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同秋“嗯”了一声,有些机械地迈了步子走过去,把手里的保温壶放到桌上。
“你也坐吧,总不能人也没见到就走了。”
曲同秋绷紧著找个地方坐下。任宁远看著他:“你还记得麽,之前肇事的车子是被偷的,车主已经报失了。”
“嗯……”
“车祸前一天晚上有死囚越狱了,和偷车撞了楚漠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警方下了通缉,犯人据说还在这一带,你晚上再出门,要小心些。”
曲同秋又“嗯”了一声。纵然是善意的叮嘱,他也无法和任宁远交谈,只能勉强点了头。和这男人单独呆著,令他难以忍受。
幸而庄维和楚漠很快回来了,打破这一层让人窒息的尴尬。楚漠看起来确实是恢复得很好,又回到往日的模样,就是对曲同秋的态度改善了些,这也让曲同秋很高兴。
大家坐著说了一会儿话,庄维面色难看地给楚漠削了个苹果,气氛大体还是好的。临走的时候曲同秋想到件原本一来就想告诉庄维的喜事。
“庄维。”
“什麽?”庄维刚让喝完汤就要上洗手间的楚漠“滚出去”,在背后关上门,转头看著他。
“我今天去拿签证,通过了。”
两个男人都看著他,庄维先“啊”了一声,说:“那就好,也不枉我花那麽多力气。”
“是啊……”
“下个礼拜我就得回去美国一趟,刚好也赶得及。”
“嗯……”
正要再说些什麽,就听得楚漠在外面走道上喊:“庄维!”
庄维骂声“医院里吵什麽吵”,而后搂了曲同秋的肩膀一下,摸摸他的头,说:“我们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便开了门出去。
剩下他对著任宁远,曲同秋不知怎麽的有点害怕的感觉,忙拿了保温壶,在那男人开口之前,转身就逃了。
这天晚上庄维很晚才回来,曲同秋都快睡著了,才看见那习惯性微皱著眉的男人推门进来,一手有些不耐烦地解著领口衣扣。
“回来啦?”
“嗯,”庄维到床前,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怎麽还不睡?”
“快了,”曲同秋有点睡眼朦胧,“你今天很辛苦吧?”
庄维眉头皱得更紧,哼道:“幸好他明天就出院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烦,简直被他拖累死。野蛮人,整个大脑进化未完全,没法沟通。”
骂的是楚漠,曲同秋听著也有些无措:“其实,他对朋友挺好的……”
庄维看著他:“你没必要替他说好话吧?”
“脾气虽然是比较不好,但他从来都这样,也不是什麽……”
话没说完庄维就堵住他的嘴唇,在他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深入接吻之后,又亲了他鼻子,摸摸他的头:“你啊。”
关了灯在床上躺著,庄维搂了他,让他枕著胳膊入睡,时不时摸他的头发。
曲同秋迷糊睡了一阵子,似梦非梦的时候总感觉到身边的人轻微却清醒的动静。
“嗯……不睡吗?”
“嗯,我想起还有点工作没做完,”庄维亲了他的额头,索性坐起身来,“我去做事,你睡吧。”
书房的灯亮到什麽时候曲同秋并不知道,一晚上他只在自己的梦里。
次日楚漠出院了,他住院期间陆续还有些熟人和生意夥伴来探望,不管是否真算得上“朋友”二字,赶著要捧他的场的人终究是很多。这回顺利康复,自然皆大欢喜,於是商量著要弄个派对来替他庆祝。
曲同秋也在受邀之列,便包了个礼物过去。其实他和楚漠一直谈不上交情,两人处世的方式差得太远,对彼此只怕永远也无法喜欢得上,连那一点旧日同学的情份也绝对不是什麽美好回忆。
但出了这样一场事故,很多感觉都变得不一样了。在死亡面前人类的那点原本看似很大的恩怨就显得很小很小。
日后他和楚漠多半还是点头之交,但他为楚漠担忧和庆贺的心情是真实的。
包下来开派对的酒吧甚是热闹,庄维和任宁远都以好友的身份在主持大局,曲同秋是客人身份,在这种地方就有点跟不上节奏。大多人他并不认识,看著大家拼酒调笑,嬉闹的尺度越来越大,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麽才好。
庄维过来的时候见他正坐著发呆,便伸手摸猫一样摸了他的后颈:“你要是累了,等下就先回去吧。不用勉强的。这几天你最辛苦。”
曲同秋渐渐喜欢上他这样的爱抚了:“也没有……”
“对了,楚漠要切蛋糕了,你来拿一块。”
曲同秋被牵到今晚的主角面前,楚漠对他态度确实比以往好得多,还对他笑了笑,露了一排白牙。
“喂,别切那麽难看,最好的这块是要给曲同秋的。”庄维用的几乎是命令的口气。
楚漠倒也神奇地没发火:“被车撞了的人是我呀。”
“照顾你最花力气的人是他。快点。”
楚漠也很识趣地把那相当漂亮的一块三角形完美地移了出来,冲著曲同秋:“辛苦你。”
“多说个谢字你不会吗?”
“是男人就不用这麽计较吧。”
两人还是说不了两句就要吵,庄维依旧不给楚漠好脸色,和往常没什麽不同。
蛋糕一时是吃不掉的,包起来留著给曲同秋带回去,庄维嫌楚漠弄得太难看,让他滚了,而后帮曲同秋弄好,方便路上提著。
“你回去了就先睡觉,我们得留到最后,晚点才会回家,你不用等我。”
“嗯。”
庄维又揉了他的头发,摸一下他的脸颊:“去吧。”
曲同秋迟疑了一会儿,提著蛋糕走开,他隐约感觉到有点什麽不一样了,但说不出来。
要走到出口还得走过长而暗的楼梯,这暗藏乾坤的幽深设计就把喧闹声给通通抛在背后了,曲同秋小心翼翼地下著台阶,背后却有人叫了他一声。
“曲同秋。”
曲同秋站住了一下,感觉到那人接近的气息,突然有点不敢回头。
“外面下雨,不容易叫车,我送你一段。”
“……不用……”
任宁远没再说话,只突然伸了手。曲同秋猝不及防,那温热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皮肤碰触的瞬间,他整个人像被烙铁烫著一般猛地跳起来,蛋糕袋子都失手飞了出去,在地面上发出不大而沈闷的一声。
两人都未料到这种反应,各自僵了,在阴暗里对视著,还是任宁远先开了口:“抱歉。”
曲同秋也尴尬地朝他点了头,想再下几级台阶,去捡那稀烂了的蛋糕。
“我不是要伤害你。”
“……”
“我是想帮你。”
曲同秋停了一下,喉头忍耐地上下动了一阵,像是很想对他说点什麽,又因为太多的东西一股脑儿堵在嗓子里而无法出声。在漫长的,憋住了似的静默过后,终究只说:“不用了。”
也许这样是太不识抬举,但他这辈子,都再也不敢要这男人的“帮”。
任宁远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说件事。”
曲同秋咽了一下,等著他说话。
“你这次别去美国。”
曲同秋抬头犹疑地看著他,任宁远也望著那眼角微微下垂的,形状温良的眼睛。
“你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
“庄维和楚漠,他们才是真正该在一起。楚漠追了他十几年,现在都没放弃,以后也不会。你不适合,也不该和楚漠争。”
曲同秋愣了一会儿,在任宁远那些微的怜悯里,突然意识到了什麽。
“你要我……做什麽?”
任宁远低头看著他:“你放手吧。”
曲同秋发著呆。
“庄维并不适合你,真的和他去了美国,生活也不见得就会像你想的那样,以后你会明白。我知道现在离开他对你来说不容易,但庄维答应你的那些,我会替他们补偿你,”
曲同秋有些发起抖来,他所拥有的,不多的东西,总会被拿走,而后给点什麽来“补偿”他。即使他软弱惯了,这次也觉得无法屈服。
“不。”
任宁远像了愣了一下,而后才说:“你喜欢庄维,也没有用。”
“……”
“你赢不了楚漠。或早或晚,他都能让庄维回到他身边。你不该介入他们中间。”
曲同秋没有答话,摸索著转身要往继续往下走。
任宁远又一次抓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推著压在楼梯扶手上。
“曲同秋,你听我的话,”加大力度的时候任宁远感觉得到身下男人绷紧了的颤抖,“我是为你好。”
曲同秋没出声,挣了两下,还是被任宁远按著。
激烈的情绪开始在那沈默的躯体里四处流窜,即使在幽暗中也分外清晰,汹涌著随时要把那瘦而薄的皮囊撑爆开来一般。终於他有了动作,是往任宁远脸上用尽全力挥出一拳。
任宁远侧头避开,伸手接住,反应比他的攻击要敏捷得多,只顺势将他制得更紧,朝他低下头。
男人被这弱势的绝望逼得有些疯了,拼了命挣扎,毫无章法的扭打里终於挣脱了任宁远,却也踉跄著往后摔下去。
任宁远没能抓住他,眼睁睁看他一路栽了几个跟头,最后姿势难看地头朝下著了地面。
男人仰天躺在那里,两条腿还搁在楼梯上,摔晕了的甲壳虫一样,还没从那自作自受的笨拙里回过神来。
大概有那麽几秒锺,任宁远觉得他在看著黑漆漆的天上发呆,很累似的,好像再也不愿意动了。
而不等任宁远追下楼,他却又爬起身,摇晃著站了一站,一瘸一拐地走了。
曲同秋一个人回到公寓,发了会儿呆,就动手收拾些去美国要带著的东西。他的行李不多,但身上摔得有些痛,便歇了一歇,坐在床边上等著庄维回来。
然而在困倦得不知不觉睡著之前都没等到。
天快亮的时候曲同秋才在迷糊里听见轻微的进门的动静,而后是浴室里的水声。庄维洗了澡才上床,掀开被子的时候带进来一点冷空气。
曲同秋因为感觉到凉意而缩了一下,庄维抱住他,亲了他额头,他就迷糊地把脸埋在庄维颈窝里,那里有热水淋浴后残留的温度和纯粹的淡淡香气。
“曲同秋。”
曲同秋“嗯”了一声。
庄维却终究没再说什麽,只又亲了他,搂小动物似的把他搂著。曲同秋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
清晨曲同秋醒得比较早,就让那男人继续睡著,自己去多做了一份早饭,以防庄维醒来会肚子饿。
而庄维一直在沈睡,曲同秋三番两次到床边小心翼翼看他,想等他有些醒意了就去替他热一下早点,好让他一刷完牙就刚好能吃上热的早餐,毕竟冬天东西凉得太快。
床上的男人到中午也未醒来,曲同秋守了一上午,也不忍心打断他的睡眠,便起身悄悄去做午饭。
怕声响吵醒那男人,曲同秋就关了门在厨房里炒菜,爆了一把辣椒就有点呛,开窗子散了半天的烟。
等一切都准备好,端著米饭推门出去,却看见庄维不知什麽时候已经起床了,也换好衣服,衣冠楚楚的模样。
“啊,”曲同秋看他一手拿著电话,一手打开鞋柜挑鞋子,不由问,“是要出门吗?”
“嗯,去见个朋友,”庄维转头看他一眼,“你都做好饭了?”
“我做了香辣虾和椒盐鸡脆骨还有冬瓜海螺汤……”
庄维摸了他的脸:“都是我喜欢的,嗯?”
男人有些局促,他还是不善表达,但只要长了眼睛和心的人,都看得出他那点期待。
庄维看著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摸一下他的头发:“其实我也没什麽事。你想我陪你,那我就不出去了。”
两人坐在一起吃著饭。曲同秋的厨艺以家常菜的水准来说,算是很好了,毕竟做了十几年的饭。这也是时间给他带来的不多的财富之一,是他身上难得的长处。
他没有什麽比别人强的地方,没法和楚漠比。只能做自己所能做的,尽他的力量去对庄维好。
他希望庄维能感觉得到。
吃过饭,收拾好碗筷,两人在沙发上对坐著,一时竟似乎有些无聊起来。以往庄维喜欢袭击他,时不时就趁他不备把他按倒,未必真的做什麽,但赖皮著纠缠著,混乱里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也热闹。
而现在这麽一人一个位置端正坐著,突然就觉得房间变得更空更大,也更安静了。曲同秋在冷场的静默里略微无措,庄维也并不自在,两人目光相对上,便都立刻笑了一笑。
“看电影吗?”
“好啊,你想看什麽片子?”
庄维这比起平时分外的温柔和客气,让他都觉得有些慌了,忙从架子上随便拿了一张:“这个吧……”
影碟机开始工作,电视屏幕上开演了冗长而晦涩的文艺片,背景单调,分镜诡异,情节跳跃,人物也谈不上悦目,说著难懂的语言,用尖锐的声音发笑。两人安静地看著,尽量专注在盯著屏幕,做出投入情绪的样子。
电话又响了,庄维拿出来看了看,先是按掉铃声不予理会。过了一阵,铃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庄维还是接了,“嗯”“啊”著,起身开门,到阳台上去说话。
曲同秋略微紧张地坐著,已经不知道电影在演什麽,等庄维重新推门进来,把手机收回袋内,低头看著他:“不好意思,我得出去一趟。”
“嗯。”
“你不用做我的晚饭了。”
曲同秋又应了一声,送庄维到门口,看他穿鞋子,开房门,他不能问他要去哪里,只能在身后问:“你晚上,什麽时候回来?”
庄维看了看他:“也不会太晚,不过你不用等我,先睡吧。”
“嗯……”
庄维走之前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曲同秋觉得,那还是有些温柔的。
然而这天晚上等到很晚,庄维也并没有回来。
曲同秋熬不住,钻进被子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天上的颜色微亮,淡淡的发青。庄维也还是没回来。
曲同秋忽然感觉到了什麽。
但那终究只是一种感觉,还不是事实。所以他还是认真做了两人份量的饭,菜色完全不敢马虎;房间也打扫得很干净,该擦的都擦了,该洗的都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等著被检阅一样。
天色渐渐暗了,他就在那等著,等得都有些发愣。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细微声响的时候,男人就像被从冰冻的呆滞里点醒了一般,一下子站起身,连眼睛都活过来。
推门而入的果然是庄维,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的英俊和高尚,只有头发比起平时略微有些乱,连同他的表情。
“你回来了。”
“嗯,”庄维回应著,眼睛却并没有看向他,“曲同秋。”
曲同秋看著他,等待著。
“你还没有爱上我吧?”
曲同秋“咦”了一声,意识到那腔调中的怪异。那并不是询问的口气,或者说,并不是想要一个肯定答案的口气。
庄维又急促地问了一遍:“你现在还没认真爱上我,是吧?”
曲同秋突然之间明白过来,“啊”了一声,一时没能说出话,庄维又迅速说:“还没爱上那就好。”
对话匆匆就被强行结束了。
曲同秋声音还在喉咙口,张口结舌地愣著,望著庄维。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他才领会过来,其实并没有人真的想听他说。於是又“啊”了一声。
这一声之后,他就再没有声音,只看著自己的手,而后低头去看著地板。
“曲同秋。”
男人没有反应。
庄维在他面前蹲下来,抬头去对著他的躲藏在阴影里的脸。
曲同秋掉转了眼光,并不想看他,但是看见他衬衫领口泛著黑色的,明显的洞。
那是躺著抽了一晚上烟,被烟灰烫出来的。曲同秋微微抬起眼皮,用发红的眼睛看著蹲在面前的男人,庄维也望著他。
“曲同秋。”
“……”
“我还是会带你去美国,我会照顾你。”
男人把头低下来:“……不用了。”
“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没关系。”
两人都没再说话,庄维突然伸出手去,两眼通红的男人挣扎著抵抗,却终於还是被抱住了。
庄维略微粗鲁地用力搂著他,勒得死紧,直到他怎麽努力都动弹不得,自己胸口也被那瘦骨嶙峋的身体硌得发疼,而后低声说:“曲同秋。”
“……”
“曲同秋,我那时候,不是在骗你。”
男人被死死闷在他怀里,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