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直到今天，只要轻轻闭上眼，关雨燕就好像能回到那天，回到故事的起点。
记得那是在寒假中，快要过农历年的时候，一连串阴雨连绵的天气，让她不小心感冒了，午后吃过药，就躺在床上听雨 声。二月的日子很短，雨天却很长，长得让人心闷。
当时才十六岁的她，就读高中一年级，功课普普通通，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也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只是平澹地度过每 一天。当然她也像每个少女一样，对爱情存有一份憧憬，期待有天自己的王子会出现，即使她还不确定她喜欢怎样的人 ，但碰到时应该就会有感觉吧。
正当她昏昏沉沉地闭眼休息，门外传来哥哥关天蔚的声音：“爸、妈，我带我同学回来喔！”“伯父、伯母，你们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欢迎、欢迎！我们家小燕在睡觉，你们小声点，我等一下送果汁和点心过去。”关雨燕听到哥哥和母亲的对话声，还有一个陌生男孩的声音，接着是房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哥哥的房间就在她的对面 ，听来他们应该是进房去聊天了。
哥哥大她四岁，就读大二，个性活泼又爱说笑，人缘一向很好，从小就常带朋友回来玩，不像她太文静内向了，从来没 带朋友回家过。
爸妈口头上没说什么，却特别欢迎哥哥的朋友们，希望也给她这个女儿带来一点友情，可惜效果不彰。她看到陌生人只 会沉默，最多打声招呼，这已经是她的极限。
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她觉得有点心烦，又听到母亲走动的声音、招呼客人的声音，虽然他们压低了音量，她仍听得清 清楚楚，眼睛可以闭上，耳朵却很难关上。只是当药效缓缓发作之后，她也就坠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呼唤和敲门声传来：“小燕，该吃饭喽！”关雨燕以为自己仍在作梦，眨眨眼才发现是真的，轻声回应：“好……等一下。”她坐起身，咳嗽了几声，每次感冒总是喉咙痛，喝再多温开水也没用，真讨厌这种虚弱的感觉。
下了床，她站在镜子前梳了几下长发，由于天冷又感冒，她身上穿着毛衣、长裤和毛袜，再披上棉袄外套，一副雪人的 模样，这样面对家人是无所谓，但今天还有哥哥的同学，实在不太好意思。她放下梳子，拍拍苍白的双颊，想试着让脸 颊红润些，可惜没什么帮助，看起来仍像鬼似的，算了，不管了，病人还能有什么好气色？
走出房间来到饭厅，灯光是温暖的橙黄色，满桌的美食热气蒸腾，除了她熟悉的家人们，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孩，他戴着 一副眼镜，身材高瘦，五官端正，连坐姿也很端正，看来很有家教。但很奇妙的，她对他的第一印象竟是心事重重、郁 郁寡欢，她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是感冒让她头昏眼花了。
“来，大家都坐下来吃饭。”程诗雅招呼众人，笑盈盈地介绍说：“这位是天蔚的同学，这是我们家小燕，她感冒了， 所以现在才出来。”“你好，我叫谷剑秋。”他微笑地招呼，态度落落大方。
“你好……”关雨燕的声音细不可闻，低下头坐到母亲身旁，面对陌生人时，她总显得太小家子气。
这时，关朝魁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菜。“好了，快开动吧！”关家的厨房向来是男主人掌厨，关朝魁在小学当了二十年的老师，最大的兴趣就是烹饪；女主人程诗雅则在财政部上班 ，她同时也掌管家中经济，擅长起会及标会，买下了这栋附有庭院的房子，还有两辆车、两个车位。但他们夫妻俩最引 以为傲的，就是生了两个孩子，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可爱。
“有我最爱吃的卤味耶！”关天蔚挟了几块豆干和鸡翅，转向好友谷剑秋说：“我老爸手艺超赞的，你不用怕以后吃不 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只要来我家就对了。”“我一定不会客气的。”谷剑秋客气地回应。
“对了，你们俩谁的成绩比较好？”关朝魁当老师当久了，比较关心学业问题，儿子在大学就读商学院，看起来却没半 点精明样，让人不免担心。
关天蔚诚实地回答：“当然是谷剑秋啦！他每一科都强，每次书香奖都是他在拿，要是没有他的笔记，我就死定了。” 反正爸妈都知道他是吊车尾上大学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毕业呢。
“你还敢说？以前给你请过多少家教、上过多少补习班，你就是不肯认真点。”关朝魁瞪了儿子一眼，这小子成天爱打哈哈，以后应该很适合跑业务，但总得先拿张毕业证书吧。
关天蔚从小被念习惯了，嘻皮笑脸地说：“我要是认真起来，只怕大家不习惯，我也不想抢了第一名，伤害我跟剑秋的友情啊～～”他们俩在大一时互看不顺眼，从来也没多说半句话，谁知在一场校际篮球赛中，两人搭档默契十足，也因此拉近了距离 ，更别提期末考的时候，他简直天天缠着谷剑秋，一下子拷贝笔记、一下子请教问题，一整个就是愉快的……师生关系 。
“你呀，只要能毕业就是老天保佑了。”程诗雅对儿子浇了盆冷水，转向谷剑秋说：“你这么优秀，你爸妈一定以你为 荣。”“我妈已经去世了，家里只有我爷爷、我爸爸跟我。”谷剑秋并不讳言家中的状况，反正迟早得说。其实他的个性不算 擅长交际，自从国小毕业后就不曾到同学家作客，但关天蔚跟其他人不同，这家伙以后一定是个大人物，他那股拗劲谁 也拒绝不了。
“啊……抱歉。”程诗雅暗自感叹，世上总难有完美的故事，于是她改个话题说：“以后有机会多来吃饭，顺便帮天蔚 补习一下，好不好？”“好。”谷剑秋点个头，这些家常菜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难能可贵。爷爷几年前中风，平常只能坐轮椅，看护工每天来家 里，会做些适合老人吃的餐点，至于爸爸工作忙碌，则是很少在家吃饭。既然只有自己一个人，谷剑秋常买个便当了事 ，外食习惯了，早已忘记家常菜的滋味。
听到这儿，关雨燕的心中浮现一种奇特感受，偷偷看了谷剑秋一眼，心想他果然有那么点忧郁，刚好他也看了她一眼， 两人莫名地视线交会，她心跳一乱，就像触电似的，赶紧低下头，耳根都发烫了。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她从未对 任何人有过如此反应，此刻却突然而陌生地发生了。
对于关雨燕的紧张和羞涩，谷剑秋丝毫没有遗漏，像她这样的女孩并不多见，现在的少男少女大多是嘻嘻哈哈，甚至有 点吵闹过头，她彷佛是上个世纪的闺女，让人不由得更注意她。
“来，多吃点！你们都太瘦了，应该要壮一点才好。”程诗雅替儿子和谷剑秋挟菜，这两个男孩的个性截然不同，能成 为好友也算是难得的缘分。
“谢谢阿姨。”谷剑秋礼貌地回应，关天蔚则是沾沾自喜地说：“瘦归瘦，我们俩可是篮球天王，别校的都被我们打得 落花流水、屁滚尿流！”“讲话别那么粗鲁，你要害人家没胃口啊？”关朝魁敲了儿子的头一记，可惜这小子就是不怕疼，一样眉开眼笑的。
关雨燕一直没说话，默默吃饭，慢慢咀嚼，吃一下还停一下，掩着嘴咳嗽，喉咙又痛又干。
“我说宝贝小燕子，你没事吧？”关天蔚喜欢这么称呼妹妹，他这个妹妹可是家中的宝贝，大家就怕她不舒服、不开心 。
关雨燕摇摇头，擦去眼角的泪滴，咳嗽太用力难免会流眼泪，只是在客人面前掉泪，总是格外难为情。
程诗雅给女儿盛了碗热汤，心疼地说：“来，喝点汤。”谷剑秋把这一切看在眼底，这位小燕子虽然气色欠佳，却是备受呵护，多么幸运的女孩。反观自己，他生病时大多自行 就医，环境让他不得不提早长大、独立。“喉咙痛的话，不妨试试蜂蜜蒸梨，把水梨心挖开，放进蜂蜜，用电锅蒸熟， 整颗吃掉就行了，很简单，又有效。”“真的吗？”关朝魁意外地问，其他人也觉得奇怪，一个二十岁的男孩怎么会知道这种偏方？
“小时候，我妈常弄给我吃。”谷剑秋又微笑一下，但眉目之间却流露哀思。
关雨燕偷偷观察着，心想应该不是她的错觉，尽管他的态度成熟大方，却有一股超龄的忧郁。她很难想像没有妈妈的孩 子会是如何？虽然她不如哥哥一样讨人喜欢，母亲对她的关爱却是一点也不少。
“好！今天刚好买了水梨，冰箱里也有蜂蜜，吃过饭后我就帮小燕弄一个。”关朝魁替女儿买了许多补品，只希望她别 那么常感冒。
“谢谢。”关雨燕向谷剑秋道谢，这是今晚他们的第二次对话。她本来就是个沉默的女孩，家人并不觉得奇怪，加上有 陌生人在场，她愿意开口就很不错了。
“不客气，希望你早点好起来。”谷剑秋是家中的独子，不明白有兄弟姊妹是怎样的感觉，但既然她是好友的妹妹，也 等于是他的妹妹。话说回来，这位小燕子可真安静，一整晚都不太吭声，连咳嗽都听得出是强忍着，难免让人心疼。
看人家的孩子这么懂事，程诗雅忍不住叹气。“剑秋功课好、个性又稳重，明明都是二十岁，怎么会差这么多？”关天蔚立刻为自己解围。“不能这么说，我是青春少年兄，他是未老先衰，当然差多了。”关朝魁挖苦儿子说：“其实你是长不大吧？”“像我这种有赤子之心的人可不多见，你们要多多爱护濒临绝种的人物，懂不懂？”关天蔚仍是笑嘻嘻的，不管别人怎 么比来比去，他总有办法自得其乐。
现场气氛轻松，他们家常这样说说笑笑的，只出了关雨燕这个“另类”，不会说话、不懂得讨人喜欢，无论何时她总觉 得自己是孤独的，当她再次低下头，却隐隐感觉到谷剑秋的视线，似乎有点观察她的意思？应该是错觉吧，她不过是个 平凡无声的女孩。
谷剑秋确实觉得她很特别，生长在这样和乐的家庭，却沉默得彷佛局外人，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清秀小巧的脸蛋，却有 一双落寞的眼，莫非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他对异性的了解不多，虽然曾有好几个女孩对他告白，但他实在没空搭理 这些事，风花雪月距离他太远了。
吃过饭，谷剑秋看了看表说：“不好意思，我该回家陪我爷爷了。”看护从早上七点待到晚上七点，爷爷虽然神智清楚 ，但行动不便，因此他总会尽早回家，以免有什么意外。
“你真是个好孩子，如果你妈还在，一定以你为荣。”程诗雅再次赞叹这孩子的懂事，比较起来，他们家天蔚老爱往外 头跑，上大学以后就更厉害了，常玩到天亮才回来。
“以后要常来，想吃什么都可以点菜。”关朝魁也很欣赏这男孩，儿子能交到这种好朋友，未来似乎也光明许多。
关天蔚故意皱紧眉头地说：“我怎么有种不安的预感，我的地位好像快被取代了？”“放心，搞笑天王非你莫属。”谷剑秋站起身，拍了一下好友的肩膀。“我先走了，叔叔、阿姨再见，小燕再见。”他叫她小燕耶……关雨燕微微地睁大眼，心跳又跟着不听话起来。通常只有家人会如此称呼她，她并不习惯陌生人这么 做，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显得很自然，为什么呢？
她绞尽脑汁才挤出两个字：“再见。”一整晚下来，他们的对话就只有“你好”、“谢谢”、“再见”，都怪她嘴笨口拙，唉。
“希望你的喉咙痛早点好，再见。”谷剑秋向关家夫妇鞠个躬，便转身离去。
门开了，门又关了，刚好外头的雨也停了，关朝魁去准备蜂蜜蒸梨，关天蔚负责洗碗，关雨燕则是随母亲一起收衣、折 衣。关家的规矩就是人人有责，绝不能培育出有王子病或公主病的孩子，学业成绩差一点没关系，但至少要能照顾自己 的生活起居。
“没有妈妈的小孩，却是这么孝顺、这么优秀，真是太难得了。”程诗雅叹口气，身为一个母亲，对于这种事感慨特别 深。
一旁的关雨燕默默无语，心中却有许多感受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觉得胸口沉沉的、闷闷的。
此时的她尚无法预料，一个长达十年的故事就此揭开序幕，她只是做了个决定，下次再见到谷剑秋时，她一定要多说几 句话。没错，现在开始她就要努力地想、用力地想。
她不知道她的王子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会是怎样的人，但只要他一出现，她自然会知道的。
农历年在寒流和雨声中度过，大年初六，百业开工，寒假也快结束了，关雨燕的功课却还没做完，有些问题想请教哥哥 ，但哥哥一天到晚往外跑，真羡慕没有寒假作业的大学生。最后她决定到图书馆去，因为她有个小毛病，在家里总是心 不在焉，一下看漫画、一下看小说的，换个地方写功课才能专心。
“爸，我要去图书馆。”走出房门，她对客厅里的父亲说。
身为小学老师的关朝魁也有寒假可放，他放下报纸说：“晚上回来吃饭，我弄个蜂蜜蒸梨给你吃。”“好。”父亲三天两头就买水梨，她的喉咙已不再疼痛，看来那偏方真的有效。她不禁想起哥哥的同学谷剑秋，不知道 他们家的农历年是怎么过的？
母亲曾问哥哥怎么没约谷剑秋来吃饭？哥哥回答说谷爷爷生病住院了，说不定年夜饭还是在医院吃的。
听到这个消息，她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里，她常会想到谷剑秋，后悔那天没跟他多说几句话， 但她又能说什么？笨拙的她根本找不到台词。
胡思乱想地走出家门，搭上公车来到图书馆，走进自修室后，她找了个角落的位子，然后拿出作业本和文具，试着让自 己专心一点。其实她每项科目都还行，就是数理不太好，研究老半天也解不出答桉。
奋战一个小时后仍无进展，她放下笔，决定到外头透透气。在自修室外有道走廊，大家念书念累了就会来这里喝杯水， 或是轻声说几句话、或是看着窗外默默无语。
关雨燕就是属于看着窗外默默无语的那种人，天色阴沉沉的，似乎快下雨了，幸好她有带伞。现在才下午两点，在回家 前应该可以写好一些作业吧？十六岁的青春，为什么一点颜色都没有，只有黑白、黑白……“呃……”她背后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你是不是小燕？”是谁会在这种地方喊她的小名？她吓了一跳，转过身，立刻就认出对方。“啊……你好。”“来念书吗？”谷剑秋记得那天在关家，她的模样苍白而虚弱，今天的气色却红润许多、也亮眼许多，这样才好，健康 最重要。他母亲在他十三岁那年因病过世，从此他喜欢健康的女孩。
“来写功课。”她不太好意思地承认，自己是个事到临头才努力的懒惰学生。
“喉咙还痛不痛？”“不痛了，谢谢……”怎么都是他在问她？她也好想问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她的心跳得好快，又紧张又激动，真怕 他会看穿她的心思，虽然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谷剑秋指了指自己胸前挂的工作证，向她说明：“我在图书馆打工，帮忙处理一些有关电脑的事。”“你……你好厉害。”她想说的不只如此，可惜她就是找不到好台词。他不只功课棒，还会电脑，认真打工，实在让人 佩服。虽然她也常上网，对于软体、硬体却完全不懂，都是靠哥哥帮忙。
他微笑一下。“我先去忙了，掰。”“嗯……掰掰。”就这样，没了？不会吧？
望着他高瘦的背影，她暗骂自己，应该问他爷爷的身体好点了没？问他们过年有没有吃年夜饭？她真笨，笨死了！但这 会儿叫她鼓起勇气去找他说话，又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抱着遗憾的心情，她垂着头走回自修室，面对无解的数理题目，依然无解。
晚上六点，她慢吞吞地收好书本和文具，慢吞吞地走出图书馆，可惜都没有再遇见谷剑秋，她想她的好运可能已经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