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截煌他的话头儿,回头向任雪飞说道:“门主素与北狼不睦,现在又身
上乏力,身置险地只恐不妥,不如和我同走的好。今后两年之内,严城主恐怕无
暇找门主的岔子。门主也还请修心养性,过两年舒坦日子,不要先寻事端。门主
若能听我一言,也不枉了我们相识一场了。”
任雪飞命悬他手,情知不能在此事上拗得过去。这一声如应了下来,有孟管
云这样的人物在旁边听着,那便是板上钉钉再不能反悔。他微微苦笑,说道:
“九宣行事当真滴水不漏,雪飞结识你这样的人物,也算是不枉此生。”
九宣微微一笑,挽了他手道:“我送门主一程。”
任雪飞回以一笑:“与美同行,固所愿尔。”
两人堪堪走出厅堂,严烈阳忽然叫了一声:“九宣——”
九宣住了脚,这一声唤里真有百般滋味,千言万语。他身形顿了一顿,并未
回头,挽着任雪飞纵身上了屋顶,不见了踪影。
8
沧海变作桑田,不需要太久时间。人在时光中翻滚起落,不知道红尘背后那
一双手,究竟把你扔到了什么样的局里。你只能向前走,一直走。或喜,或痛,
或者,有时也会后悔。
午后的春光无限明媚,卓风看着案上那薄薄的信笺。封袋已经裁开,信纸摊
开来在一边,上面压着的金狻猊纸镇用得久了,有一点陈旧的,圆熟的光。
信上长篇大段不过日常过日子的闲话,字迹算不得太好看,扭来扭去。这一
笔字他始终是没有下力气去练。
“……收了两个蒙童,也教字也教点医道。昨日一早喜太阳甚好,将所藏的
药材尽搬出来晾晒,不想到午间天降大雨,紧收慢收也还是淋湿了不少,不堪再
用,心痛。左邻狗儿下崽,请弟去接生,扎手半日,生四只,似肉珠儿一般。右
邻给盛了一碗粳米,蒸食,清香扑鼻,险些把舌头吃了下去。门前地里除了药草,
什么菜也是栽不活,幸而手头有积蓄,倒也不怕日子难捱。山野闲居无事,也常
出门去,并不走远,只在邻近村镇落脚行医……
……天还是有些冷,一件夹袍穿了两年,棉絮都象纸一般,御不得寒。买了
一件新衣,青底带水波纹彩,平时不大舍得穿,弄脏了浆洗不便。旧衣被邻家讨
去,做了狗窝的铺垫之物。清早出门,望见一小犬出门,已经长出分许长的毛,
看得出甚肖其母,将来也必是一黄狗无疑……
……兄之威名日盛,虽荒村偏僻也得闻六王爷之声名,多赞誉语,弟心甚喜。
然人力有时穷,事则无尽时,须得细水方长流,切不可贪功冒进伤身损气……“
密密的两大张纸,最末写着一句:
“……孟家四子管云,与弟有旧。然多年前一粒忘情下肚后,尽皆销帐了事。
月前小镇忽遇,孟四竟将一应前尘记起,泣涕难言,在弟身侧恋恋不去。现弟仍
是一人劳苦,所赚的银钱却是两人花用。弟偶然间提起,责其不事生产,则必定
痛哭怒斥弟当年之负心薄幸,罪状历历,十恶不赦,人神共愤……声言若不是弟
犯下滔天大错,他大好英杰又怎会误入歧途,弟束手无措,每逢此境,必千宛百
转,俯首相就,阿四往往一天半日才得心回意转,重露欢颜……实是,天作孽犹
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也……”
“爹爹,爹爹!”书斋外的园子里,一个锦袍小儿声声唤他:“爹爹出来晒
太阳,好暖好暖——”
卓风膝下已有三子,此子行二,玉雪可爱,生性爱动,幼名宣儿,极是得宠,
往往人不敢言而他言,人不敢行而他行,捉鸡戏狗,淘气生事,只愁无人教其上
房揭瓦。若是哪一天学会了,保不齐也真会把王府的屋顶掀了过来也说不定。
卓风微微一笑,冲他招招手。他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儿,一溜小跑儿不见了
人影。侍儿端呈茶盘进来,茶壶茶杯之外,还有一小碟切开的蜜柑。
蜜柑的甜味在嘴里泛开,窗子外头,宣儿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童,在树下
花间奔来跑去,咭咭咯咯的清脆笑声远远传了来。
风从窗子吹了进来,信纸在桌上忽闪忽闪的动,象一只上下翻飞的蝶,发出
“哗喇哗喇”的轻响。时光缓缓的从这春日的午后漫行而过,时光已经不是旧时
光,然而春光还是旧春光。春光里面不知忧愁的孩子,流泄不谙世事的,
天真的忧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