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人的狭小房间。
关上门,并不开灯。
淡的月光透过轻薄的窗帘照进来。
旧式的沙发,木质桌子,小茶几,角落放着的满满一小书架的书。
搪瓷杯、硬纸板做的相架、还有的整一面墙的奖状。
他坐在沙发上,略抬头。
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中年女子很瘦,笑的温和。眉眼间与他有许多相似。
“很久没回来了。”他垂眸,低语。“本来我想带她来这里,只可惜……”
他笑。而那笑隐没在黑暗里,刘海下的眼看不真切。
“我似乎走上了和你一样的路。你爱着永远都不会真正爱你的人。而我,你的儿子,爱着一个根本不该去爱的人。这算不算殊途同归?”
仍能想起她问自己的那句话。
——你是为了赢他才来抢亲的么?
他闭上眼,仰起脸。靠在沙发上,不知是醒是睡。
儿时纷杂的记忆如春雨,淅淅沥沥的滴答作响。
那个男孩笑着把刚从厨房偷来的蛋糕放在他小小的手里。
——远歌,叫哥哥。我比你大好几天呐。
幼时那个将自己护在身后的男孩声嘶力竭的叫喊。
——他是我弟弟!
男孩黝黑的眼瞳里惊异、疑惑、不知所措的神情。
——修?你……真的是我弟弟?
……
最后的片段是离开顾府时他随着母亲回头看的最后一眼。小小的男孩站在二楼的窗边。朝下看,与自己四目相对。他随着母亲的脚步一步一步的离开,再没有回头。
记忆轰然崩塌,支离破碎。
那个有着满城繁花的童年,被大火焚烧殆尽,一片焦土。
如果没有我就好了。
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当顾靖寒冲着苏凝大喊“你是凶手”的时候,他双手冰冷的僵立在当地,脑袋里不断浮现出“这是假的,骗人的”这样的否定。
如果没有我。
那么顾钧青的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
当他这样问苏凝的时候,那个一向坚强的女子蹲□抱着他不断流泪。
对不起,远歌。她哭着说,一遍,又一遍。
既然我是顾先生的儿子,为什么哥哥姓顾,而我姓苏?
因为我是被遗弃的么?
他把自己关在衣橱里,哭累了,睡去。
却被两人的说话声惊醒。
他从柜门缝隙向外看去。是苏凝和顾九诚。
“顾先生,既然事情已经让孩子们知道了,而你又永远都不可能给远歌一个应有的身份,我会带他走。”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微红。
沉默片刻。顾九诚终于开口。“我会支付给你们一笔生活费,也会让人安排好你们的生活。”
“钱我会收下,但是你的安排,我们不需要。”苏凝抬头,略显单薄的身躯挺的很直。“我该感谢你,因为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你帮了我。那笔为你生子的费用让我父亲成功做完了换肾手术。虽然他最终还是没能活下来,但是作为一个女儿,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和孝道。”她用尽全力的微笑着,却还是无法抑制滚烫的泪滑落眼角。“我还要谢谢你默许我在顾家这么多年,并且给远歌提供了和钧青他们一样的学习生活条件。如今两位老人已经不在了,我当初答应他们照顾三个孩子的承诺也该终止了。至于我去哪,去做什么,都不需要你知道。”
从他的视角看去,顾九诚的背影有如一棵树,安静的立在原地,却显得无比苍凉。他低沉的嗓音夹杂着细微的波动。“靖寒和钧青八年来享受到的母爱,是你给他们的,或许你可以留……”
“顾先生。”她打断他的话,“我来顾家,照顾孩子们不过是为了钱。就如同当时陪你睡觉一样。现在你已经承诺会给我我应得的那份,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大方。那么,我们的交易完成了。”
“苏凝,你何必这样轻贱自己,我心里很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然我也不会……”他的话停在这里,如被砍断的树桩,空余一道道数不清的年轮。
“那么你呢,你又何必挽留?”她笑中含泪,“你想说的后半句是什么呢?是‘不然我也不会容你在顾家这么多年’还是‘不然我也不会放心把孩子交给你照顾’,又或者,是‘不然我也不会爱上你’?”
苏远歌看不见顾九诚的表情,只看见他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
“顾先生,你在这个家里挂满了杜美嘉的照片,究竟是在缅怀她,还是在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你自己,那才是你该爱着的人?”苏凝用手背把滑落下来的眼泪抹掉,吸吸鼻子,“我做错的是答应顾老先生,搬进这里。而我做对的是,我没有一错再错的听从他的安排和你结婚。虽然,我爱你。但你永远不会属于我。所以,在一切还没有变得更糟之前,我该走了。”
她在离开之前,坦白一切。
而他,终没有再开口挽留。
那些最后的对话,如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在两人之间,流淌成河。
她走之前暗中嘱咐管家,让他告诉那两个孩子,她是一个贪财无耻的女人,被他们的父亲赶出家门。这样顾靖寒就不会因为日后长大想起当初的口不择言对她有所抱歉,也不会让顾钧青时常挂念。
她把顾九诚给她的那笔钱存在始终存在银行里,以苏远歌的名字。当她急病的时候仍坚持不肯拿出来用。她带着他几番辗转,做过保洁员,做过文员,也兼职看24小时便利店。
她临终时依旧惦记着。
远歌,那笔钱,一定要还给顾家。
你是我的儿子,与顾家没有关系。
后来,她患上与她父亲一样的肾病。
她不愿换肾,放弃治疗。少年长看见她的夜里静默的弓着身体强忍疼痛,脸色灰白的满脸是汗。
当这个早年丧母,青年丧父,接近全力拉扯一个孩子的单身女子悄无声息闭上眼睛的时候,十六岁的他跪在床前无声的捏紧了拳。
六年后,他出道,红极一时。直到今日,丝毫不减。
他的圈内的评价是有着一张绝美面孔的冷血妖孽。他打压新人笼络权贵他乖张暴戾不择手段。他只记得枯瘦的苏凝拉着他的手,对他说。
——远歌,好好的,保护自己。
在这间他曾生活过许多年的老旧房屋里。
苏远歌保持那样的姿势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有些事,是要决断的。
以陌拨通顾钧青电话的时候,他有些诧异的问“酒会这么快就结束了?邀请函上说有不少节目的……”随即笑道,“那么,等我一下,我来接你。”
她笑着说嗯。买了热咖啡等在地下车库的入口阴影里。
半路堵截算不算惊喜?等会跳出来吓他会被鄙视么?
或许,等会应该和他谈谈苏远歌的事情。他曾对自己说,离帝修远一点。那么,他那时便已经得知了帝修的真实身份吧。但他并未告诉自己,是怕自己知道真相之后有负担?
不过,打听那么多年前的旧事,不会不显得很三八……
话说,这种咖啡,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喝呐……
自己身上这条裙子,穿起来好不好看……
脑袋里充满了零碎的小念头。如果告诉李倩原园她们会被嘲笑“小女人”的吧。
以陌挠挠头。
一抬眼,看见顾钧青的身影从电梯里出来,她弯眼微笑。
却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跟在他身后。细长高跟,齐耳短发,并不是苏熙。
两人谈笑。
忽然间,那女子贴近他,用手臂勾过他的肩颈,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顾钧青笑起来的眉目温和而熟悉。
她的心,狠狠的疼起来。
天幕漆黑。
黑的,仿佛永远都不会亮起来。
53。狐狸×守候
耳畔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跳动的声音。眼底只有你脸上那个被放大了的微笑。
原来悲伤是不能被习惯的事。
在这一瞬间,我无法压抑住心里那些嫉妒、彷徨、愤怒、无助和猜忌。
它们就像是从潘多拉盒子里飞出来的鬼怪,从心里不断的涌出来,逆流成河。
她是谁?
她是你的谁?
脑袋里满溢着各种各样的疑问,足尖向前,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一步,却又终缩回到阴影里。
顾钧青。
我们相识只有短短的一个月而已。却为什么,难过的像要窒息。
安以陌站在立柱后面,看着那辆奥迪TT绝尘而去,仰起头揉了揉眼睛。
夜风萧瑟,裹在大衣里的裙过于单薄,她手指冰凉的拨通了一个号码。
那辆酒红色的沃尔沃C70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蜷着腿坐在地上,背靠着立柱。
“以陌!”令狐遥跳下车来,迅速脱□上的大衣裹住她。“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以陌第一次看见令狐遥脸上出现这样慌乱的神色,鼻子一阵发酸,“能不能,别问……”努力笑了笑,“就当你在路上捡到一只流浪猫吧。”
她坐的久了,腿有些麻。他扶她艰难起身。
“顾钧青人呢?”他脸色阴沉。
“能送我回学校么?”她仰起脸,眼睛在夜幕下泛着晦涩的流光。
车在路上缓慢行驶。华灯溢彩的夜幕下,穿流而过的行人像是浅海中游弋的鱼。
红灯。
令狐遥踩下刹车,目光落在身侧的人脸上。
那个一直安静的看着窗外的女生,手里握着已经关机了的手机。
记忆里的安以陌还是小小的样子,短手短脚的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
比一般的小丫头坚韧,却也会因为“潘小黑抢了我的彩色铅笔”这样的事情哭鼻子。
她抽抽搭搭在自己跟前抹眼泪的时候,令狐遥总觉得特别心烦。于是一拍桌子吼:“哭什么哭,哭成兔子眼嫁不出去!”
谁知道这话出口,以陌便张着大嘴嚎啕起来,吓的少年狐狸君差点从椅子上翻下来。
他心里就产生了这样的认知,原来短小的毛丫头是可以哭的这么惊涛骇浪的。
他挠挠脑袋,塞了自己的彩色铅笔给她,皱眉道:“别嚎了,我去给你抢回来吧。”然后捋起袖子出门打架去了。
谁知道这一英勇行径造成的不良后果就是——但凡以陌受了委屈,在别人面前时装的像个小坦克,一见他的面就冒眼泪。后来,见她掉眼泪他就捋起袖子往外冲,一来二去竟成了习惯。小朋友们奔走相告,别欺负安以陌,不然招来令狐遥就麻烦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你习惯于把情绪藏在背后,再也不愿在我面前落泪?
他不清楚这些分别的年月 里发生了什么,只偶然听顾钧青提过两句。似乎她曾有过喜欢的人,而那人却离她而去。她因此而伤心欲绝。
——狐狸,我想尽我所能,让她快乐。
顾钧青那日说话时认真的面孔,他仍记得。
可是现在,这个姑娘却因为你伤了心。
令狐遥一脚油门,踩在绿灯跳亮的一刹那。转了方向。
以陌那维持了许久的僵硬的姿势终于有了变化,看向他。“这是,去哪?”
“我家。”
他心里那些喧嚣膨胀到了极点,轰的一声过后,陷入沉寂。
“你现在的脸色,回去的话也会被那三个丫头扯住问东问西吧,今晚我要去办公室加班,你睡我那。”他眯起眼。
顾钧青,若你守不住那个诺言……
令狐遥的单身公寓布置得很舒适。
他从冰箱里搜罗出一盒哈根达斯递给她,笑:“只有香草味的,前天白骨来的时候放在我这里的。据他说,吃了它心情会好呐~”
以陌忍不住浅笑:“你以为我还是五六岁的小孩么,拿这个一骗就不哭了。”
“我倒是希望你还能在我面前像孩子一样哭……”他的话断在这里,几分萧瑟。“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帮你把丢掉的东西抢回来。”
“有些东西,丢掉了,找回来的时候,就不完整了。”原来笑容也是可以这么悲伤的。
令狐遥忍不住想要用手去摸摸她的脸颊,像小时候做过的那样。而最终,落在了她的额头上。“蘑菇,其实……”
“那个,遥……”以陌蜷起腿,用手捂着小腹,“能不能,帮我去楼下买点东西。我好像,来那个了……”
被打断的令狐遥略一怔,点点头,从她手中拿过那盒冰淇淋放在茶几上,然转身下楼。
以陌在洗手间里看了看裙子后面下摆上星点红色的痕迹,轻叹一口气。
大约是受了风,肚子隐约有些疼。
这痛感就像是此刻的情绪,纠结而又隐忍,一阵一阵的揪心。
关掉手机之后,他会找不到自己吧。
会焦急吗?又或者,根本无所谓?
令狐遥回来,递给她整整一大袋。脸上神色颇有些不自然。“我没买过这个,不知道你喜欢用哪种……”
脸色苍白的以陌憋着笑问:“所以你就一样买了一种回来么?”
“我跟她说,我是买来做市场调查的。”狐狸君面对困境依然面不改色。
“你以为人家会相信嘛……”
他嘿嘿一笑,眯着眼说:“大婶赠送了一包红糖,据说可以缓解肚子疼……我去煮。”
市场调查这种东西,当然没人会相信。只不过他当时面对欧巴桑店员的那句“小伙子很疼女朋友嘛”很皮厚的点了头而已,并且很利落的造谣“她喜欢换着牌子用”。
蘑菇知道了以后会吐血吧。他咧嘴。
“喝了之后洗洗睡吧。”他把一套睡衣放在她身旁。
以陌伸手去接,却又停在半空。
男式睡衣。
夜。
无处可去。
回忆如春草,复苏在彼岸。从细微末节处传来的,是什么,让人心颤。
“去睡吧。”令狐遥的手抚过她的发,轻柔温和。
以陌点点头,关上房门之前冲他微笑。“要是有个像你一样的哥哥就好了。”
男子动作一滞。似想说什么,最终眯起眼,展露出一个笑来。“所以嘛,你乖乖的照从前叫我遥哥哥多好……”
女孩抿嘴,关上门。
小客厅里,令狐遥立在原地,那盒冰淇淋在室温下逐渐融化,从固体变成黏稠的液体,却依旧有着诱人的香气。
“哥哥么……”他用小勺兜起那香甜的东西放进嘴巴里,望着窗外浓重的夜,喃喃自语,“果然是骗人的,吃了它心情也不会变好呐。”
手机响了起来。是Alex。
少年急切而慌张的声音。“狐狸,安以陌失踪了,顾钧青简直要把这座城翻过来了。”他有些内疚的叹道,“我去查看了别墅门口的监控录像,似乎带走她的是苏远歌。青已经去找他了,我估计如果他们碰面的话会发生什么冲突……”
“我知道了。不用担心。”令狐遥简单回应,看了卧室门一眼,披上衣服出门。
已是夜深,千悦娱乐的总裁会客室欧式水晶灯光华璀璨。
偌大的会客室里只坐着两人。
倚靠在黑色皮椅上的男子大约四十五岁左右,虽然服华雍容,却显得有些苍老,尤其是顾钧青坐在他对面的时候。
“顾总这么晚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千悦娱乐的董事长杜云泽对这个不速之客显得很有礼。千悦在实力上完全比不上不落炎阳,但杜云泽其人却是极有心机的商人,产业涉猎很广,甚至包括煤炭和重工。他一手捧红了苏远歌,并培养了很多实力派艺人。最近甚至还有一些原本签在炎阳旗下的艺人被挖角。
各类周刊杂志上都猜测着杜云泽是否有心拉开两公司争夺战。更有好事者爆料苏远歌曾认其做干爹,有心要与顾家为敌。
这种街市传闻更加深了两者间的紧张气氛。
此刻坐在杜云泽对面的顾钧青只略略一笑,道:“杜先生,顾某今天到访是为私事。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上了年纪之后,休息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呐。”他似是叹息,又像是嘲讽,让人看不清真意。
他既不接话茬,顾钧青只好挑破:“我想请杜先生帮我找个人。”
“哦?”他貌似讶然,“找人这等事,该报给警察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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