的大嗓门拦住了：“不用，老大很厉害，你下去也是帮倒忙。”
此时水面破开，一道黑色的身影腾空而起，转瞬跳到众人之前。那东西随之冒出头来，但看到众人都已站在旱地之上，只能等着爆红的眼睛凶恶地瞅着，随即不甘地没入水中。水上打起一个泡，随即归于平静。
周花花满眼惊叹：“少侠好身手！”
大嗓门：“老大好样的！”
两人的脑电波瞬间相接，对视一眼，惺惺相惜。
都是自来熟的性格，周花花和大嗓门一路神侃，老大潇洒冷静地走在众人之前，季晗默默跟着周花花身边，听着两人聊天。
原来这伙人是一个公会的，目前公会在全游戏也能排进前三，清朗没有官方的各种排行榜，大家只能自己估算，老大就是他们会长。他们在一次大活动里被另一个大公会偷袭了，所以导致全民组团来投胎。
大嗓门：“为了一个破东西，那伙人什么招都能出，我靠！”
老大压低声音从前面淡淡警告：“龚义。”
大嗓门顿时不敢说了。
这群人明显都是地狱的熟客，走阴间路走得极其熟络，转过两条路之后又能看见缓缓流淌的黄泉河道，视野也随之开朗。
清朗很奇怪，有如同传统神话描写一般的阴间，却没有神话中的仙界。
黑色的不透光的忘川水，河岸两边大片大片的火红色曼珠沙华，浮于半空的奈何桥，桥下静静伫立的三生石……这一切构成了清朗十景之一的“彼岸轮回”，诡异中流露出静美，精致不失大气。
旁边不时有鬼差押解着一队队幽魂经过，周花花小声对季晗说：“这是去十殿接受审判的，而且地府里真的有十八层地狱，但现在不对玩家开放，我上次做了一个师门任务恰巧去看过。”
他们这队人熟门熟路地径直向奈何桥走去，周花花又继续解释：“普通玩家没有十殿审判那么多环节，直接上桥喝汤就行。”
奈何桥上早已排满了人，有半透明的幽魂，也有看起来还很结实的玩家，季晗他们只能排在桥尾。桥的另一头，满头白发的老妪动作利落地给每个人盛汤，喝过汤的人纷纷走进桥下右侧一个蓝色的光晕消失不见。
队伍虽长，但行进得很快，季晗随便看看四周景色就跟着队伍到了桥的顶端最高处。这里的风比下面烈，随风还能隐约听到下面地狱中鬼囚的呼号。
突然，天空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漩涡逐渐变大，发出莹灰色的光芒。桥上桥下的人鬼都引颈相望，押送幽魂的鬼差停了脚步，桥尾的孟婆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奈何桥上的队伍顿时卡在了这里，但也没谁在意，都关注着半空中的异象。
这里的动静大概惊动了十殿中人，只见一黑一白两个瘦高的身影迅速窜出，停在半空正对漩涡，这两位自然是最为人所熟识的黑白无常。又有一“人”在他们之间显出身形，众鬼差都认得这位大人是十殿转轮王。
“有人私开冥门。”白无常道，声音无丝毫起伏，只是陈述事实。
此时冥门已经打开，里面竟然透出丝丝缕缕银色光芒，银光越来越盛，竟映得半个地府宛若白昼，本来魂力不稳的小鬼更觉得神魂震荡，都熙熙攘攘推推挤挤向奈何桥下躲。
转轮王见状祭出一方法宝护住众小鬼，又一挥手带着黑白无常避让到一旁：“来者是修界大能，不是吾等能管得，只让他速来、速去，从来处来，去去处去。”
银光亮到极致时从中走出一人，紫玉冠、白仙袍、流云靴，单手负剑，面上含霜。他抬眼望向奈何桥中间，只一瞬又移开看向避在一旁的转轮王：“一无此番叨扰，多有得罪，还望阎君海涵。”
黑无常心道您这哪里是“叨扰”“得罪”，您来一趟十八层地狱都不得安生，您还是哪来的快回哪吧。当然面上不敢显露，只能偷瞄下身边的同事，学着小白装面瘫。
转轮王却还是一片言笑晏晏：“仙君哪里话，只是不知何事劳动仙君大驾？”
白萧奕摇摇头：“小徒顽劣，误闯了宝地，我来带他回去。”
他不说他徒弟死了自然魂归地府，偏说误闯，转轮王本身拦不住他也没想着拦他，自然顺势拱手：“仙君请便。”
白萧奕轻轻颔首，一挥袍袖向前走去。
黑无常看着咋舌，这位仙君美则美矣，但自始至终连个笑模样都没露，也过于冷了，还是转轮王大人脾气好。
☆、第20章 答谢
季晗就这么站在奈何桥的顶端正中央，看着他师父凌空一步步走过来。那些银光都早已暗了下去，但他师父就好像自带发光效果一样，在这黄泉地狱中显得格外耀眼。
白萧奕走到他近前，轻轻淡淡地问：“有事么？”声音也是冷冷清清的，好像其实一点也不关心的样子。
季晗摇摇头，随即又指指周花花和她后面的黑衣老大薛其说道：“本来差点被水鬼拉进黄泉里，幸好这位姑娘和……少侠搭救。”
白萧奕点点头，反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白玉瓶递给周花花：“你仙气纯正，这瓶中丹药可助你修行。”
周花花只听耳边突然响起了系统提示声：“恭喜您完成隐藏任务仙缘，获得经验18450000点。”
周花花暴漫脸看着自己一下从27升到28的等级和手中精致圆润的小玉瓶“仙品·聚灵丹”，感到满腔胸臆无从发泄……不过，这任务她什么时候接的都不知道，就直接完成了？
白萧奕又转向薛其，道：“你所图非小，这次救了我徒儿，白某倒可以达成你一个愿望。”
薛其暗暗思忖，他知道这种时候必不能过于贪心。这次本来他暗中得到消息杀死东陵渊恶龙可以得到公会驻地一块作为奖励，所以带人去屠龙，没想到出了奸细，反而被对手公会阴了，趁他们被恶龙虐得死去活来之际一举灭了他们全部，顺便屠了恶龙得了驻地。他倒是想让这位看起来就很厉害的NPC帮他们揍对方一顿顺便夺回地来，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决断甚快，片刻之间已经有了主意：“在下是一个千人公会的会长，希望仙长能帮忙置地一块，安置我的兄弟们。”
季晗和周花花都心说“靠，这小子精啊，上来直接要地。”
白萧奕却没什么反应，从袖子里又翻出一小块紫玉扔过去：“你拿这个去找紫仙门清和，让他给你安排。”
薛其接过玉，谢过，同时也听到完成任务的消息，又讶异地抬起头看了季晗和白萧奕一眼。
白萧奕看向季晗，甩甩袖子：“走吧。”当先转身走开。
转轮王笑着拱手：“令徒真是仙骨天成，一表人才。仙君走好，不送。”
白萧奕当然觉得他徒弟既不仙骨天成又不一表人才，但这不妨碍他很高兴，虽然人前他从来不笑：“这次多谢阎君了。”
季晗就跟着他师父走了，徒留下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
大嗓门龚义戳戳周花花：“那个和咱们一路的人也是NPC吧？你怎么认识他的？”
周花花眯着眼，认真地望着远方：“肯定是NPC啊，我也不认识他，看见他被里面水鬼缠住了就上去见义勇为，和你们老大一样。”
救了自己同班同学结果触发隐藏任务……她现在真想冲上清朗论坛写天涯体《大仙，您的徒弟掉了》《英雄救美卧槽什么情况，同窗孽缘尼玛呵呵呵呵》……
白萧奕带着季晗直接从冥门穿越到了李府后院，径直回到尸体所在地，一巴掌把他徒弟拍回肉身里。
天光已经大亮，季晗拉拉他师父的袖子：“师父我该走了，晚上再回来。”
他师父平淡地“恩”了一声，又突然开口：“等等。”
季晗回头，白萧奕正看着他，看得季晗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他除了不小心死了死也没干什么别的……吧？
神色不自觉地变得困惑又委屈，虽然他心里并没有类似情绪的想法。
白萧奕放缓了声音：“到为师袖子里来。”同时伸开了左手。
季晗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7：45了，对面的于豪还在酣睡。简单收拾过就差五分八点了，季晗看看表，依然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楼下闻香园。
上海某高校流传着这样一首打油诗：“远看是寺庙，近看是母校。七千是尼姑，三万多老道。”
同为偏理工类的院校，紫汀其实也差不多。
闻香园被男生宿舍包围，平常来吃饭的基本也是男多女少，今天排季晗前面的是一对情侣，女孩子明显不常来，男孩子给她讲这里的规则：“粥和豆浆都可以加糖，粥加糖免费，豆浆加糖要收一毛钱。”
女孩子：“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