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时泪流满面,他想到三天没有回家,现在自己又搞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家里人会怎么责罚他。小吉越想越怕,到最后竟然想不开,跑到一家商厦从天台上跳了下去。这孩子算有造化,跳下去时被底下一条横幅挡了一下,小命保住了,可一条腿却摔断了。躺在医院里,在家里人一迭声的追问下,他终于把这几天的事说了。家里人一听火大了,一齐说要找那个游戏室老板算帐。小吉的父亲是这个区的区长,一个电话打到“英雄时代”游戏室所在地区的派出所,跟所长反映了这个情况。这时候恰好全国都在整顿黑网吧,所长一听,便决定要拿“英雄时代”开刀了。
那天晚上,派出所派了两辆车八名干警,飞快抵达“英雄时代”游戏室,在里面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冲进去,把所有人全部带到了派出所。第一轮问话很快结束,所有玩游戏的人被严厉喝斥之后登记了姓名身份便被放了出去,而游戏室老板及从业人员,全被哄到了禁闭室的一个大铁笼里,等待第二天处理。
我也在大铁笼里,派出所的人根本不听我的辩解,他们态度粗暴,我在稍微表露些不满后,一个大耳光差点把我扇趴下。后来我就倚着铁栏坐在角落里,呆呆望着屋里唯一的一扇小窗,心里怨愤到了极处,还有些莫大的恐惧。这样的场景我并不陌生,它们隐藏在我记忆深处,是我发誓要忘记的,可今天,熟悉的场景不是来自记忆,它真实得让我有时光倒流的感觉。我想起曾在网络中看过的一篇小说,小说通过一些复杂的故事讲述了历史的循环性与重复性。现在,当我想到我在重复我曾经的历史时,心里一下子空虚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
我在明天,就要走到艾桑的面前,等她把她的爱情放在我的掌心。我在经历了数年的等待之后,终于可以跨越一段历史重新生活。而黑暗的夜里,变故再次发生了。我不惧怕这变故本身会带给我的伤害,我担心的是它预示着某种走向。我像一个马拉松长跑者,再长的距离我都可以用坚毅来完成。可是,当终点伸手可触时,它却忽然向后延伸,哪怕是一百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跑完。
铁笼里的我想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拥住艾桑。我想到艾桑盈实的身体在我掌心缓缓流淌,一些失去的痛感便飘过来。再想到我躲在窗帘后面,看到那个男人依然衣着光鲜神采奕奕,那些不可测的力量便变得真实而深刻了。我不该忽视那些力量的,或许正是那些力量,让我这一生,都无法拥有艾桑了。
九点多钟的时候,小黑到了派出所,他送走小玉后下午在家睡了一觉,晚上起得晚了,赶到“英雄时代”后便听说出了事。他来派出所,因为认识值班的联防队员,所以才得以见到我。小黑安慰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根本没法给你扣什么帽子,明天一早就得放人。
我第一次在小黑面前表现了我的恐慌,我说我不想呆在这里,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里。我等不到明天了,今夜我就会疯的。
小黑理解我恐慌的根源,所以他在离去时说,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
现在,我必须寄希望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我在铁笼里更紧地蜷缩身子,不胜寒意样微微颤栗。游戏室老板与其它从业者对我的懦弱表现出了莫大的讥诮,他们永远不会理解在我心里那堵高墙的份量。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的心收缩到了一个让我不可触及的地方,我低低在喘息,铁笼里的压抑真的要让我疯了。
门咣啷一声打开,进来的不是值班的联防,而是个穿着新式警服的民警。他大声叫我的名字,我猝不及防,下意识地起立站直了,两手垂在腿侧,嘴里大声说“到”。我的举动让所有人都诧异地注视我,我也立刻意识到这里没有高墙,我也已经远离那一年时光。我羞愧得不敢与任何人的目光接触。
民警带着我离开看守室走进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艾桑。
我跟在艾桑的后头走出派出所,艾桑说,我们回家吧。
夜的街头秋意已浓,一些枯黄的落叶缓缓旋落在我们身后的街道。我跟艾桑默默向前,谁都不说话。一个十字路口,我忽然停下。艾桑感觉到了,侧过身望着我。她说天晚了,早些回去吧。
艾桑此刻的平静让我不安。她甚至闭口不提我们有过的七天之后的约定,而且,从她身上我看不出丝毫矛盾决择中的焦虑与不安。我的后脊发凉,那些不可测的力量又及时地涌上来围住我。
我说明天就是七天之后了,你说你会告诉我你的决定。
艾桑微笑,看看腕上的表,说现在离明天还有半个多小时,如果你等不及明天,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的决定。
艾桑在微笑,可那微笑让我看不清她的真实表情。而且,只有一种可能才会让她这时微笑。我在艾桑的微笑里整个人都沉了下去。
不要说!我大声道。我转过身,奋力抑制自己。
一辆夜行的卡车驰过,大灯从远处射过来,把我和艾桑照得雪亮。而当我眯缝着眼睛嘴里发出一声咒骂的时候,卡车驰过,街道又恢复了黑暗。我低低地喘息,感觉到力量正缓缓从我体内溜走,我的身体越来越虚空,虚空到了只要一阵微风便可以把我吹得飘起来。
艾桑的手搭上我的肩头,我一震,飞快地转身,望着艾桑时满眼都是乞求。
艾桑依然平静,她说,有些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艾桑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派出所的人,所以,今晚找人让你出来并不是我的功劳。我微怔之后,立刻便明白了。但我仍然下意识地问,是他?
艾桑点头。接完小黑打来的电话,他问我什么事,我跟他说了实话。他马上打电话找朋友,然后开车带我来这里,事情办完后,他说他先走了,让我等你出来,带你回家。
我又开始喘息,一些绝望的力量正在夜色里缓缓向我涌近。
艾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今晚会跟他说实话吗,因为在这七天里,发生了很多事。就在那天中午之后的第二天,他开车到了我上班的地方,一块儿去的还有三个他的朋友。我当时很奇怪,心里还有些紧张,因为他从来没有到我的单位找过我,更不要说带朋友一块儿来了。我紧张,是因为我在前一天做了件对不起他的事情。
艾桑停顿了一下,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的那三个朋友都是做生意的,不能说是大款,但每个人手上都有些钱。那天他们三个一下存了一百多万,而且是一年的定期。这样,我们分理处就完成了任务,每个月可以拿上全工资了。分理处的同事们很高兴,要请他们吃饭,但他们三个人说他早已请过他们了,就在昨天中午。
我在心里飞快地推算了一下时间,艾桑说的昨天中午,正是我用我的阴谋打动艾桑完全拥有她的时候。艾桑说到这里时,我已经彻底绝望了。
艾桑继续说,当天晚上,他带我到一家酒店吃饭,那时我心里已经对他非常愧疚了,所以,当他后来跟我说起另外一些事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办法在他面前再隐瞒下去。
我木然地听着她说,心里已经冰冷刺骨。
艾桑说,那晚他告诉我,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你跟我的关系,但我骗他说你是我远房亲戚,要暂时住在我们家楼下的房间里时,他没有拒绝,因为他相信那些故事已成过去,而且,你刚回到这城市,孑然一身,他对你有些同情,并且——艾桑停一下,看我一脸木然,便接着往下说了。她说那时他并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他认为你对于他并不构成任何威胁。
我挺直了腰杆,有些受辱的感觉,但却说不出来任何话。
艾桑说,他的话让我羞愧,原来他早已明白一切,可仍然能表现得那么大度。我想跟他说对不起,可抢先说对不起的却是他。他说,他这一年多,因为工作上的原因,疏忽了我,对我关心不够,请我原谅。他说他在工作上太要强了,因为做了单位的负责人,总想着在最短时间内拿出最大的成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才会冷淡了我。他还保证今后不会了,即使工作再忙,他也不会忘了我的存在,他要让我从此开开心心地生活。
所以,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开始开开心心地生活了!我沙哑了声音低低地吼!
是。艾桑回答得非常爽快。这几天里,我过得很开心,我时刻都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关心和呵护。以前,是我误解他了,所以,现在我也要做一个好妻子了。
可是你并不爱他,无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谁说我不爱他呢,我不爱他当初我就不会嫁给他。
我怔住了,不信任似地看着她。艾桑说,当初你出事的时候,我想过要等你回来,一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可是,一年之后,你不仅没有回来,而且失去了任何音讯。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我这个年龄已经不能再等了。这时候,他出现在我身边,我们开始了一种常态的爱情,这份爱情让我有安全感和归宿感。你知道女人么?你知道女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么?
那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吗?我为了你回到这个城市,你已经做了别人的妻子,可是我仍然没有放弃,我仍然在苦苦等待,期望会有一天重新拥有我们的爱情。你知道吗,回到这城市,我每天都生活在等待里,每天都活在等待里的滋味你知道吗?我扳住艾桑的双肩使劲摇晃,我体内奔涌的怨愤让我不能自制。
艾桑奋力挣脱了我,那微笑换成了种陌生的冷漠。
你只知道等待,就算你能等到你所等待的,凭你现在的境况,你有能力让我幸福吗?除了等待,你不觉得你还有其它事情要做吗?
给我些时间,我会让你幸福。
我再次紧紧拥住艾桑,紧紧的,生怕一松手便从此失去了她。艾桑任由我抱着,不反抗,也不迎合,她的冷漠让我怨愤。
艾桑平静地说,你的时间是你自己的,不需要我给。最后我还想跟你说件事,那天半夜袭击我们营业部主任的几个人被抓住了,那是帮吸毒的青年人,他们抢去了我们主任身上的所有现金,只为了换取一包毒品。
我愕然,立刻便有无地自容的感觉。我飞快地松开艾桑,后退一步,转过身,全身都在风里瑟瑟地抖。
过了一会儿,艾桑说,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我不怪你,不管你做什么,现在我对你始终都有一份内疚。
你那是内疚么,你只是可怜我。我大声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我保证你不会再可怜我。那天中午,你到我房间找我之前,我还做了件事。你的丈夫可能没有跟你说,他不说,我来告诉你。
我转回头瞪着艾桑,我看到艾桑的表情微有惧意。
那天,我打了个电话给你的丈夫,我告诉了他接下来的时间在我的房间里会发生的事,我以为他会来,我以为只要他看到了那一幕,那么就可以结束你们之间的婚姻。可是,我错了,有些力量是我没办法控制的。
我看到艾桑脸上惊愕与疑惑交织的复杂表情,我忽然笑了,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脸部肌肉的抖动。我说你现在明白了,你现在不会再可怜我了,我的无耻让我自己都生厌了!
艾桑与我对视,眼里真的现出了些厌恶的表情。我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了。风从我们中间吹过,轻轻荡漾起艾桑的衣摆,我眼中的艾桑轻飘飘的,似乎转瞬就要随风而逝了。
我不再犹豫,转身,微顿,然后重重地说再见。
我大踏步离开,艾桑没有说一句话。我挺直了腰板,行走时竭力在脸上浮现一个微笑。我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这本来就是两年前的结局,它在今夜再度发生,无非就是想让我再伤心些。这是时间对我玩弄的一个阴谋,它从好多年前我坐在建行对面那小咖啡店里就已经开始了。那时,我起身上洗手间,看到墙上有一本香港波霸的挂历,时间在那时变得至关重要了。再或者,时间再往前推朔,当我在天网公司高级会员登陆系统中留下那个木马,便注定了今晚我与艾桑的分别。万事皆有因果,对于结局,我们只能无条件地承受。
走出好远了,我回头。街道那头的艾桑正好转身远去。是风将她吹走的,那风也在我的耳边呜咽。我侧耳听着风的声音,却听见一些遥远的记忆纷沓而至。我甩甩头,开始在今夜怀念我的长发。
夜的街头依然有霓虹闪烁,霓虹下今晚有间属于我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个小姐。小姐妩媚且多情,她整晚都依偎着我,用她白得耀眼的胳膊和胸膛。女人的胸膛最宽阔,它埋得下我的整个脑袋,包括我的眼泪和我想象中的长发。我对小姐说我今晚没有去处了,小姐纤秀白皙如葱样的手指伸过来,轻轻捻去我兜里一张纸币后,她的温柔便盛开在我身上了。小姐说,我有一张床,我每晚都在床上铺洁白的床单和柔软的被褥。我说今晚我就可以睡在洁白的床单上感觉被褥的柔软了,可是现在,我还想喝些酒,有酒的夜晚,可以给我们留下美好的回忆。记忆里那个夜晚泛着啤酒的泡沫,高脚杯上腥红的唇印像亮着的霓虹,我必须在霓虹中迷失。
后来我脚步踉跄揽着小姐的肩膀出现在街道上,我跟她去寻有着洁白床单和柔软被褥的床。半道上我蹲在路边开始呕吐。小姐抛下我匆匆逃开时,我已经倒在路边发出了沉重的呼声。第二天醒来我四处寻找,那洁白的床单呢,那柔软的被褥呢?那在夜里被风吹远的艾桑呢?
阳光灿烂,街道宽阔,驻足的行人目光投向我时,毫不吝啬他们的怜悯。我爬起来,在阳光里瑟缩地拢紧了衣裳。白昼必然是夜的一种延续,可我必须让生活在这里产生断裂。我没有忘记离开艾桑时我的无地自容,我的阴谋到最后成为我离开艾桑最大的动力。我在城市的街道上走,我想起来这城市还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家。于是,那个上午,你们会看到面容憔悴的秦歌出现在青年路上,我微惑的目光打量着四处陌生的建筑,实在不能把它们跟孩童时的记忆联系起来。
我想到了会在春天里开放的栀子花树,因而明确了此行的目的。后来我停在了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我看到院中那株老老的栀子花树依然一树葱绿,它在任何时候都散发着勃勃生机。我开始使劲敲门,那声音惊扰了小巷的沉寂。我看到院里的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睡衣满脸淫荡的女孩。
这女孩我没见过,但却肯定不是我上次在这里见到那啃鸡腿的小姑娘。她开门出来嘴里骂骂咧咧,显是在怪我惊忧了她的好梦。她站在院里问我找谁。我瞪着眼睛冲她大叫开门。我的吼声让她清醒,她盯着我忽然转身飞快地跑进屋去。
我又看见这条街道居委会主任的儿子了,他满脸不耐烦跟着小姑娘出来,看到我显然一愣,接着脸上便现出些恶毒的表情。他远远地说小子你又来干吗?
我说这里是我的家我现在回家来了。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低低地骂,我看你不是回家你是找死来了。
我冲他冷笑,忽然提高嗓门大叫开门!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斜着眼瞪我,说大清早你嚷嚷什么,找死也不急这一时。
我不理会他的话,仍然大声叫开门。开门!我要回家!
居委会主任的儿子不耐烦了,他低低咒骂一声,过来打开院门,我还没有向院里迈进一步,这家伙一拳已经砸在了我眼窝上。我踉跄后退几乎跌倒。但我仍然不退,径自向院里冲去。更多的拳头落在我身上,那家伙拳头很硬,几乎每一拳都疼得我要抽搐。我在这些拳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但是,那些痛感让我忽然变得无比亢奋。我嘴里发出嘶哑的呼叫,双手狠命抱住居委会主任儿子的腰把他往墙上撞。这时候,里屋的门开了,另两个青年跑了出来。他们把我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