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什么。一个同学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一直到他和别人出双入对了,才又觉得舍不下。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写曲子,他填词,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你从来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只会作梦。”示君对百合的感情态度很不以为然。
“谁说我作梦?”百合不服气;以前他就认定她只会作梦,如今,她真的走上创作的路了,他还是认定她只会作梦。“我把梦想逐一实现成理想,这有什么不好?我是爱作梦,可是我执着啊!我从来没有放弃啊!我一直很努力的去实现我的梦想啊!”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不切实际,你还是不肯真正的面对自己,你还是不肯把自己当个人,不肯承认人性中丑恶的部分啊!”
“人性为什么一定是丑恶的呢?它也有好的一面啊!艺术是表现美的一种形式,我心中没有美,怎么去传达艺术呢!,
“好啊!你继续执迷不悟吧!哪天被卖了都不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当心‘匪谍’就在你身边,防人之心不可无,懂吗?”
“我为什么要懂?懂得防人又怎样?自私又怎样?像你这样吗?不务正业,惹得全家人为你担心、受怕吗?”
“百合,示君他现在……”巧玲忍不住要替示君辩解。
“好了,巧玲。”示君一把按住巧玲的手,他不想辩解;过去,他的确是个浪子,他对不起他的父母亲,对不住怡君,更对不起百合。
“白怡君结婚了。”示君转了个话题。
“小姊姊?嫁到哪里去?”想起怡君,想起示君的母亲,他们一家人对她,真是好得没话说。
“台南。不过就住家里附近,开了家工厂,我也投资了一部分。”
“哦!”还是习惯性的虚应,百合故意不去关心示君的所有事情。
“我爸身体不好,退休了,家里的事,泰半是姊夫在处理—;—;我妈常念着你呢!有空去看看她。”
“你应该常回去才对。”
“有啊!一有空就回去。你住—;—;你住附近?”
“是啊!离这—;—;不到五百公尺吧!”
“没想到我们竟住得这么近。”
“是啊!都没联络了……”
巧玲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又像客套,又像渊源深远,愈听愈不是滋味,于是提议去跳舞。示君看着百合,百合低着头,两人都不置可否,最后还是听了巧玲的安排。
百合从头到尾没有跳半支曲子,示君和巧玲跳了两曲,就陪百合坐在一旁看人。
巧玲爱热闹,进了舞他,受到音乐的鼓舞,便疯狂起来了。
示君挨着百合坐,肩碰着肩,他们之间流泻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黑暗中,跳动的镁光灯里,受到音乐节奏的鼓舞,人们容易变得勇敢;示君不禁伸手揽住百合的肩,百合像赌气过久的孩子,脆弱又埋怨的低泣着。
“我对不起你。”
“是你不要我的!是你不要我的!”
“我没有不要你啊!我只是……”
“是!是你不要我的!”
“你想我吗?还想我吗?”示君在百合耳边急切的问着,百合却猛摇头。
“不想,我一点都不想你!可是,我总是梦见你,梦醒了,就想哭。”
“你想我。”示君抱紧她。“只是你生气,所以故意不想我;只有在梦里,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才又想起我。”
他吻了她,激情地吻着,细长绵密的吻着。百合没有拒绝,她无法拒绝他,哪怕她心里不断咒骂自己没用,咒骂自己没有原则、没有志气,她依然柔顺的接受了他的吻,并且回应了他。
示君抱紧她,好久好久。有多久没碰女人了?连他自己都迷糊了。不知是不是老了,对那种出生入死、紧张刺激的英雄生涯,示君渐渐觉得厌倦。他好想就这样拥有自己的女人—;—;他想,如果他要,百合仍会是他的女人—;—;女人是如此柔顺,如此和平,而且美丽,值得男人一辈子珍爱。他轻吻着百合的额头,眼角余光却扫见一个熟悉、冷艳的面孔。
是她?天生的警觉使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示君在百合耳边嘀咕了两句,然后带着她迅速离开了舞厅。他知道她看见他了,他知道她派人跟踪他。
“百合,不要问为什么,听我一次。搭上计程车,到闹区转一圈再回去,尽量到人多的地方去,我会再跟你联络。”
示君送百合上了计程车,百合没有机会多问,但她看得出示君有事,知道示君是在保护她。
在车上,她如坐针毡,过惯了无风无浪的平静生活的人,是禁不起一点惊吓的。她骇怕,但也担心示君的安危,她更气恼示君依旧没有和黑道划清界线。
他会再和她联络吗?或者今天的一切亲密行为,都只是逢场作戏?百合再度陷入迷雾里,跌跌撞撞,找不到一条自己的路。
果然不出示君所料,没多久,小蝶就找上他了。
“上车吧!”小蝶坐在驾驶座上,横身替示君开了车门。
示君上车后,在音响上方看到那只熟悉的青蝶;它随着汽车的振动,左右轻轻摇晃着,如同采蜜中轻薄的模样。
小蝶的车原在内线道,临到路口却突然急转,向右疾驰而去;示君身体一偏,依旧稳住了。
“这车的抓地力不错,很稳嘛!”
“哼!”小蝶轻笑一声。“听说你干了条子了。”
“哈!混口饭吃罢了。不爱念书,又没定性,总得给自己找个事做。”示君惊讶小蝶消息竟如此灵通。他和青帮曾结下梁子,这会儿一个是抓贼的,一个是作贼的,又是敌对;论感情,示君负了她,论义气,示君也站不住脚,在她面前,示君平白就矮了一大截。
“是吗?立地成佛了,怎么就不超渡你那些难兄难弟呢?”
“我—;—;我自身都难保了。”
“哦?看你倒是满闲情逸致的,还不忘吃女孩子豆腐,怎么会自身难保了?”
小蝶一直都没正眼瞧他,话锋冷冷的,说到气恼处,油门便不自觉的踩到尽处。
示君暗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见小蝶如此恨极、怨极的模样,索性把话挑明了讲。“找我,断不会只为了怪我风流吧?!你向来不是小心眼的人。”
“但我也是女人。”小蝶瞧他一眼,那双眼,细长而敏锐。她低笑两声。“女人是容不得男人负心的。”
“义气和儿女私情不能兼顾,江湖规矩,你也是知道的。”
“义气?你倒冠冕堂皇起来了。阿龙呢?你对他,也算够义气了?”
“阿龙?他出狱了?”示君眼睛一亮。
“可不?在我手下。”
“他好吗?”
“你在乎?五年,也不算短的了。这五年,他是替你的,你怎么还他?啊?讲义气的英雄?”小蝶仍是冷冷的笑着。
示君知道小蝶有备而来,看来,她是真的恨他。
“你打算怎样?直说吧!”
“十七号凌晨,有批货上岸,阿龙护的。这是他进青帮的第一批买卖,若不成功,就要成仁了。”
“你要我掩护他?”
“哈!哈!哈—;—;我可没说什么。‘义气’两个字是你先说出口的,要抓他,你尽管抓呀!但是—;—;就算你抓了他,难保他不会把你的过去全给抖出来—;—;这是他的电话,你自己看着办!”
小蝶把车一横,停住了。
“你欠我的,我会要回来,一笔一笔的要回来!你好自为之吧!”
这天,十三号,星期五,一早就是个阴霾的天气,叫人浑身不舒畅,活像有什么天灾、人祸将要发生似的。
百合买了三明治正要回住处,心情挺烦闷的,于是又转到公园里去走动。
示君不知怎么了?握着他的电话号码,七个数字总是拨不完整。这几天,只要她瞥见身材神似的,穿着相近的,听见口气相像的,闻见香烟气味时,总惊讶得以为又和他偶遇了。
或许是知道他就住在这附近吧!百合总忍不住的在街上多徘徊些时候,在外头多逗留一会,好增加些相遇的机会。但有时百合又会想,在外头待久了,如果他来电话,岂不是找不到人了?于是又匆忙的赶回住处。
轰!轰!春雷低吼着。
“糟了,要下雨了!”说时迟那时快,雨点由小渐大、由细渐粗的打在百合身上;百合一手遮头,向附近的凉亭奔去。
踏入凉亭,风雨顿时变得不相干了,百合便有了兴致去欣赏。欣赏和艺术一样,需要距离来调味。
百合轻轻抖去身上的水珠,想找张长椅坐下,一回头,却惊见长椅上躺了个流浪汉。她是有些怕,听说这类游民多半酗酒成性,而且很多都是精神状况异常者,是危险份子。
她想离开,但雨势有增无减,哗啦啦的倾盆而下。她再次回头时,游民正睁开眼睛看着她,她尴尬的笑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怕我吗?”游民坐了起来,灰白的发,长而稀疏。
百合连忙解释:“不,我只是不好意思打扰了您。”百合自觉羞愧,她竟瞧不起一个可怜的老人。
“坐吧!还是学生?”
百合正对着老人坐下,点点头。“快毕业了。”
“念什么?”
“音乐。”
“哦!学艺术的。艺术要有人文内涵才值得流传,你对人、对社会,知道多少?”
百合一怔,这游民,这街友,这蓬首垢面的流浪汉竟能口出金石之言?使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艺术是美的呈现,但要美得深刻,却非得要有深刻的省思才行。美和是非不同,它的反面不是丑,丑只是美的另一种形式罢了!不是吗?就如同你现在看我,觉得我是丑的,可是,我看我自己,却是绝对的美。哈哈哈!我当我自己是希腊式的悲剧英雄,你知道吗?哈哈哈!你一定要笑我是个老疯子—;—;唉!老疯子,我的确是个老疯子……”
“呃—;—;”百合欲言又止,对老人感到十分好奇。“老爷爷,您怎么会睡在这里?”
“睡这里?睡这里有什么不好?大地为温床,天地为被褥,有谁比我更富有?”
“可是,雨天又冷又湿,您年纪这么大了,应该在家享受天伦之乐才是。”百合不再骇怕,倒由衷升起一股崇敬,她崇敬老人旷达的胸襟与言语间的智慧。但崇敬之余,她又很替老人沦落街头感到悲哀。
“我的年纪虽然不小,但我的心可年轻得很呢!有些苦,一旦你不以为苦,就没什么苦了。”老人豁达的笑着。
“老爷爷,您一定不是个平常人,我看得出来,您一定经历过很多事。”
“嗯!”老人点点头,对百合的看法表示肯定。“我是经历过很多事。年轻的时候,我搞学生运动,坐了牢,原本是被判无期徒刑的,后来蒋介石百岁冥诞,缓刑成了十五年。在牢里,原本没打算再出来的,却突然又有了希望……”
“后来呢?”
老人看百合一眼,接着脸一沉。“我入狱前,也娶了妻,有个小孩—;—;原本以为出不来了,不想碍着他们的前途,也不想拖累他们;那时候,政治犯的罪很重,牵连也很广,所以—;—;唉!”说到伤心处,老人嘴角下垂,手却揉着也下着雨的眼睛。
“所以怎么样?他们现在人呢?”
“是我先不理他们的,后来,碧晴大概是改嫁了,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您太太叫碧晴,姓什么?”
“姓吴。”
“吴碧晴?那孩子呢?叫什么名字?我替您登报寻人。”
“登报?哦,不!不!我不想再打扰他们的生活了。我想,我在他们心里,早是个死了的人。”
“可是您毕竟还活着啊!何况,您入狱也不是为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他们知道您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不要啦!”老人挥手拒绝百合的好意,横身躺回长椅上。“我现在过得很自在,没儿、没女、没家累,什么烦恼都没有,自在得很呢!”老人闭上眼,不再理会百合;百合自觉没趣,只能对着斜雨、斜风发愁。
示君究竟怎样了?
百合无名的又想起示君。他总是那么叫人挂心。
“小姑娘,我把我的事都说了,你呢?。你的心事是什么?”
他真是个奇人,眼皮没抬一下,竟能感受到百合愁思如雨!
“我?我哪有什么心事!”
“看开些吧!照我的想法,选择一个你爱的人,不如选择一个爱你的人。相爱这两个字虽然迷人,但终究是可遇不可求的。”
“老爷爷……”
“我不是在公园,就是在前面的地下道口,如果连续下雨,地下道积水了,偶尔我会到看守所住几天。”
“看守所?”
“是啊!买条强力胶,坐在警局附近吸,他们想不请我进去坐都不行!”
“好啦!雨停了,记得我的话。啊?”老人一转身,背对着百合,动也不动,仿佛早已熟睡;留下百合,迎着茫茫的雨雾。
示君找到了阿龙,西装革履,带着大哥大,很是那么回事。
“大哥!”阿龙看见示君,立刻递来一根烟,并替示君点了火。
示君挑了个隐密的位置坐下;旁边有一株盆景,遮去了大部分的灯光。
示君定定地看着阿龙。如果眼睛可以杀人,那么阿龙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了。
“大哥,我不是有意要跟你为难。这五年的牢,我也是心甘情愿替你坐的;这次,我实在是逼不得已,我—;—;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示君没开口,只投给阿龙一个疑问的眼神。
“出狱以后,我也找过工作,木材行、摆地摊,甚至也到工地去做过工。可是—;—;青帮的人不放过我啊!后来我知道大哥干了条子,我怎么也不敢跟你作对啊!我躲、我逃,到后来,我认识了阿妹,她怀了我的孩子,我—;—;我一个人无所谓,可我不能连累他们啊!”
示君垂下眼皮,眉头深锁,叫人看不清眼睛的神色。
“大哥,放我这一次吧!我真的没别的路可以走了!”阿龙低声下气的恳求着,和方才扬眉吐气的模样有如天壤之别。
“干了这一票,听我的,立即收山,带着老婆孩子到乡下去过太平日子!青帮这边,我会让他们放人的!”
“大哥?这……”阿龙固然喜出望外,但仍觉愧疚。他明白青帮是冲着示君来的,断不会轻易放过他。
“放心好了,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示君看看手表上的日期。“后天,你把时间、地点给我,货也交给我来处理,时间差不多了,你先走,走得慢,我不能保你不被牵连。”
“那你呢?”
“哈哈!你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青帮的目标是我,如果我一点事都没有,他们会放过你吗?”示君重重拍打阿龙的肩膀。“就算是我还你的!”
“大哥!”阿龙反握住示君的手臂,感激万分。
十六号晚上,仍是梅雨季的阴霾,无涯的天空中,连月牙儿的影子也没有。
百合推开窗子,望着恼人的天气叹息,恼里却闪过这样的句子:
月牙儿不见了,
满天的星星哪里去了?
寂寞的天空找不到伴,
郞;郞;在哭泣。
她关了窗,感受到了天空的孤寂,想给下雨的天空写首歌,于是打开钢琴,弹唱起来。
黑夜里,谁在哭泣?
谁家的孩子找不到妈妈,
谁家妈妈想念迟归的宝贝?
黑夜里,天空在哭泣。
月牙儿被乌云带走了啊!
星星们找不到天空的怀抱。
黑夜里,我在哭泣。
漂泊的心情找不到港口,
谁的臂弯是我永远的依靠?
……
“叮咚!叮咚!”屋外忽地有人按着门铃,门铃声被琴声盖住了,百合在孤寂的歌声里,让自己的心绪飘摇于世界之外。
“叮咚—;—;叮咚……”屋外的人想放弃,他知道她听不见他的。而且他想:见也许不如不见的好。于是退了几步,沿着楼梯一步步顺阶而下。退到二楼时,琴音停了。他抬头望去,尽处隐隐的似乎有脚步声。
脚步声“咚咚咚咚”,规律而细微,好久好久,都没有加强的现象。
唉!八成是错觉。他笑了笑,往大门走了两步,又止住了。
“何必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