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八成是错觉。他笑了笑,往大门走了两步,又止住了。
“何必那么想不开呢?见见又何妨?”心里这么想,脚却比心还固执,胶着不动了;他索性在阶梯上坐下。
和如宓相处的这些日子,贺尚其实心猿意马,无法真的用心待她。情人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可是如宓却不同,她极知足,要的极少,并不在乎贺尚心底另有所属。
百合,她也是知道的,如宓自认不如她。贺尚心里牵挂着百合,如宓觉得情有可原,而且感到安慰—;—;起码比她的男人牵挂着一个较她差的女人好吧!对于这点,贺尚只觉得侥幸,就算骑驴找马,也不至连驴一起丢了。
“咚咚咚咚!”这回脚步声显得急促,贺尚来不及回头,就确定是百合了。
“贺尚?怎么坐在这里?
“呃—;—;”贺尚摇头又点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有事待会再说,小蒋出事了,我们先到医院去!”
“小蒋?”又是小蒋,贺尚心里不免犯嘀咕,但见百合急着,便不多说了。
示君在床沿坐了一天,有如沉思中的石像。
入夜了,他站起身,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一仰而尽;他点了根烟,朝窗缝外吐去,烟又被风吹回屋里,笼在示君前头—;—;那是一股辛辣呛鼻的味道。
示君把烟往地上一扔,用力踩熄了。他想,如果百合在,她一定会生气的骂他几句,然后把烟蒂拾起,轻轻的放进垃圾桶里,再拿抹布把灰烬抹净。
他弯下腰,把烟蒂拾起,看了半天,想起在坟场时,百合抽掉他口中的烟的情景。他笑了,把烟蒂放进垃圾桶内,抽了一把卫生纸,往灰烬处用力抹几下,一并扔进垃圾桶内。
他走到桌边,把闹钟拿到眼前—;—;十点零七分—;—;又是十七!一个叫人心烦的数字!
“碰!”一声,闹钟撞在墙上,钟面落在示君枕头上,钟身则辗转滑落在地上。
“谁在乎呢?能不能再回来都没个定数!”
示君开了抽屉,取出一只青蝶。
“今夜就看你的了!”示君将它放入怀里,穿上鞋,去赴一场生死之约。
贺尚骑着机车送百合去医院,在一个转角处,百合突然焦急的喊停,贺尚差些被后头的轿车撞上。百合也一个踉跄,撞在贺尚身上。
“怎么了?”
“……”百合望着远处一个高壮的人影,半天没说一句话;直到高壮的男人转过身来,百合看清他的长相,才松了口气。
“你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百台按住胸口,轻叹着。怎么那么像?为着一个人影,她又怎么会如此激动?“走吧!快到医院去。”
在医院里,手术房外,一个妇人痴痴的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妇人看起来清瘦而高挑,连身洋装外套了件薄衬衫,淡紫碎花,有一种六○年代的美感。
夜里,医院的雪白墙壁与洁亮的磁砖显得格外冰冷,而走廊尽处闪出的两道人影,也就愈发显得温暖。
“伯母,我是余百合。小蒋他……”
“余小姐。”妇人握住百合的手。“如阳他……”两道清泪滑过妇人脸庞。百合想着,妇人年轻时候是怎样的美丽啊!瓜子脸,灵秀的双眼与丰腴的唇,她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伯母,没事的。”百合拍拍妇人冰冷的双手,安慰她。
“如阳一直恨我,他一直就恨我;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以结束生命的方式向我抗争。你知道吗?他真的是决心要寻死的;医生说,他的刀下得好猛,伤口都深得见骨了……”
“没事的,进了医院,医生会救他的!”明知安慰的话没用,但百合也只能说这些了。
“余小姐,我希望你能多开导他。我知道他很喜欢你,他这次要真能活下来,你一定要好好开导他!如阳自杀时,连句话也没有留给我,我养他廿几年,他竟连句话也没有留给我—;—;倒是你,他写了好长的一封信要给你,说你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他要把他所有的藏书全部留给你—;—;你真的是很喜欢你。”妇人顿了一下,望贺尚一眼。“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位是贺尚,我们都是同一个社团的!”
“哦!你好,谢谢你来看如阳。对不起,余小姐,有些话或许我不该说,我也不知道你和如阳已经好到什么程度了。可是,他是—;—;如阳是晏阳唯一的儿子,说什么我也不能叫晏阳绝了后,说什么也不能……”
“伯母,晏阳是……”
“我的前夫,也就是如阳的父亲。”
“那小蒋……”
“他嘴里不说,可我心里明白得很,他讨厌你们这么叫他—;—;自从他知道他原来不姓蒋,他就痛恨这个姓,就痛恨我。你知道那是多么深的煎熬吗?他从小就是和我最亲、最信任我、爱我,而到了最后,他却必须去恨他最亲爱的母亲,去恨他摆脱不掉的姓氏……”妇人泣不成声了。
“伯母,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啊!”
“是!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是那么无能,如果我没有再改嫁,如阳也不会这么痛苦—;—;可是,余小姐,我真的是不得已的啊!当初晏阳为了理想,筹钱、标会去做他自认轰轰烈烈的事。后来,他一撒手,丢下我们母子走了,留了一屁股债,我们孤儿寡母的,谁有胆子帮我们呢?如果我不改嫁,恐怕我们母子两人都要活活饿死、冻死了!”
妇人哭得涕泪纵横,掩着脸不住颤抖着。百合想劝,但被贺尚拉住了。
“别说了,伤心事越提越伤心。”
百合点点头,对小蒋特殊的性格又多了几分理解。至于小蒋对她的感情,恐怕只能“存而不论”了。
台湾四周环海,过长的海岸线成了国防警备的死角,却是走私者的殿堂。
示君提前到了海边,坐在一株卧着的枯木上,静听潮声朗朗。
他原想去见百合一面的—;—;也许是最后一面了;但偏偏百合不在,留了束百合花在门前,就提前来了海边。
他想:也许他们真的无缘吧!连要向她剖白他的感情的机会都没有,怕是真的无缘了。
“哔—;—;哔!”示君取出呼叫器,点亮打火机看清楚;没错,是阿龙的暗号。
朝海面望去,隐隐的可以望见渔火。
“阿K,○○三呼叫;阿K,○○三呼叫。”
“收到,OVER。”
“讯号收到,准备,OVER。”
“了解,全力配合,OVER。”
树丛后头传来脚步声,示君一跃便躲进琼麻丛后,看见人影一高一低逐渐走近。
“他真的要你先走?”是小蝶。
“是的,我担心他会派警方的人来。”是阿龙,他居然是向着小蝶的!
“不会的。他虽然有胆量,可是他欠你,就断不会再连累你!”
“还是小心为妙!我听他的口气,很有把握似的。”
“哼!他为了义气,为了血气之勇,已经做过不少傻事了,这次,也不会例外!”
“可是……”
小蝶狠狠盯住阿龙,像猫盯住老鼠,阿龙便自动停止所有的劝说。
小蝶望着阴雨的天,咬着牙。
“他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可是,对我却弃如敝帚!当年,他为了朋友和大哥结下梁子的时候,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我怀了孩子,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可是,他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
“大哥恨他,连我的孩子也一并看成了眼中钉;当时我才十七岁,我才十七岁呀!大哥让两个汉子硬生生的把我的孩子打掉了!一拳又一拳,一拳又一拳,打在这里!”小蝶指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泪光闪闪。“我整整躺了一个月,就因为我怀了仇人的孩子!”
“这—;—;他恐怕不知道,否则……”
“知道又怎样?他和我大哥一样,弟兄们是手脚,不能断,女人就像衣服,丢了可以再买!今天我就是要他知道,女人是不能随便丢弃的!我要他付出代价!”
示君在琼麻丛里听得一身冷汗。
原来她为他受了那么多苦,原来她恨他恨得这么深!
示君伸手取出青蝶,一不留神,手臂被琼麻刺划伤了,留下两道猫爪抓过似的血痕。
无月的夜,暗得叫人伤心;青蝶呈现不出颜色,只在轮廓间,铁丝的光泽略微可辨。
“小蝶,我对不起你,但,我真的无意如此……”示君喃喃自语,望着小蝶的身影,想着:这一路走来,自以为洒脱,究竟无意间伤了多少人呢?欠得这么多,如何还得起?
又来了一批人,看样子,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不行!队里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得叫他们快点走才行!可是—;—;他们怎么才会信我呢?”示君略做思索,便自黑暗处走出来。
敏捷的小蝶首先警觉到,掏枪回头对着示君。示君停住半晌,继续往前走。小蝶在确定没有别人之后,才收回她的枪。
“阿龙,你先走吧!”示君说。
“慢着!阿龙是我的人,凭什么听你的?”
“我们的恩怨,不要牵扯到他人。我知道你恨我,但阿妹是无辜的;何况,阿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阿龙的孩子,将心比心,就放了他们吧!”
“你同情他们?哈—;—;哈!哈!哈!你倒有良知起来啦!”小蝶笑里有哭泣的声音。“好,只要你把命留下来,我就让阿龙走!”
“一言为定!”示君取出自卫用的手枪,往树丛里扔去!
“好!阿龙,你走吧!”
“我……”
“走吧!阿龙。这是我和小蝶的事,谁也帮不了我们的!”
“好!大哥,你保重了!”阿龙说罢,便迅速离去;他想:阿妹若知道他自由了,不知有多高兴呢!
多少年不见了,小蝶依旧清瘦。
苦难使人坚强,怨恨却使人苍老,才廿出头的小蝶,眼中却有着深沉的怨恨,嘴角却有晚秋的沧桑,与数年前那个单纯的小蝶,狂悲狂喜的小蝶判若两人。
“小蝶,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能换回我这几年来的日思夜盼?就能换回我那张无忧无虑的脸吗?你可知道,我这张脸有多久没开心的笑过了?这颗心,有多久没有温热过了?是你!是你—;—;是你划开了我的胸膛,划花了我的心,让它多年来一直浸渍在冰雪里,冻成……”小蝶脸上肌肉一阵抽搐,左手捂住左胸倒退两步。
“小蝶,你怎么了?”示君正要去扶她,却见枪口直抵他的心窝。
“你不必猫哭耗子了,我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那个女孩……”
女孩?是百合吗?示君心跳加快了。
“不关她的事!小蝶,别伤及无辜!”
“无辜?她无辜?那我呢?我的孩子呢?”小蝶冷笑两句,收了枪,在手上把玩起来。
“小蝶,如果杀了我能泄你的恨,你尽管动手,我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哦—;—;”小蝶眉毛一挑。“看来,你倒是比较担心那个妖精了—;—;我倒想看看,她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竟能叫你如此失魂落魄!”
“小蝶,真的不关她的事!”示君趁小蝶不备,冲上去握住她的双肩。“小蝶,警方的人马上来了,我不想抓你,你快走吧!”
小蝶脸色一变。“你报警了?”
“没错!”示君现在是两难了,一边是他的旧爱,又怀过他的孩子,而另一边,却是他的职责,他的理想。“我知道你是冲着我来的,现在我在你手上了,犯不着再冒这个险!”示君望着海上,渔火渐近。“船上的货,就算了吧!”
“算了?”小蝶一把挥开示君的手,退了两步,再次举枪对着他。“这么近的距离,你是逃不过的!”
“我没想逃!你的枪法我不是不知道—;—;哈!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该是我欠你的……”示君垂着头,眼角余光瞥见远处的光点。“你快回去吧!”
“碰!碰!”两声枪响,紧接着是一阵划破长空的尖笑。
“白示君!你以为你不怕死,我就没辙了吗?我告诉你,我可以不要你的命,但是,你夺了我的最爱,我一定会要回来!”
示君眼一扫,伸手去抢小蝶的枪,并凑近小蝶耳边。“快走!警察来了!”可是,倔强的小蝶哪儿在乎呢?慌乱中一阵拉扯,又“碰”地一声,子弹穿过示君右胸—;—;
“啊—;—;”示君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小蝶自他怀中飞出—;—;
“示—;—;”小蝶伸手想扶他,手在空中却握成了拳头!这一枪算得了什么?死不了的!她不能心软,这样就心软还能成什么大器?
“蝶—;—;快走!”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再找上你,我不会放过你的!”说罢,小蝶便迅速潜回林子里,消失在黑暗中。
示君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
“示君,你醒了?”
“阿自,事情怎么样?”
“被他们耍了,船上什么也没有。我们听到枪声,找到你的时候,开枪的人早就跑了,你可知道伤你的人是谁吗?”
示君摇摇头。“太暗了,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阿自知道示君有心隐瞒;以他的眼力,以他的机智,不会连被谁伤了都不知道。“你的枪……”
示君一怔,但没表现出来……
“这件事跟你有关吧!你的伤看得出是近距离射击的,而你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而且警察是枪不离手的,但你的枪却……”
“你到树丛里去找找吧!约莫是我倒地的四点钟方向……”示君叹口气,伤口处在隐隐作疼;对阿自的疑惑,甚至可能连带的一切处罚,他都顾不了那么多了!
小蝶太聪明,也太了解他了,要斗,他真是没什么办法。现在,唯一叫他挂心的,是百合!
“阿自,咱俩搭档过多少案子了?”
“七宗贩毒,五件抢案,两件凶杀,小案子,记不得了。”
“我们相处得怎么样?”
“生死关头,彼此掩护,出生入死,亲如手足。”
“好!既然你把我当兄弟看,那我就不瞒你了。这件事,的确是关系到我个人过去的恩怨……”
“示君,究竟是怎么回事?”
“唉!说来话长,有机会再慢慢说给你听,现在,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吧!我一定尽力。”
“帮我保护一个人。”
“谁?”
“一个很善良、很善良的女人……”
第五章
从医院出来,在黑暗中和贺尚信步走着。百合可以感受到贺尚温热的心,他依旧关心着她的一切。只是,空气冷冷的,把他们之间冻成无形的距离,令彼此间弥漫着解不开的轻愁。
百合一直没问起贺尚坐在楼梯间是怎么回事,明白就好,扯开了反而尴尬。这点,百合是错了好多次,是执迷不悟的伤人、伤己几回后,才逐渐了悟的。话愈多,错愈多,倒不如沉默来得平安。
“想什么?担心小蒋吗?”贺尚忍不住开口;若能叫百合这样牵肠挂肚,他宁愿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他。
百合摇摇头,又沉默半晌才说:“‘冷冷的余温’发表了,反应不错—;—;你还写诗吗?”
贺尚也摇头。“没动力,好像也没啥感觉了。临毕业,文学院的男生好像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考研究所—;—;要没考上,还真不知要拿什么过活呢!”
“你歌词写得顶好的。”
“那是因为你……”贺尚望了百合一眼,停了脚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做看不见—;—;你不会不了解的……”
“呃—;—;如宓她……”
“别提如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如果你觉得我不好,你可以直说,何必这样迂回着跟我玩游戏呢?何况!这几天,我看着你和小蒋,我觉得,你们只是很平常的朋友。”贺尚握住百合的双手。“你不能把同情当做爱情啊!”
“我没有啊!”百合矛盾着,她是喜欢和贺尚在一起时自然安全的感觉;他从不苛求她为他做些什么,只默默的付出,就连如宓的事,他也没有太多责难,只是默默的、独自伤心。
可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