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宁远……”
他苦於不知怎麼和任宁远提房租的事。即使房子真的是长期闲置,任宁远也花了不少心思替他安排。他不清楚任宁远的工作,似乎收入不错,只是就算经济状况再好,也不是他占人家便宜的理由。
“你帮的忙当然不能用钱算,”见任宁远眼光落到信封上,他忙解释,“这个只是一点心意,不然我住得不安心。”
任宁远看了他一眼,没什麼表示,只伸手接过信封。
曲同秋刚舒口气,却听他招呼道:“小珂。”
正往回走的曲珂蹦蹦跳跳地过来。任宁远用指端把信封夹著递了过去:“这个给你。多买点书。”
曲珂不明所以地要伸手,曲同秋忙抢过来,对著任宁远陪笑:“老大……”
任宁远已经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了,淡淡道:“你少穷酸了。”
曲同秋有些无措,顿时不敢再坚持。任宁远很少生气,即便对那些行事蛮撞的也很宽容。而他一心想好好维持两人的交情,却反而总能轻易得罪任宁远,不知道任宁远的发怒机关究竟是装在哪裏。
也许凡事乖乖领情,不自作主张,才是讨好任宁远最好的方式。但他很想能为自己仰慕的人再做些什麼。
只是现在的任宁远,已经不再需要他帮忙买早点和拎球袋了。
女儿开学上课去了,曲同秋独自心裏七上八下地在新公寓住著。邻居是讲著一口他听不懂的语言的外国人,碰面只是微笑和比手势,就没什麼邻裏关系可操心。而总公司的工作和同事关系也处理得颇顺利:一个人认真勤恳,摆惯了低姿态,要求又不高,总是会活得容易些的。
他现在成日挂在心上的就只有不知何时才肯再搭理他的任宁远而已了。
这天曲同秋和同事去酒店跟远道而来的客户谈合约,想不到去得太早了,客户还未起床。两人只得在大堂坐著闲聊,看稀稀落落的来往住客和美丽的前台小姐来打发时间。
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从电梯出来,神色慵懒,一副初醒的模样,从二人眼前走过。二人百无聊赖,视线都跟著他动,目送他出了旋转门,打了个电话,而後被一台车子接走。
“唉,你看那个鞋子,那个车,”为人踏实的同事也不禁摇头感慨,“我们什麼时候也能用得起啊。”
曲同秋越看越觉得眼熟,认真想了又想,才回忆起是那天和任宁远一桌吃饭的同事之一。
“哦哦,那人我碰见过的。是我朋友的公司同事呢。”
同事吃了一惊,望著他:“你没弄错吧?”
“怎麼了?”
“那人一看就是个牛郎啊!你朋友也是干这行?”
“啊?”曲同秋愣了一愣,笑道,“当然不是!我朋友怎麼可能是做这个的。你看错了吧。那人应该是模特之类。”
“咳,我的眼力不会错。你想想他那模样,那眼神。你在T城再多住几个月就知道了,这种打扮的男人,某条街那裏到晚上一抓一把呢,只是没他这麼高级的罢了。再说,这种不早不晚的时候,谁会从酒店出来,他昨晚家裏没地方睡?”
曲同秋被说得直发呆,拼命想著任宁远的样子,根本无法相信:“不可能!我那朋友怎麼也不会做这种事!”
同事尴尬了一下,用有些同情的眼光看他:“怎麼说呢,很多人来T城之前都以为遍地黄金,其实哪有那麼好闯。有些人一直不太顺利,慢慢走上那条路,也是情有可原。T城这种行业很发达呢。你也别太介意了。”
曲同秋只觉得耳朵嗡嗡响,有点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同秋?你没事吧……咳,是我多嘴了。他不告诉你,一定是不愿意失去你这个朋友,也挺可怜的,这交友不分贵贱,你别太放在心上吧。”
曲同秋有些恍惚地晃了两下,脑子裏乱成一团。
他怎麼也没办法接受,无论如何心裏还是有个固执的声音在说这一定是同事弄错了。
但也想起那天在餐厅裏任宁远的不自然,想起他对任宁远的了解有多麼单薄,他不知道任宁远做的是什麼工作,住所在哪裏,有什麼样的朋友圈子,有没有结婚对象,过得好不好,甚至就算任宁远有了一群小孩,也不会带给他看。
任宁远什麼都不和他提。
这麼一个骄傲又强大的,让他愿意为之虔诚膜拜的男人,竟然会败落到这种地步。
那是经受过怎麼样的摧残。又是怎样在忍耐。
想到自己受的百般照顾,用的都是他的卖身钱,就连手都了抖起来。
曲同秋勉强谈完合约,拜托同事帮他请了个假,就没再回公司。
他完全静不下心来,胸口就跟被耗子咬著似的,没完没了的撕扯,非常的难受。
正如任宁远略微一笑他就能感觉到双倍的快乐,任宁远若有什麽不幸,就等於双倍施加在他身上。
想象中任宁远所要承受的那种欢场卖笑的痛苦,比他亲自去经历都要来得强烈。
他行事懦弱,又犹为敬畏任宁远,素来不敢冒犯,连多嘴好奇的心都不敢有。但这回却没法憋得住,就算得罪任宁远,他也要问个清楚。
电话一接通,趁著还有勇气,曲同秋赶紧开口:“老大,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说。今天能出来见面吗?”
任宁远迟缓地“哦”了一声,声音略带困乏,竟是半梦半醒:“好,你来新茶轩吧,我等下去那里喝早茶。”
这种时间还没起床,迟起的可能原因,曲同秋略一想象,更是差点一口气顺不过来。
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茶餐厅,任宁远已经在靠窗的位置坐著了,穿得干净而随意,大热天的竟是一滴汗也没有。神色淡泊自在,面前一壶乌龙茶,一笼蟹粉包,看起来非常简单随和,
曲同秋看得又是眼酸鼻酸。任宁远在他心中,堪称最完美的男人,玷污不得。这样的人只该逍遥自在地被讨好,而不用去讨好任何人,更不必说以色侍人。
任宁远点头招呼他坐下,淡淡道:“今天不上班?”
这时已是十点多锺,周围零散的只有几桌搓麻将晚起的老年人在喝茶闲聊,正经上班族一个也无,能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坐著的,也只有闲人和昼伏夜出的一族。
曲同秋心下纠结,憋了一会儿才闷声说:“老大你呢,也不用上班?”
任宁远挑了一下眉毛:“哦,我工作时间和你们不太一样。”
“老大,你都没告诉过我,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任宁远喝了口茶:“生意人罢了。没什麽特别。”
“什麽生意呢?”
任宁远放下茶杯,笑道:“嗯?怎麽这麽问,你是听说了什麽吗?”
曲同秋开口的时候一阵难受:“老大。”
“嗯?”
“我今天,碰到上回你的同事了。”
任宁远看了他一眼,等著他往下说。
“我在酒店碰到的。他是做‘那种’行业的吧。”
任宁远微微皱了眉,续而松开眉头,坦然点头道:“对。”
竟然这麽轻松就承认了,连丝毫的迟疑和掩饰都没有。曲同秋只觉得眼前发黑,好容易才缓过来,又惊又悲,失态地两手拍上桌子:“好好的一个男人,做什麽不好,偏要干那行呢?!”
任宁远继续喝了几口茶,显然不打算和他争论,过了半晌才说:“各行各业都有存在的道理。你接受不了,也不必勉强。道不同不相为谋。”
曲同秋眼睛都红了:“老大,我没有别的意思,不管你做的是什麽,我都永远当你是我老大。”
“……”
“可是,你有难处,为什麽都不跟我说呢?我能帮上一点也说不定。”
比起他的激动,任宁远倒很平静:“你不必帮我。这行业也没什麽不好,服务业的一种罢了。高薪又不太累的工作,不是那麽容易找的。”
“就算不累,难道不苦吗?你那麽有才华,天底下能做的工有那麽多,为什麽要在这种火坑里呆著?”
任宁远摇摇头:“我们店不是什麽人都消费得起的,客人质量都有保障。没你想的那麽不堪。纵有千般不好,也终归是明码实价,拿劳动力赚钱,比去偷去抢去骗强得多。”
曲同秋光听著“拿劳动力赚钱”,就快被想象出来的场景击垮了,几乎要掉眼泪:“老大,就当我求你,别干这行了吧。”
要不是场合限制,他真想给任宁远跪下了:“钱再好赚,也没身体要紧,这个太伤身,以後迟早要被掏空的。你要是不嫌弃,我以後供著你好不好?”
任宁远看了他一会儿,笑道:“你供不起我的。”
“……”
“你也别紧张。在这店里工作,未必就得上床,陪酒陪聊也有的,甚至什麽活也可以不用干。T城寂寞的人太多了。”
曲同秋满心难受,但辩不过他,更不忍心说他不好。
任宁远在他眼里,无论做什麽都是那麽光彩夺目,就算卖笑度日,也是他最崇拜的男人。
只是生平头一次恨自己如此平庸没出息,连为任宁远做点什麽的本事都没有,心下伤感,一口气憋著出不来,梗得喉头发涩。
“老大,是不是因为你们老板不放人,你才走不成?我知道,开这种店的,都是吸血吃肉的主,没一个好东西!逼得好好的一个男人做这种活,还搜刮人家的卖身钱,根本没人性!”
任宁远放下茶杯,咳了一声。
曲同秋满肚子的伤心怨怒都只能发泄到那路人甲老板身上去:“那种烂人,吃喝别人的血汗钱,就该抓去坐牢!”
任宁远突然淡淡地打断他:“你别骂了。”
“我不光要骂!让我碰到他,我还要他好看,”曲同秋悲愤交集,声音嘶哑,“我会像揍乔四一样揍那种人渣……”
任宁远笑了笑:“你真有那麽恨啊。”
曲同秋眼红红的,一时说不出话。只要是伤害了任宁远的,他就算赔了命也要跟那人拼个你死我活,就像当年一样。
任宁远又垂眼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就是老板。”
茶楼里还是轻微的喧闹,窗外蝉鸣声也愈发热闹,而两人桌上一片安静。
曲同秋仍然维持著方才激动的姿势,只是脸部抽搐,僵硬已经不足以形容。任宁远倒是没什麽特别的表示,继续平静地低头继续喝茶,还吃了个点心。
待到任宁远将点心吃得干净,石化了的曲同秋突然解了冻一般,跳起来就往外跑。任宁远刚要开口,他已经“哗啦”绊倒了椅子,摔了个狗吃屎。
动静太大,茶楼里众人都惊讶地瞧著他,服务生打算过去搀他,却见他上了发条一般又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冲了出去,都爆笑出声。
只有任宁远没被逗笑,静静又喝了一杯茶。而後打了个电话留言给曲同秋。
“你不必担心,房子不是卖身钱买的,不嫌脏就住著吧。”
随後便结了帐,也不坐车,步行著回了自己的公寓。
(任宁远知道那男人一直很崇拜他,死心塌地追随他,当他是个神灵一般,觉得他完美无缺,不食人间烟火。
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邪恶一点。
普通人至少还还不会想到涉足色情业。
开Nar那种店,是商业原因,根本没什麽不得已。现在已经是男色消费时代,寂寞的人那麽多,市场那麽大,他黑白两道都有人脉,有什麽比这个更赚钱又有趣的呢。
Nar会成为业界中的翘楚,自然不是赤裸裸的卖肉那麽粗鄙,情色要能让人心醉神迷,也是门值得钻研的学问,有它自己的文化在。
只不过很难对曲同秋解释其中复杂的种种,曲同秋那类规规矩矩的普通人无法理解,在他们看来,只会觉得他是个收钱的老鸨罢了。
虽然大可不必在意,他过自己优越成功的生活便好。但想到那人幻灭的表情,还是有些轻微的不舒服。
那男人对他的盲目膜拜,一开始觉得很幼稚可笑,而时间长了,自己竟然也因为太过习惯,而变得摆脱不了。
但只有英雄才能是偶像,而他的完美只是虚假的表象,谁没有弱点,没有七情六欲。
不自觉地,他多少也开始掩饰,也会害怕走下神坛的感觉。
越来越不想让那人了解他。在欢场情场寻欢作乐的时候,也会不经意想到,如果那个人看见他如此,不知会是什麽样的惊惧表情。
宁可被遥远又模糊地仰慕著,让那人即便成了丈夫,成了父亲,将来成了祖父,也能日复一日对他念念不忘憧憬不已。
唯有保持距离才能永不腐朽。 )
这日任宁远又去老地方饮了早茶,他这方面的喜好很老派。如果条件允许,他比较喜欢在家里看著早报,吃爱人做的早点。只是会给他做饭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他又不肯用佣人,被陌生人侵入生活空间的感觉太不舒服。
吃完东西,从茶楼下来,突然听得有人在後面喊:“老大。”
任宁远停下脚步,转头看那个男人。
曲同秋有些拘谨,要笑又不知该怎麽笑似的,冲著他傻了半天。
任宁远微微皱眉:“有事?”
曲同秋一时又舌头打结地说不出什麽来,任宁远便不再理他,径自在前面走,曲同秋也就赶紧跟在他身後。
到了公寓门口,任宁远停下来,转头看他,挑了挑眉:“我不会请人进来的。现在不说你就回去吧。”
曲同秋又是尴尬,又是紧张,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老大,上次是我失言。一时糊涂了,就乱说话。我想明白了,色情业也是合理的存在,总有那麽些人需要排遣寂寞什麽的……”
任宁远表情沈静,没说话,只听他唠唠叨叨:“人都有色欲的,这也算是一种疏浚的途径,减少性犯罪之类……”
任宁远若有所思地望著地面,不愠不火。
“老大,你也就是个普通生意人。我理解的。”
任宁远“恩”了一声。
曲同秋眼巴巴看他,“那,我们算和解了?”
任宁远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恩?”
“我那家店,做的是同性恋生意。”
曲同秋这回“噌”地一下跳了起来,脸色发白。任宁远看著他跌跌撞撞,冲进电梯的时候好像还栽了个跟头,苦笑著想,早知道就一次性把他吓完好了。
任宁远也没进家门,一个老朋友来电话把他叫走了。那朋友也是Nar的大股东,只是最近非常的不务正业,花了好几天时间来准备情人的生日宴,也是他们相遇一周年纪念日,下流点说,还是他们初夜周年纪念日。
“宁远,来得正好,帮我看看灯光如何。”
叶修拓生得有些桃花眼,高大俊美的温柔好男人样貌,荷尔蒙乱散发,身边那个漫画家很是清秀老实,两人在一起就是粉红的情色气场,让外人有些受不了。
“嗯,合格,”任宁远看了看,“只是如果起风,恐怕会影响效果。”
叶修拓笑道:“放心,我很留意天气预报,也有二手准备的。”
小漫画家还有些羞耻之心,一直规规矩矩的,而叶修拓当著老朋友的面,完全没有廉耻可言,照样抱起来就亲,亲得他害臊得一直躲。
那呆呆的小漫画家砸锅卖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替他“赎身”养他一辈子的事一直令叶修拓很骄傲,时不时就要拿出来讲,今天免不了又重复了一遍,大炫特炫。
容六不论听多少次,反应都一样是羡慕得长吁短叹。任宁远闲闲道:“这也没什麽了不起的,我也曾经有个忠实的小跟班愿意供我一辈子。”
容六花容失色:“虾米?真的吗?连你也这麽好命?”叶修拓则愤然:“别拿你那些拍马屁的手下跟我家林寒比。”
其实在他们这些旁人眼里,那漫画家的条件算不上特别出色,未必配得上叶修拓,但叶修拓非常的幸福。
两人同居著,小夫妻一样生活,幸福和睦,还养了狗。
其实关於感情,大家想要的,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生日会来了许多人,游轮上很是热闹,中途放了烟火,之後的灯光效果也完美无误,最後叶修拓这个不要脸的,还掏出戒指来。
大家都被刺激到心底那根浪漫的神经,又是尖叫又是鼓掌,店里比较娘一点的小受们几乎都要晕过去了。
真是的。
T城明明有这麽多单身的人,寂寞的却还是那麽多,似乎都不知道属於自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