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咱们师徒之间的事,不劳阁下费心,更请阁下别开口闭口一副很了解家师的样子。”齐磊骤然打断他的话,炯亮视线直射向他。不悦的情绪明显地亮在脸上。
“我无意介入你们师徒之间。”
“那就请阁下记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有事没事最好别来打扰咱们练武。”齐磊说得理直气壮:“咱们会在濮阳暂留,是因为师父要教我武功,可不是专程来和你聊天的。”
东方曜微微一怔,尔后轻轻笑了:“你向来都是毫不掩饰,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吗?”
这话,怎地好耳熟?齐磊脑里蓦地闪过练如滟的芳容。没错!在她答应给他拜师的机会之前,就曾问他同样的问题。
“没错,我就是这样的性子!”这个意外的发现,终于将齐磊难看的脸色逼到了凶神恶煞的地步:“所以我再给阁下一个少上杜康酒肆找人的理由,那就是──我讨厌你!听清楚了么?我、讨、厌、你!”
说完,他将药包往怀里一收,银两往桌上一放,使旋风似地步出回生堂,独留下沉思的东方曜,以及满室泛滥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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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香啊!”踏进杜康酒肆,他就闻到浓浓的香味儿。做得肚里的馋虫吱叽作响。“师父亲自下厨呀?小徒可有口福啦!”
“药包拿了没?”没睬他的嚷嚷,练如滟肃然问。
“在这呢!”齐磊自怀中掏出成串的药包,在她面前晃晃。唔……师父对恪守原则这档事儿,果然半点不马虎。
“嗯,东西搁着,去后头净个手,快来吃饭!”
“哦好。”他朗朗应了声,开心得眉飞色舞。嘿嘿,现在终于回到他和师父的两人世界,没有咫尺天涯的隔阂,也没有那个江湖臭郎中!
入了夜后,热气直冲脑门儿,烧得齐磊昏昏沉沉,连全身关节都赶着这个时候一块儿酸疼,早就侵进脑袋的痛楚则愈发变本加厉,难受得很。但是他、要、撑、住!
“齐磊,你在发什么愣,叫你好几声了。”
绝对不能让师父发现他的状况!
“我……我喜欢听师父叫我的声音嘛!”齐磊二话不说送了张笑脸出去,眼前景象却开始旋转模糊。
“哼!”练如滟冷哼一声,倏地转过身去,避开他清俊的笑容,暗吸口气再缓缓吐出,这才硬着嗓道:“你去躺着,药煎好了我再叫你。”
“师父,煎药我自个儿来就行了。”连煎药都要让师父做?那他肯定无缘正式拜师了,谁会要收个麻烦徒弟?
齐磊操着虚浮的脚步,朝练加滟那儿走去,就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颀伟的身躯蓦地一软,练如滟直觉敏锐、反应迅捷,虽然原先背对着他,依旧来得及在他委地之前架住他的双肋。
“嘿嘿,师父……我……”事实胜于雄辩,除了干笑,还是只能干笑,靠着师父的支撑助力,齐磊总算再度站起。
“我扶你去躺着。”练如滟没多说什么,只是面色沉沉。
此时此刻,他只有噤声的分儿,任练如滟领着他在茅草堆平身卧下。
“师父,我睡一觉就没事,你别忙着煎药,去休息吧。”他要做个善体师意的好徒儿,这是最后能够挽回的余地了。
“都病了还这么多话。”她寒着脸轻斥,柔荑罩上了他的额,烫着呢!“我去拧条温布来。”
“不用了!”他的掌心压上了她的手背,唇边高出一抹晕悠笑容:“师父的手好凉好冰好软,这样搁着好舒服、好舒服……”手被他的五指抓压着,不好抽回,练如滟心一惊,急道:“快放开!”
“好舒服,真的好舒服……”他昏沉地呓语,满足地合上了眼。
练如滟没想到自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手掌手背被他的肌肤灼热,于是雪颊嫣红了、呼息促乱了,甚至──芳心怦动了?!
深睇着睡寐中的齐磊,俊秀的脸庞微染病态潮红,眉宇之间流露出介于成年男子与意气少年的气质,很少看到这么干净的江湖人呐!想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在绝天门见识到勾心斗角、弱肉强食的武林现实了。
他应该向来事事如意吧?!反倒她这做师父的,永远与如意扯不着边……斗室内的药香味儿渐浓,是该去熄火了。练如滟见他霸住手背的力量已经松软,这才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唉!给了齐磊这个机会,究竟是不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情绪纷然,练如滟始终理不出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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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能不能别喝药,这药看来好苦!”齐磊瞪着那碗稠液哀哀叫,皱眉撇嘴的模样,比药还苦。“而且一觉起来,精神好得很,气力全恢复了。”
练如滟冷道:“已经浪费一包了,你自个儿看着办。”昨晚看他睡得沉,结果药煎好了却没派上用途。
呜呜呜,师父好凶!齐磊偷眼瞧了瞧练如滟严霜般的神情,愈发觉得委屈,为什么师父对那江湖臭郎中就不是这样?
“心底在骂我?”
“小徒不敢。”他闷闷地答。真要骂,也是骂那个江湖臭郎中!
“快把药喝了,这么大个人,还学孩子闹脾气么?”她的耐心即将用馨:“你连师父这点话都不听,还说什么当个好徒儿?”
“我才不是闹孩子脾气!”他硬邦邦地撂下了话,接着深吸口气,仰颈一次饮尽药汁。
“嗯。”练如滟轻应了声,面无表情地收了碗。
齐磊跟在她后头,软声轻语:“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
“药喝了以后,话倒是转得很快。”她没回头,迳自冲洗药碗。
“嘿嘿,没有啦,我只是……唔,只是……”“只是什么?”擦干了手,这会儿,练如滟终于走下脚步,和他面面相对。
他挣扎半晌,还是决定开口问了:“师父啊,那个东方曜到底是谁?”
“我还以为你只对武功有兴趣,怎么问起东方曜来了?”她淡淡一笑。
见鬼了!他会对那个江湖臭郎是有兴趣?齐磊暗自不屑地啐了两声;然而,往下深究嘛,他赫热发现──这这这……大事不妙啦!会想知道那个江湖臭郎中的底细,无非是因为……因为……事关师父!
“怎么不说话?”这家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古怪极了。
“没没没!好奇,纯粹好奇!”齐磊飞快地说,不期然发现师父那双凤眼正专注地直视着自己,没来由地兴了忐忑的窘迫。
嗯?不只青和白,还红通通的?练如滟只道他又发烧了,秀眉不禁微蹙:“敢情是这药方下得太轻了?我去问问东方曜。”
齐磊一听,急急嚷过:“师父啊,这药苦成这样了,还下得太轻?我看要是再悍些,小徒的病就甭治啦,直接去见阎王还干脆些。”见师父没反对,俊客展了个笑:“师父不是说要教我武功么?好不好,就现在开始?动动身子出出汗,这烦人的病应该可以早些痊愈。”
她睨了他一眼,往庭院踱去:“你自己掂量,我不想再听到逞强的话。”
“真的没问题!”齐磊亦步亦趋跟着,有了先前的经验,他哪次当师父的目妄充好汉呐!
“嗯。”练如滟轻轻颔首,然后娓娓道:“练武的人,首先要记得的,不是拳经剑谱,也不是心法口诀,而是自个儿的能耐,能正确评断自已,就能正确评断对手……”
凝神谛聆频点头,清眸正耀亮!没错没错,他最有兴趣的,还是武学、还是武学、还是武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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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认,齐磊的武功底子的确十分扎实!
连着几天下来,练如滟除了偶尔说些练武的原则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专心看他演练过去所学。
“师父,就这些了。”收了式,齐磊伸袖抹抹汗。
练如滟直直瞅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看来,你的师父还真不少。”
“呃……这……”
“沧浪门的逐波剑法,灵山派的朝阳三式,滇南浮围海的降魔九剑……”练如滟报出的门派、剑法越多,齐磊的脸色就越尴尬,嘿嘿干笑:“没想到小徒献丑,竟都被师父认出来了,师父好厉害!”
“厉害的不是我,是你。”练如滟双手交抱胸前,唇角提了抹清晒:“能学到这么多武林剑术名家的绝活儿,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
“我……嘿嘿……我……”
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练如滟并不着恼,仅仅沉着嗓道:“齐磊,找个剑术名家拜师,引导你将各路创法融会贯通,或许再过个二十年,你就能成为一代剑宗,甚至自创旷世剑法。”
“师父,你的意思是……”听了她的话,他忍不住心急。
“不值得。”练如滟别过头去,目光向远:“拜我为师,对你,可惜了。”
“不,不是这样的!”齐磊连忙解释道:“几年前,我早就抱定主意,暂时不再使剑!除非……”话到一半,他顿下了。
“嗯?”凤眸回转。
思忖了会儿,还是决定言明。“除非我赤手空拳赢过一个人。”他说得字字铿锵,慷慨飞扬:“那人不用兵器,我自然没理由比人家多拿把剑。”
“是什么人?”尽管他说得热血沸腾,练如滟的态度仍旧稳静。
“我不知道。”他耸了耸肩,倒不在乎:“但……我确定那人不是平空冒出的幽魂,既是这样,总会有找着的法子嘛。等我学成之后再去打听就是!”说到这儿,神思一转,齐磊立刻快了语气、洪了声量:“师父不会因为我曾经输给别人,就觉得我没有拜师的资格吧?”
他的反应,让她暗觉好笑:“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会计较这些。”
“呼──那就好!那就好!”齐磊猛点头,忍不住好奇又问:“师父啊,你曾经输给别人么?”
“当然。”秀眉擎挑,英气万千:“就是因为曾经输了人,才会希望自己变得更强。”
话才出口,倏地有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痛吗、恨吗?你希望这些人再也不能欺负你吗?来,跟我来,我让你变强!”那是她师父,她师父……我让你变强……过去的记忆闪晃而过,练如滟眉心微黯,双拳不觉握紧。
齐磊瞧出她的异样,于是倾身探向她,轻声唤了唤:“师父、师父!”
五指骤放松,练如滟回过神来,却惊愕地发现两人靠得太近,以致他浑身的热气就住她这儿扑来;她下意识退了两步,浑没注意脚跟后头的石块,足下一绊,眼看就要仰天跌倒……“师父,小心呀!”齐磊眼明手快,长臂揽住纤腰,借力转劲,让练如滟安全坠入他坚实的胸膛。
本来极力避免的近身距离,在瞬间变成更亲密的偎传,练如滟霎时怔愣。然而,齐磊的双手却在她肩头一撑一拒,飞也似地大力推开了她。
只见他笑露一口白牙,神情倒有几分羞窘:“刚练完功,身上又湿又臭的,可情况危急,不得不让师父……嘿嘿……委屈啦。”
就在此时,从大门口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以及粗迈的合谈声。
“朱兄,你说这儿就是绝天门的濮阳堂口?啧啧……真令人不敢相信啊!想当年,绝天门是如何霸气,现在连过去的堂口都破成这样儿?难看、真难看!”
“绝天门风光,这儿是人多嘴杂的强盗窝;眼下,绝天门散了、败了,不过变成乞丐窝。说穿了,没啥不同!”
“你们话说完了没?”嗓音冰冽,霍地破空响起,练如滟自内院缓缓步出。
原本话头正热的两个汉子,乍见练如滟出现,不约而同皆是一呆,暴凸的双目紧紧盯着练如滟的绝美容颜,猛吞馋涎。
其中一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淫眼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儿:“朱兄,看来你说错了,这儿哪是什么乞丐窝,依我说,是快活林、风流窝呐!否则,哪儿会有这么标致的娘儿们?”
“喂!嘴巴放干净点儿!”这一厉喝,是齐磊。他先去换下汗湿的衣裳,这才出来瞧瞧,没想到,一出来就听见有人以言语羞辱师父。
“哟,连汉子都露脸儿了!”
“哎呀!绝天门的地方怎么可能干净?这里早就污了!”
两人见齐磊年轻、练如滟又是女子,对谈之间益发肆无忌惮。然而,浪笑声还未停歇,青色身影瞬间移位,两人的喉颈瞬间各扣了只素手。
“呃,姑娘,你、你……你别开玩笑碍……”“我从不开玩笑,尤其,在杀人的时候。”冷笑勾动,寒了玉容。
“呃……啊啊……”两人勉强发出挣扎的声音,喉间渐渐收紧的指力丝毫不掩她的杀意。
一旁的齐磊注视着整个局面,竟没来由地狠狠打了个颤;他不是没见过师父动手制人,但……就这次,惶恐上了心头。
“你……你……你……你是……是……是谁?”惊惧的瞳仁逐渐放大,抖声挤出了问。
“练如滟。”她淡淡答道,随即加了句:“或者可以称我──青鸥。”
青鸥?绝天门的青鸥?怎么会……江湖传言,青鸥早在绝天门散灭之际便已身亡。
明明……青鸥就该不存在了呀!
问题,同时在他俩心底升起,却没一人能说得出口。因为,凡是死人,都没有开口发问的权利。
“齐磊,把他们埋了!哪个地方都行,就是不许在酒肆!”自始至终,练如滟不曾正眸向他,凛声撂下交代,便快步往内室而去。
齐磊没有应诺,只是望着纤瘦身形,直到她没了影;强烈震慑的感觉依然残在。可他说不清为什么,为什么──有股酸沉悲意在心湖缓缓清荡了开……
第四章
“你来了。”
站在酒肆内室槛外的,是东方曜:“我来探探你的情况。”他的声音醇厚,似春风般暖薰。
“先进来吧。”练如滟绽了抹温笑:“不过,只弄了个能暂时栖身的地方,你就忍耐忍耐。”
“很好,已经很好了……”他环顾四周,有桌有椅,角落则堆了两坨充当床铺的干茅草,虽称不上舒适,但至少干净宜居。
她为他斟茶,顺口轻道:“你来的不是时候。”
“我却觉得来得正巧。”东方曜举杯啜了口,瞅着她的目光却沉了:“三年,三年了,你还放不下么?”
“你全瞧见了?”练如滟面色不改,依旧温和。
“我一直希望你这双手不要再染血腥。”
“我知道,但我做不到。”水眸里,有撼不动的执着,她轻声回问:“如果,有一天要你放下‘回生堂’,你办得到么?”
眉峰连攒,东方曜一时无言。
“你办不到的。”淡淡喟叹,她微微笑了:“世称‘北西门、南东方’,当初你若继承了阳谷家业,无异是坐拥半壁山河,你宁可舍弃这些,为的是济世救人。现下,‘回生堂’成了你的根,无论如何,你都绝难舍去。”
他没否认:“可是……”
“咦?怎么是你?”
东方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插进的声音扰断,但见那人一脸怏怏不快,口里犹自喃喃叨念:“今儿个是冲煞还是撞邪啦?要不,怎么所有惹人厌的家伙全找上门了!”
“齐磊,你叽叽咕咕的,说些什么?”笑容褪去,秀颜板起。
“哦,没,没什么。”有气无力地抬眼正对师父,齐磊无奈地撇了撇嘴。刚刚师父对江湖臭郎中分明不是这副表情,为什么对他就换了脸孔?
“看来,你身子大好了!”东方曜转向齐磊,态度温和亲切。
“没让阁下的药苦死,万幸万幸!”他随便拱了个手,眼睛却膘向他方。
对他毫不掩饰的敌意,东方曜只是轻晒,迳向练如滟说:“你收了个有趣的徒儿。”
“不用你夸我,在我师父面前作人情。”鼻里哼出嘲讽,他才不想承江湖臭郎中的情咧:“就算师父弃我、舍我、不要我,也是我跟师父两个人的事。”
练如滟冷眼看着齐磊,寒嗓道:“你放心,如果哪天我决意弃你、舍你、不要你,就算他为你说情,我也绝不领受。”
“啊,师、师父……”原本故作强傲的俊容,登时垮下成哭丧。呜呜呜,师父的骼膊怎么是往外伸的?
东方曜看他师徒俩一来一返,敏感地察觉到内室先前的沉郁气氛,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烟消云散,甚至连他心头的紧绷也宽舒了。
“我该回铺子去了。”他站起身,向练如滟轻轻点了个头:“酒肆里的路,我熟,不必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