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我的床!」眼看著辛苦架起的木床就将毁於这小子的五爪之下,莫磊开始後悔起自己孟浪的蠢行,急忙招手收回了银针,只是当他还来不及为自己的损失哀叹时,颈喉上已是多了五只修长有力的长指。
「你,什么意思。」努力压下丹田间残存的剧疼,封擎云早已收起了原先平和温煦的样貌,面无表情地质问著这个方才骤下毒手的救命恩人。
「你……没长……耳朵呀!」尽管这小子须臾间就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莫磊还是粗声粗气地吼了回去,「谁叫你……痛不喊痛……呼……我还以为你……知觉迟钝……结果你这小子……居然……居然毁了……我的床……赔我!」
不知道第几回锁紧了眉头,封擎云发现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全捕捉不住一个人的心思,眼前这人不但无畏於自己会扼毙他,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坚持那莫名其妙的理由?
「……臭小鬼……你掐过瘾……了没……还不……放手……」越吼语声却是越小,一张脸也逐渐涨成了紫红色,莫磊只差没将两只眼珠子一并翻过来吓人,不是没为自己的活路挣扎过,只是任凭他怎么扭动,脖子上的那五根指头依旧扣的死紧,连点缝隙都不给。
见鬼了!没力再说话的莫磊只能改成在心里碎念著,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哪条筋络接错了线,怎么会捡这种一点都不可爱的臭小鬼回来?没大没小的不说,竟然还敢恩将仇报地对自己这般恶行恶状?!
「你……不会武?」掌缘边传来的反抗是那般微弱,封擎云迷惑地缓缓松了手。这个胆敢对他动口又动手的恩人竟似没半点武人该有的内力?若是如此,刚才那阵剧疼他又是怎么动的手脚,竟让自己这个老江湖险些栽了跟斗……
「咳……废话,行的话我还浪费口水……跟你罗唆这么多?呼呼……早就打的你满地找牙,还会让你这般欺负我!」大张著嘴倒在床上直喘气,莫磊却也没忘记多骂上几句这忘恩负义的臭小鬼。
忍不住为这番坦白露齿笑了笑,封擎云不禁开始在脑海里冉冉勾勒起这人的形影,琢磨著这个年纪应该比他大却心如赤子的怪人会是怎么个模样,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早在这一笑中全然无踪。
「老实说,我的功夫应该还不差,你刚刚是用什么方法叫我……毁了你的床?」收回了敌意与戒心,封擎云语调也连带地轻松了许多,不再摆出冷煞的江湖人面孔。
「喏,就这个。」莫磊捻起针就又往封擎云的左手腕关扎落,另手则抓起他的右掌引导著他触摸老头留给自己的吃饭家伙。
随针俐落地扎下,内腑的余疼也跟著消失无踪,若不是脸上还湿漉漉地满是汗渍,封擎云真要以为刚才的痛楚只是自己一时的幻觉,看样子这位恩人还有一手颇为高明的医术。
「如何?」信手又收回了银针,莫磊掩不住得意地瞅著封擎云问,「不疼了吧?别小看这些个小东西,只要扎对了地方,要你哭爹喊娘都不是问题。」
「我惹到你了?」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从那轻快的语调听来,封擎云不难想见此刻那张脸盘上的笑容会是如何灿烂,看来未来待在这儿的日子大概不会逊於外头,怕是会精采到自己无法招架。
「你救我……不会是为了想看人眼泪鼻涕齐流吧?」打趣问著,封擎云说笑的神情中有著几分认真,他得先摸清楚自己究竟是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才好打算接下来该怎么做。
「啊?」陡然被问的一怔,莫磊眨了眨无辜的大眼,半晌才不好意思地抓头笑了笑,赧然地为自己解释,「当然不是啦,我其实很少动这些玩意,老头交代的,这次要不是因为看你……等等……你刚说什么?」急忙刹住了话语,莫磊掏掏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错听了什么,他怎么好像听到这小鬼头说俏皮话来著,这小子不是死气无趣的紧?
「说什么?你问的是哪一句?」又是完全处在状况之外,封擎云再次如坠五里雾中,眼前这人的一言一行全是自己难以臆测的失序,这样乱七八糟的人物还真是他生平仅见。
「废话,还能是哪句?当然是我开口问你这句的前面那句,难不成还会是我这句的下句?你神仙呀。」莫磊满是同情地摇了摇头……这小鬼的头壳铁定撞的不轻,要不然怎么这么笨哪!
方才的那串言词是绕口令吗?被这番又急又快的话语抢白了顿,封擎云只能无言地呆在当场,没听过有人可以把话说成这样的,转了好几转还让人很难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是指……说你救人的目的?是这句?」开口试探著,封擎云没想过自己竟也会有如此迟疑不决的时候,这样的忐忑悬心竟是为了个不会武的陌生人,感觉还真是奇特诡异。
「对!就是鼻涕齐流这句。」双手互击了下拳掌,莫磊欣慰地轻捶了下这麻烦的肩膀,「看来你这小子还没病入膏肓嘛,这才像十九岁小鬼会讲的浑话,以後跟我说话就都这样,记得你是小鬼一个,语气别这么老气横秋的。」
小鬼?这回真不知该在脸上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有谁能想像他一方霸主会被人称做小鬼?这要是让堂口里兄弟们知道了,准会让那些家伙笑到内伤……一想到泷帮,胸口就不期然涌起一阵窒闷的灼疼,俊朗的笑容也逐渐冷凝,封擎云没忘记在自己力尽坠湖前发生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老喂来喂去的。」没发现眼前的人儿脸色暗沉了几分,莫磊边伸著懒腰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叫莫磊,磊就是一堆石字的那个磊,因为老头说我的脾气像石头,刚好又姓莫,莫磊就是叫我不要像石头又臭又硬。」
忍不住又是漾开了笑,封擎云轻吁了口气,决定暂时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反正自己现在这情况,再怎么想也是枉然,回程的艰险是可想而知,层层截杀与狙击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应付的,更何况他还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想回去……回去继续面对那丑陋的人性。「我姓封……封擎云,敬手擎,白云的云。」念头数转,封擎云还是选择报上自己的真实姓名,在他想来既不谙武,江湖事应该也知之不深,果然这个叫莫磊的在听闻自己的名姓後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喔,封擎云……擎云……阿云……小云……还是小封?……算啦,还是小鬼比较顺口,顺便也好提醒你这小子别装老,哈……不行了。」很没形象地大张著嘴打了个呵欠,莫磊开始觉得精神有些不济了,之前被惊醒的脑子又开始迷糊的像团浆糊。
几经思虑才报上了真名,换来的竟还是一声小鬼?封擎云又是哭笑不得愣了愣,感觉好像又被耍了,不过仔细想想,叫小鬼总比冠上『小』字辈来的好些吧……想到这儿封擎云就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想不出跟这姓莫的几时混到这么熟,熟到让他可以这样亲匿地喊自己的名字?曾有过吗?曾有人这么唤过他吗?记忆中幕幕交错的画面叫封擎云一时失神恍惚了起来……有没有可能,在生命最初的时候,她也曾这么喊过这个她给予的名字?那双柔荑也曾慈爱地抚慰过……
「都是你这小鬼害我折腾老半天……哈……真的不行了。」又是打了个大呵欠,身子一滑人已是矮了一截,莫磊顺势就在床板的外侧躺了下来,临睡前还不忘也一把拉倒身旁还在发呆中的封擎云。
「好在老头留的床大……你没事也……多睡点……後腰那个洞……血可流了……不少。」越说语声越见低微,最後那几个字几乎是含在嘴里讲的,要不是习武的人耳朵比常人尖,封擎云还真听不懂这家伙在噜些什么。
虽然看不见那安恬的睡容,但从耳畔轻轻响起的匀称鼻息,也能听出身旁的人已经好梦正甜了,封擎云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跟著也缓缓阖上了眼廉,意识朦胧中,最後掠过的念头是种说不出的奇异感受。
明明旁边躺著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可是他那种毫不做作、对自己全无防备的模样却让胸口溢满了暖洋洋的感觉,暖的让早已习惯江湖诡谲的自己也忍不住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戒心,就像现在,在他身旁竟能如此安心地阖眼寻梦……
***
这一觉莫磊倒是睡的痛快,等到他心满意足地再睁开眼时,窗外的日头早已偏西,满天云霞将整片天空渲染成一片赤红,落日余晖透窗洒下了斑斑痕影,无奈此等良辰美景,床上甫醒的人却是没好兴致欣赏。
「天哪,若再不找点东西填饱这儿,恐怕真得到底下陪老头话家常了。」摸著乾瘪的肚皮,莫磊再懒也只得妥协,更何况他现在还有名食客哩,说什么也不好让小鬼没淹死反倒在他家饿死,太难看了。
「喂,小鬼,你想吃什么?」推了把身边依旧闭著眼的床伴,莫磊张臂环转地伸了个大懒腰,打算亲自下厨好好慰劳两人的肚肠。
「……我……」迷迷糊糊低应了声,封擎云慢慢张开眼撑坐起身子,然而发胀的脑子却让他消化不了入耳词语的意思,甩甩头想挥去那股沉翳感,却是连眼前看不著景象的黑都让他觉得天在旋床在转。
「发烧了?我就知道!」一瞥封擎云那副迷茫的标准病人样莫磊就知道不对劲,立即反手搭上他的腕脉,果然触手的肌肤已是透著炙人的高热,「你这小鬼还真是没口福,这下子只有稀饭可吃了,外加黑不啦叽的药汁一碗。」
「……药?」仍是搞不清楚状况,封擎云眨了眨乾涩的眼睛,想不通为什么睡了一觉後反倒全身更加酸疼无力,竟连呼吸都觉得费力,这感觉就好像……好像小时侯拿著沉甸甸的长剑在太阳下蹲了整天马步那般。
过往时空的记忆再次在昏沉的脑里放肆著,交杂的紊乱影像让封擎云更加分不清自己是醒是梦,盘旋的意念中全是说不尽的疲累,让他困扰地攒紧了眉心……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孱弱的感觉?他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那个朝不保夕的孩子,不再是了……
「对,就是那苦死人的药,不过我说小鬼……你也别这么不给面子,还没喝你皱啥眉头?」随手拉过一方兽皮毛毯替封擎云盖上,莫磊还不忘轻拍了拍他的背脊安抚著,「再眯会儿,我到後头弄弄,很快就好。」看著封擎云顺从地闭起眼滑下身去,莫磊满意地笑开了脸……看来这小鬼还不太讨人厌嘛,这次就算看在他这么听话的份上,等会儿少加点佐料好了。
***
『娘,抱抱,云云要娘娘抱……』吮著指,小男孩摇摇晃晃地笑著跑向一身大红色霓裳的女子,张开了两只粉嫩的小手,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掌括,直打的男孩如破布袋般飞跌出去,四散的血珠一如那身艳红。
『呜……娘……云儿不敢了……放云儿出去好不好……』狼狈地趴在冰冷的泥地上,男孩伤心地呜咽著,身上的伤口疼的叫他不敢乱动,到现在他还是不懂为什么不可以问爹的事情,他好想要个爹爹,娘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为什么要说恨他呢?什么叫做恨?……是不是非常非常……讨厌的意思……
好冷……男孩瑟缩地倒在冬夜的江畔,双臂把自己抱得死紧,湿淋淋的身子直打著颤,好不容易从江心游上了岸边,他再也没有力气把这沉重的身子拖回去。
其实……不回去也没关系吧,她根本不会在意的,如果就这么闭起眼随它去,是不是就不会再这么难受了?钱嬷说乖孩子佛祖会接去过好日子的,我……应该可以跟菩萨走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我?男孩握紧了拳头,泛红的眼眶里却是流不出半滴泪,瘦小的身子挣扎著在泥地里爬行……不要,我不要就这么死掉!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什么都不知道就死掉,不知道为什么胸口会这么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只能这样活著,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要我?!没有人在乎……如果现在死了,根本没有人会为我哭……我不要这样!我不要……连一件可以回想的快乐都没有……
「喂喂,小鬼你别抓这么用力行不行?」忍不住吃痛地哀呼出口,莫磊咬牙瞪著胸前的罪魁祸首,却忘了这被埋怨的人儿就算睁开眼也瞧不见自己光火的样子,更遑论他现在根本意识未清。
说来说去也只能怪自己干嘛没事这么好心,原本只是想把人叫起来吃药,哪知道一进房就看到这小鬼蜷的像只猫儿缩在床角,裹著毛毯还在瑟瑟发抖,一副可怜兮兮样。
就是如此才会害他又是一时不忍,牺牲自己当他的暖炉抱枕,哪知道这小鬼居然得寸进尺地越抱越紧,攀在他臂膀上的五只指头简直像是把铁爪,再让他这么抓下去,大概就不只是皮破乌青而已了,骨头怕不碎了才怪。
「臭小鬼你是在发什么神经?给我起来,再不放手,我拿针刺你喔。」冷言恫吓著,莫磊仍不放弃使劲扳著肩头上如钳般的指节,结果也一如四个时辰前的白费力气,这小鬼简直是个怪物,常人哪有病的昏沉沉还有这种怪力?老头呀,早上贪玩是我不对,可现在是拿来救咱这条小命,这该不算以大欺小吧……
顾不得煮饭时才顺便在老头牌位前忏悔过,莫磊又掏出了银针,边不住在心底默祷告罪,他可不想晚上好梦之际还得挨训。
「所以罗,这次不能算我不听话,要怪就得怪这小鬼……哇,要死了,小鬼你就不能抓轻点?等会儿看我怎么跟你算这笔帐!」痛的龇牙姴嘴,莫磊赶忙扬起了右手,也没见什么动作,两只三寸长的细针就已分别插入了封擎云两臂的肩根处,霎时原本有力的臂膀瞬间瘫软地垂了下来,少了支撑的身躯也倒入了他怀里,两排一直紧闭的睫扇却是缓缓睁了开来。
「我……回来了?嗯。」眼前还是一片的漆黑,身子也还是一样的冷,可是这儿却没有潺潺水流的声音,他终於撑回来了吗?倦乏地,封擎云又是闭上了眼……好累,这样挣扎活著真的好累,放开手是不是就能轻松了呢?可是……只要他不放弃就还能有期待不是吗?即使这希望渺茫如尘,也总比全然无望来的好吧?一连串的自问,无非是想要个肯定的答案,好让自己能有勇气继续坚持下去,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头上叩地一声闷响,以及连带著脑中如万马奔腾般的嗡然喧嚣,叫他难受地低吟出声。
「回你个头,你脑子还留在周公那儿忘了带啊?给我张大眼看清楚你人在哪……呃,算了,这句跳过,当我没说。」敲了这个迷糊蛋一记响头,莫磊没好气地揉著自己饱受折磨的肩膀与手臂……这小鬼还在发什么昏,他是想回哪去?
「……莫……磊?」神志稍微被唤醒了些,封擎云才发现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是来自前方暖暖的热源,伴随著还有那一声声规律的……心音?自己竟是偎靠在他的胸前?体认到这一点的封擎云霎时清醒了不少,从有记忆以来还不曾有人靠自己这么近过,这样的距离太温暖,也太危险,这姓莫的已经太过例外了。
甩甩头,封擎云立即想起身避开这过於亲匿的姿态,才发现老天似乎专喜欢做些让人屋漏逢雨的事情,脑袋瓜子已然被高热炙灼的不甚管用,这一动才发现连两只手臂也出了状况,根本使不了半分气劲,还好这点状况不用多想也知道又是何人的杰作。
「废话,这屋子里除了我还能有谁?你这小鬼怎么每睡上一回就变得笨点?」抚额摇首,莫磊打心底哀叹著,怎么这小鬼看似精明实则却笨成这样?他的脑袋真的只是撞了石礁而已?脑子还是晕沉沉地乱糟糟,只怕就算是清醒著也想不出该怎么开口接腔,总不能承认自己笨吧,封擎云抿了抿唇,既然手不能动,他只好使力挺腰想拉开两人过於亲密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