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温纫雪捏着一串并不值钱的木珠手链,独自走到小筑后门外的山路边,挖了个坑,将这手链埋了,烧了一些纸钱,说,这是外头了,能走就走吧。
她不觉得自己是个有同情心的人,如果有,就不会眼看着桑擒云豢养的特殊“仆人”,将芦儿吃得一干二净而无动于衷。直到芦儿那颗年轻的心被抛入荷塘,水花溅起,她的心才微颤了一下。
温纫雪继续走,蜿蜒的廊道上,环佩叮当,一直走到她肯再次抬起头,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到了后园。
后园里青草遍布,嶙峋的假山张牙舞爪地堆在中间,一口深井之后,两间大屋朴素并排,屋子里,堆放的都是小筑里不用的旧家具或是不穿的旧衣裳,每过些时候,桑擒云就会将这些东西拿出去送给穷人。后园是蓝渠小筑里最不惹人关注的地方,像一粒随时可以被忽略的尘埃。
她推开虚掩的园门,这里的门从来是不上锁的,桑擒云说,越不想人踏进的地方,越不用上锁。
这里很大,胡乱摆放的假山,在草地上形成了一座迷宫,他总要在里头绕很久,才能绕出去。一片残叶从假山顶上落下,打在她的前额,她下意识用手绢去擦,却脱了手,雪白的绢子掉在地上,被夜风吹开了去,落到假山之间的缝隙里。她追上去,俯身去拾,冷不丁从那缝隙里伸出一只手来,托着她的绢子递给她。
准确说,那不是手,是一只介乎于爪子跟人手之间的玩意儿,虽有五指,却生着刚硬如铁、锋利弯曲的指甲,灰黑的毛覆在指间与手背,甚为骇人。她一惊,将手绢一扯,却听嗤的一声响,上好的丝绢被那长指甲划出一道口子。
假山后头,走出一个比她高小半个头的年轻男子,瘦削,俊俏,在他眸子里漾动的蓝色,比荷塘里任何一朵莲花都灵动。如果不是一对不属于人类的尖耳与利爪,如果他微笑的时候,两片薄唇里不会露出两颗尖牙,他比任何一个人类都出色。
“对不起。”男子局促而自责地看着那方破掉的手绢,那道破口,刚刚将绣在上头的一对鸳鸯分割开来。
温纫雪拉住他的手腕退到暗处,问:“这次,他让你去?”
“是。”男子诚实的回道,“睡在主人房中的客人。顺便处理掉他带来的婴儿。”
“是吗。。。。。。”温纫雪长长吁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青琉,别让人失望才好。”
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他怔了片刻。青琉。。。。。。
6
囚笼里,别的狼的名字,都是从阿一到阿九之类,唯有他叫青琉。
当他从阿尔金山的雪地里,被扔到蓝渠小筑后园地下的囚笼时,他得到的第一个“奖赏”,就是迎面而来的撕咬——囚笼里其他的狼,习惯于将任何一个新来的视为敌人。后来他知道,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狼仆。
囚笼里的狼仆数量总是很稳定,有时候九只,有时候七八只,总之,来再多的“新人”也不曾让数量超过九只。主人十分乐意看他们自相残杀,优胜劣汰。
来囚笼的第二天,他睁开快被血粘住的眼睛,这个用玄铁打造而成的巨大笼子外,站着她,跟那个男人,衣着光鲜,神采飞扬。
“果然只有你能帮上忙。”桑擒云将手伸进笼子抚摸着他的皮毛,仿佛欣赏最伟大的战利品。
他全身是伤,疼痛难忍,但仍敏捷躲开他的手掌,并龇牙示威。桑擒云啧啧道:“果然与众不同,伤成这样,不但能活下来,还能抵抗。哈哈,好极了!”
他拉过温纫雪,指着跳开的他道:“纫雪,给这家伙一个名字吧。你是上天赐我的与众不同的礼物,他也是。”
她沉默地看着血肉模糊却仍死撑着不肯倒下的他,许久,方道:“青琉。”
“好。”桑擒云取来一大块生牛肉,扔到他面前,“以后你就叫青琉。”温纫雪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只在桑擒云转身离去的刹那,她挪开的眼神里,有痛入骨髓的哀伤。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如果说阿尔金山上的生活,是炼狱的一种,那么在囚笼里的岁月,便是炼狱之下的炼狱。
他要面对同类的攻击,随时警惕黑暗里是否会有刀锋一样的牙齿突然咬向自己的咽喉,他要忍耐食物的短缺,囚笼里的食物从来不够多,只能抢,他不愿,不屑,挨饿就理所当然。偶尔也会有加餐的时候,扔进来的,是死去的同类。前一天还同吃同住,今晚就成了盘中之餐。他一口也不曾动过,冷冷看其他“同僚”疯狂争食。
他从不为食物打架,但也有例外。每当温纫雪来喂食时,她带来的不止有生肉,还有一些果子,青青红红,香香甜甜。他抢这些果子,一个都不许别人动。
吃果子的狼,听起来多愚蠢。囚笼里的家伙们看不起他,但渐渐也不敢欺负他了。因为,不管怎样伤痕累累,他都活了下来。强大不止意味着攻击,坚如磐石也是一种。
对他而言,真正的折磨,是那个放在主人异香扑鼻的房间中的,一人高的大鼎,鼎里注满了一种暗红色的液体,粘稠得像凝固了一样。
从他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月起,每个月月光最足的时候,他都会被一条银锁链锁住脖颈,从囚笼带到密室,关进大鼎之中,于是那些液体便成了一条等候食物的舌头,贪婪地搅动起来,从他的眼耳口鼻里渗进身体,狠毒地翻动他的五脏六腑,既像要拉扯出什么,又像要植入些什么,那不是疼痛,也不是窒息,是比这些难受更难受千万倍的撕裂。他在大鼎里浮沉,身体丝毫不能动弹,意识上的清醒与挣扎只让他更生不如死。
咒语的声音,从鼎外绵绵不绝地传来。桑擒云盘腿坐在蒲团上,捏着一串白骨磨成的念珠,闭目念咒。身边的茶碗里,喝了一半的茶汤上,飘荡着蓝色的荷花瓣。蓝渠小筑里的蓝荷花,是桑擒云每天都要吃的东西,放在菜里,泡在茶里。
每次从大鼎里出来,他都觉得自己能看见自己的身体,灵魂仿佛钻了出来,在上空飘浮,恍惚之中,他被扔回囚笼,生死由天。没人告诉他,为什么只有他要受这种罪。那时他还不会说话,只能将问题写在眼睛里,给她看。
可每一次,温纫雪只是照例将食物放下,并不会多看他一眼,甚至故意躲避他的眼神。只是,她来囚笼的次数渐渐变多了,带来的食物也会更多些,扔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一年,两年,三年,时间因为她的存在,变得快了许多。而他也变了。第一年,他的身子变得比原来大了许多。第二年,他的四肢与身体,越来越像人类,可以站立而行了。第三年,他有了一张人类的脸,除了耳朵与尖牙,以及一部分未褪尽的狼毛之外,他离狼的模样越来越远。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常常在夜里看自己的“双手”,看一整夜也不睡。也是从第三年开始,他不再有变化了,主人也将他从囚笼里挪了出来,放到后园另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门窗都没有锁,从未有过的自由。
主人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但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开后院。
“你。。。。。。你不关我了?”他的舌头还不是很利索。他在半年前,可以说话了。
“以后,你会自己关住自己的。”主人总是笑得很温和,一点脾气都没有的样子。
后来他才明白,他真的会自己关住自己。住到小屋后不久,他在浓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走出了后园的大门,可是刚迈了一步出去,身体就像被切割成碎片般剧痛起来,脑袋里像有一根又尖又细的针,从里头用力戳着眼耳鼻口,自己仿佛在瞬间变成了僵硬的石头,根本无法前进。
他猛地倒退几步,怪的是,一会到后园,所有异状都消失了,他仍是一个好好的他。
好奇心再没有了,他老老实实在后园住了下来。
其实他根本没想过要离开,离开了这里,要上哪里才能吃到那种青红甜脆的果子;离开了这里,又要上哪里才能听到她罗裙的声音。
不过,现在还能用狼来称呼自己吗?他的房间里有镜子,他常抱着它睡着。梦里,看到好久不见的羊妈妈,还是用她跑调的声音唱着摇篮曲——不要变成羊呀,不要变成狼,变成个有脚的人儿呀走四方。
他老老实实地生活着,只在她来后院时,才会出来,也不管她喜欢不喜欢,每次都会送她一些木头刻成的小东西,有木头小羊,小狗,还有圆溜溜的苹果。他锋利的指甲,对付那些碎木头,竟是非常有效。
她似是很喜欢这些,眼里会有惊喜,收下时,会淡淡说声谢谢,再后来,她常在傍晚之后来到后院,看他如何用狼一样的利爪,创造出这些温柔的玩意儿。许多个夕阳西下的日子里,她跟他并肩坐在门槛上,并不说话,默契等待一块朽木的变化。
从囚笼里出来之后,主人便将喂食的工作交给了他,有时候也让他在深夜无人的时候,整理打扫一下后院。
对于仍住在囚笼里的“旧友”们,他对它们没什么怨恨,按时喂食,从不偷懒,这么多年来,他常看到有狼仆门被带出后园,有的会回来 有的再不见踪迹 但总是出去得多 回来的少 但狼仆的数量从来不见少,主人总有办法不断补充“新人”
三个月前的一个深夜,他在浅睡中被窗外一阵不寻常的打斗声惊醒,从窗户上的小洞往外看,昏暗的月色下,一只绿眼灰毛的狼,口里衔着一个东西,凶恶的低吼着,与站在它面前的主人成对峙状。
这只狼叫阿一,他身上的第一条伤口就是它给的,他是囚笼里的霸主,狼仆们的老大
他一直以为阿一是最听主人话的,每次主人来囚笼时,它都分外乖顺,用力摇动棒子一样僵硬的尾巴,主人似乎也很喜欢它,常将他带出囚笼,大概一两天或者个把月后才会回来,他当然不知道阿一被带出去干嘛,只看到它每次回来时,嘴边的毛,总染着血一样的红。
他把窗户上的洞掏得更大些。
“畜生就是畜生”主人摇头,鄙夷至极,“你以为吃了这东西,就能变为人?”
阿一的嘴里,紧紧衔着的,是一颗心脏。
“放下,乖乖回囚笼,或者我可以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主人伸出手,“你一直是我最好的仆人。”
阿一朝后退了一步,绿光莹莹的眼睛左右转动,突然一跃而起,以闪电之速度窜入枯井那是通往地下囚笼的暗道。阿一放弃了抵抗?!他虽不喜欢这暴戾的家伙,但不认为它是一只会轻易屈服的狼。
他悄悄去了囚笼,从拐角处探出头去,他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阿一死了,死在囚笼外,从它健硕的身体里,刺出了无数寒气缭绕的冰柱,每一根都尖锐得像一根兽牙,阿一的血,沿着莹白的柱子往下淌
它死也不肯松口的人心,落在囚笼里,离那只叫阿五的母狼非常近的地方。
阿一的眼睛至死也没有闭上,失去光华的眼睛里,最后映照的,是啊五惊恐哀嚎的样子。所有的狼仆都被阿一的惨状吓呆了,缩在囚笼最阴暗的地方,不敢靠近
主人走进囚笼,拾起那颗心,放到袋子里,伸手摸了摸啊五的头:“不要学你‘相公’,它不是好的榜样”
“偷看不是好习惯”他的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主人回过头,笑着走过来,看了他一眼,竟没有责怪,只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与他们不一样。好好呆着,以后自有你想不到的好处。”
说罢,他怜爱地勾起温纫雪的下巴:“吵到你了?”
“怕是有贼,出来看看。”温纫雪轻描淡写。
“怪阿一顽皮。”主人回头看了那具狼尸一眼,“你来得正好,那个交给你处理了。”说着,又将那布袋交给温纫雪,“这个也交给你,我困了。”
“嗯。回去歇息吧,你也累了。”温纫雪垂下脸,让到一旁。待主人离开,她走到阿一身边,囚笼里的阿五,呜呜地低鸣着,将脑袋拼命从笼里往外挤,用舌头舔着阿一的鼻子。那些冰柱,已经化成了水,与血混在一起,在囚笼外流成了一条小河。
“这就是做狼的宿命。”温纫雪低低地说了一句,旋即道,“青琉,把阿一带出去。”
她让他把阿一背到后院最里头的杂物房里,在那里头,除了杂物,还有冰冷的灶台,靠墙的地方,有一张青石搭成的案台。他按她的指示,把阿一放在了案台上。
她按动案台一侧的按钮,只听喀嚓一声,案台从中间裂开一条缝,阿一的身体眨眼便跌下去。案台里头发出怪怪的声音,片刻之后,案台下自动打开一道小门,一堆被完美分割的骨肉逐一落到案台下的大桶里。
“明天的加餐。”她走出杂物房,站在一息尚存的月光里,转过头细细地看他,“你一定很恨我吧。”
“我不恨你啊。”他睁大眼睛。
“不是我,你还是阿尔金山上一只自由自在的狼。”她托起他不人不兽的手,端详许久,“或者,你觉得当一个人更好?”他想了想,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能不能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她不禁莞尔一笑,翘起的尾指遮住悄然扬起的唇角。
他第一次看到她小,真正的笑容,带着善意与某种怀念,但转瞬即逝,她毫不留恋地朝前走,摇动的罗裙打碎了月光
“纫雪!”他突然喊出她的名字。
她微微惊讶,停下脚步:“你叫我什么?”
“我听主人这样叫你。不对吗?”他走上去,似乎不敢离他太近。她回望他的脸,许久,吸了口气,说:“不要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叫我的名字。”
原来,不被拒绝,是会让人高兴的。他点了好几下头 ,看着她手中的布袋,问:“布袋里的。。。。。。要怎么样?”
“狼仆的用处,就是搜集‘养料’,来到这里的人,或者外头的人,都可能是他们的目标。”她望着荷塘的方向,〃没有养料,蓝蕖小筑的水上,就开不出蓝色的花了”
“蓝色的花”他毫无概念。阿尔金山上的野花他是见过的,但没有一朵是蓝色的,长在水上的,那更没有见过了。她忽然说“下次带你出去看看”
他喜上眉梢,但马上又摇头道;“不行不行。不能离开后园,会非常疼。”
“带上一个东西,你就能出去了。”她笑着走远。
“喂!你要好好的啊!”他远远的说,没人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会这样讲,她看起来,并没有哪里不是好好的呀。可他就是想这样叮嘱她。她只留给他一个渐去的背影。
你要好好的呀!这也是优箜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不差。优箜是她见过的,这世上最好的人了,虽然他只是个连一件好以上都没有的家伙,却会把唯一的一块肉煮给她吃。可是,她还是咬死了他。燕优箜,好远的一个名字,老旧得像一块茧,长在心里。
后来,她果然没有食言,一个月后的某夜,她给他带来了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挂在他的心口,说,有了它,他可以安然离开后园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也很好啊。他跟在她身边,走到了另一个世界。原来,除了冰雪皑皑与高山险峻,除了阴暗囚笼与荒寂后园,世上还有这么美好的地方,水上可以建房子,建弯弯曲曲的桥,还可以养花,这水里的荷花,果然是蓝色的,美极了的蓝色。他在塘边,看自己落在水里的影子,那双蓝色的眼睛在水纹里荡漾着,像沉在水下的花瓣。
她就站在他身边,一袭月白裙衫,偶尔挥动手绢,赶走落在他头上的小飞虫。
“你每年都会在冰牙地出现。”她说,“为什么?”
“去看看,能不能再遇到你。”他专心看水里的鱼。
她早知道了这个答案,但心跳还是快了一拍。
“我还在阿尔金山的时候,每年也会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