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夷的目光从刘义校身上转到黄其善身上定住。黄其善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自顾低头吸烟，赵元伦平静下来道：“这样也好哇，谁先进步都是值得高兴的。”话犹未尽再补一句：“还是老同志风格高，象这样的同志太少了。”剩下的三个候选人去其一没有难度，王业坤被去掉大家一致顺利通过。
第十一章 六
元旦从紧张的工作中走来，大家不禁感叹：又是一年。这从书山作业堆中发出的感叹，叹去过老九们多少个不堪回首的岁月，叹得多少人黑发飘霜以至多少人被叹为古人，又叹来多少个希冀叹去多少个美好啊！今天的叹是蕴含了少有满足的，那是得到了应有的劳碌的满足吧。
前些日子的教师节过得平平淡淡，元旦应好好庆贺，这是老师们的共同心声。赵元伦也感到应好好热闹一番，张扬一下学校的欣欣向荣，况且，前些日子的教师节因自己家庭的阴影冲淡了喜庆。他下了一道旨：愿高兴就高兴，高兴出个样子来！
元旦这天，刘义校推给老头儿和余若夫的一捆红绿纸拉开了喜庆序幕。躺在库里的大标语牌又抬了出来，它曾在一年前的校建中立下功勋，又为今天学校的繁荣作贡献了。各班也要组织晚会，一片的忙碌推荡着喜庆波澜。
一年级组办公室里，老头儿摆出文房四宝，摆开的毛笔从小号到大号一溜五六支，轻易不用的自制真狼毫也躺在其中，给人家书写字画挣来的一得阁香墨也摆了出来。马晓前来打下手，一边裁着纸问：“笔多摆出几支各派用场，怎么眼镜也摆出两付，是什么道理？”
老头儿京腔京调地唱道：“一副嘛——看远，一副嘛——看近。”本来，高度近视现时花眼是配两副镜子的原因，可他解释：“一副近看学校中兴盛况，另一副远看学校光明前途。”说得高兴便饱蘸浓墨挥毫狂洒出一联――喜迎中兴大治，笑看未来新姿。
面对写好的对联，老头儿左端右详连摇头道：“不妥、不妥。”马晓看这遒劲流畅的行草字幅，深深佩服老头儿的功力，说，觉得不好就另定一幅，老头儿却又摇头道：“年轻人不懂，我这字发挥得应说可以，只是笔、墨、纸、砚不好，写出来的字自然就逊色多了。想写出真正的好字，要用蘸饱墨不滴枯墨不涩的宣州紫毫笔，要用极品老九老酒在发墨恰到好处的老坑端砚里磨出的廷珪墨，要用细腻而不滑、浸润而不洇的澄心堂纸才行。所说的文房之物都是御用品，这样搭档挥洒出来，那油亮润泽的墨迹，若着以缠绵之笔，如锦缎戏凤；若于坚质之笔，如钢剑铮铮；若赋以端庄，如佛魂入静；若给以流畅，如江河奔腾。”津津乐道中又写出一幅——江山迎红日，霹雳开新宇。
马晓挡不住挥毫泼墨潇洒的诱惑，也拣一只坚挺的笔摹写一幅。老头儿端详一阵习作摇头：“差矣。”再把头摇三百六十下叹惋，“年轻人少有攻书法的了。象你这字，无楷书功底，显得浮躁；无隶书功底，显得生涩；无草书功底，显得不流畅；没篆书功底，显得没有灵气了。”
马晓腆着臊红的脸道：“等我把真草隶篆练好了再和你比试。”
老头儿故意拿出老书儒的架式脑袋划着圈咬文嚼字起来：“后生可畏，这却又不对了——”
“怎么不对，刚才你就是这样教导的么！”
老头儿更有了为人师的兴致，挥着手中的笔，比比划划地道：“四书只是基本功，在此基础上，要讲力度与墨法，还要讲气、韵、势。掌握力度，需要研究物理力学；运用墨法，要涉及光学与色彩学；气、韵、势的掌握，少不了通晓美学与心理学。总地说来，要有文学、科学、艺术修养，具备了这些书法才算入门。更困难的是，写出的字要既有端庄又要活泼，既有豪放又不能轻浮，纯正中寓雄奇、遒劲中含苍古、雄浑中见飘逸、枯涩中求畅达、工细中出自然，狂傲飞转中无剑拔驽张之势，浓谈有度，轻重相宜，形态生动，意境高远。”一气呵来，完全沉浸在超俗脱凡的意境中，说得略知书理的马晓赞叹不已，数理老师们瞠目。老头儿注视着被吹晕了的马晓轻言轻语快地道：“学书法，说难很难说易也极容易。你天赋已有学来易，这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与生俱来的东西不学也会，这叫无师自通。小马呀，你天性中缺少了些东西又多了些东西，纵然能写好也写不出名堂来。”极深沉地，“你，唉——，年轻人，战场上屡立战功的不见得是英雄，声名远扬的将军不见得有战功。”马晓被说得一时糊涂，有些旁观者点起头来。
刘义校反映老师们要求买红绿绸子剪小彩旗，赵元伦沉吟半晌问是谁要求的，刘义校说是叶梦时，他一口应承道：“去问问小叶子，需要多少就买多少，让她尽情地把学校打扮打扮，说我感谢她。”叶梦领来绸子时高兴得愈发象个小姑娘，欧阳绛梅与老唐等一些女同志也被她感染得如三春闹花。不一会儿，串串五彩缤纷的小彩旗就飘荡在学校的主道上，喜庆的亮丽色彩流泄满校园。
午间有的班级用纸剪起彩饰来，如一阵风，各班便飘起红红绿绿；有几个班的老师借来了录音机，没有的班学生纷纷向班主任索要，班主任只得想法借来。这一阵风刮过去，有的班有镇机关子弟，扛来了麦克风大喇叭，随即有一些班便也借这些东西武装起来。
下午的课堂上没有一个老师能收住学生兴奋的骚动，有的老师干脆中途退下来，笑眯眯地直喊上当，说起码耽误了零点一分的成绩。这个问题反映到领导们那里，黄其善闷闷不乐地道：“抓住典型杀一杀浮躁情绪！”赵元伦爽爽快快地宣布：停课！
学生破天荒地得到大赦，高兴得与挂出的大彩旗小彩旗一样飘荡在校园里。从学校前走过的村民惊讶地问怎么了，是否有老师趁着阳历年办喜事，这么多学生每人摊不到一块糖果，没有可高兴的。明白人说这是庆贺阳历年节，有人便愤愤然了：“穷折腾个啥！浪费这么多纸，还不如给学生订个本子。”
“哼！收了学生的钱瞎摆摆。”这是他们一致的看法。
教师节老师们到街上贴标语村民就有议论，说老师自己吹自己了不起，白搭！庆元旦又出如此议论，以后的时间里有些老师便给进一步加工产生出两条新歇后语：
教师节老师贴标语——自吹自擂
老师庆元旦——穷折腾
按人头每人五元钱发到组里办宴席，已是学校的最大努力。为了吃得实惠，老师们便自己动手在办公室的烤火炉上烹饪。各组里头天就买好了鸡鱼肉蛋，在分分文文的价钱计较中充分发挥出了五元钱的作用。酒甭买，是校长个人奉送的，每组两瓶早已提来。赵元伦说有些人不知好歹，弄些酒放到他家里占空子，今回一并充公，让酒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二年级组里，掌勺的王业坤被油烟呛得抹着眼泪还没忘了出花招，说写副对联贴上。马晓览经阅骚凑起一副对联，念来让大家修改，一阵各抒己见字斟句酌，围绕着争议最大的一个“震”字形成两大阵营。最后“贯”字派胜，新年对联便告产生。
楹联：
谈笑间英雄如烟飘爪哇
觥光里风流似虹贯寰宇
方子：
丹砂研松露宝罄宣竹风
因接受了老头儿的书法理论，马晓涂抹了几幅不能使自己满意，只得找老头儿捉刀。老头儿品了品内容，意在笔端游龙走凤一气呵成，把笔一扔，如老道的大侠客道：“好傲的口气！”
马晓也学着武侠人物的口吻道：“好独的书法！”
一老一少的表演逗得大家用畅笑把元旦的喜庆再点染一番。
贴上对联，节日气氛里渲染出了豪迈情怀，大家沉浸在阿Q的沾沾自喜中。洪兆武有了张贴菜谱的设想，又赢得了赞同。按当地风俗头鸡二鱼，菜谱上便首先有了“铁鸡唱太平”与“银鱼闹盛世”两个名堂。何谓铁鸡唱太平？因这里买的是鸡架，就是鸡分割去肉后的骨头部分，由骨头自然联想到骨气，尽而联想到铮铮铁骨，所以有了铁鸡之说；何谓银鱼闹盛世？因为这里的鱼是寸长小鱼一盘有几十条，已买来几天捂得白泛泛的，就顺便美化为银鱼，稍嫌牵强，说闹是恰到好处的，表达出多的意思。“太平、盛世”之说表现出老师们对学校大治的自豪，被大家认为是点睛之笔。芫荽炒虾皮有人取出“猴子爬杆”的名字，名堂似是不吉利，但因为新奇好玩便得到通过……可叹的是，尽管王业坤会算计，现有的东西只炒出九个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辙了。这个“九”字使所有人丧气，“臭老九”、“九等公民是教员，海参虾米认不全”、“八娼九儒十丐”，这个九字犹如不散的恶鬼阴魂时刻缠着老师。大家一致要十全十美，“九”字是不能再产生了。第十个菜想不出办法大家正发愁，宋志林道：“不是说我们海参虾米认不全吗？把猴子爬杆换成虾米爬杆，把芹菜炒肉叫作绿叶红花的名字改作海参红花。”各人没有了刚才争着抒见解的兴致，依一人之言改了上去。
“人家一只鸡蛋能做出四个菜，两个黄鹂、一行白鹭的名堂命名得那么有诗意，我们就没办法了吗？”欧阳绛梅道。
“有了。”倪诚道，“现在都讲究几菜一汤，咱也来个汤吧，反正不花钱的水会山溪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来那个门泊东吴万里船吗？”徐学勇问。
“不，把各种菜匀上点烧成汤。”
“妙，妙哉！”大家齐声叫好。
这个菜的名字颇费周折，最后定为“十全大补汤”。
两瓶普通大曲酒也是要换个好名堂的，这好办，什么茅台、杏花村都太俗，一瓶就以百年前土匪从这里的老九学馆起出的闻名遐迩的老九窖藏美酒命名，叫作“千载陈酿老九窖”，一瓶命命名为“瑶池玉液”，让会画几笔的叶梦制出标签换上。
提起会山们引以为自豪的老九学馆，你一句我一名凑出一曲：
千载陈酿老九窖，尧舜美酒传今朝。
有幸喝得此中物，福寿齐天乐滔滔。
张贴出对联与菜谱引得好热闹的师生围上一片。学生看得认真，看着“大补汤”等的好名堂，又嗅着办公室里飘出的浓浓菜香，啧啧称奇口水直流。
今年元旦开先例的事很多，王大胡子邀上人大代表特来慰问。在三位校长的陪同下，领导们首先来到三年级组，过年的好话说得有水平自不必说。王大胡子希望老师们借着元旦喜庆继续努力，争取送出五十个中专生二百个重点高中学生。如听荒诞传奇，惊得老师们半天忘了鼓掌。互相敬酒完毕，领导一行离席走到门口，赵元伦道：“托王书记的洪福，为我们能升上二百五十个学生鼓掌！”老师们回过神来，鼓起了山响的掌。
王大胡子兴致勃勃地来到二年级组，刚对等在一桌酒菜前的老师们道了声好，一眼看到马晓便把脸拉下来，几句开场白后举起杯子道：“为祝有的老师早日荣升校长，干杯！”马晓首先吱溜下去，其余人稍作迟疑跟着喝下去。赵元伦为分散王大胡子对马晓的注意，大侃这里办得最红火，对联有意思，春风杨柳地一写，过年味儿就浓了。王大胡子问对联是谁编的，今年刚来的小青年裴兴瑞不知微妙居然说出马晓的名号。王大胡子充满仇恨的目光瞪得圆圆的，一脸讥容让念来听听。马晓抑扬顿挫地念来，王大胡子却象没这个节目似地招呼喝酒，还是马晓第一个吱溜一声极亮地一饮而尽，王大胡子目光如电把他灼烧。不知就里的丁庆繁觉出异样，但还要傻乎乎地多说话，王业坤忙恭顺地为领导们递烟点火，怕菜谱的事扯出洪兆武来再闹出不快，僵着笑脸说菜谱有意思，是集体拟的。裴兴瑞认为把洪兆武的伟大抹杀了，快口把这头功推到洪兆武身上。牛利众脸一拉眼一瞪：“搞些什么名堂！学校不是饭店，写这东西学校还有学校的样子！”黄其善若无其事静观好戏，赵元伦不能等闲视之，苦心经营的高兴节目不能砸了，不等让老师回敬站起来招呼走。两个还要上演好戏、一个上了戏瘾的领导哪里肯走？在赵元伦的督促下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领导刚出去门口，倍受惊吓的叶梦离席干呕起来，欧阳绛梅默默地扶叶梦离去，女老师们全跟了出去。洪兆武筷子向桌上一拍就要走，有人道：“你的本事不小，等人家走了耍威风给大家看，对得起大伙吗？”几个人上前力劝，可他谁的情面也不看，似是要与全天下人为敌，悻悻地走了。马晓什么也不说，手颤动着要拿“老九窖”斟酒，身边的冯升平怕有闪失，抢着来斟，却失手把这瓶酒摔碎。大家无声地面对这乱中之乱，冯升平定定地看一会地上的碎片咬着牙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王业坤左手用劲按着右前胸胆部，蜡黄的脸上汗水滴滴，身边的人知道他胆囊炎骤犯，扶上他去宿舍。马晓朝着他的背影喊：“有人写过，气平则外横不侵，这人可能是王业坤吧？”倪诚起身干笑几声歉意地道：“你们先玩着，我有点事出去马上回来。”装得轻松样子离去。徐元玖等几人说出去找走了的人，便一去不还乡。宋志林民师的经济状况，好不容易盼到今天打回牙祭，向外张望一番不见人回来，再瞪眼瞅瞅一桌的菜，也丧气地离席而去。董全兴的眉头早蹙成一个疙瘩，说胃病又犯了，连连打着嗝离了席。还在这里的寥寥几个人静坐了好长时间，杨泉生道：“我们代表大家来喝这酒吧。”马晓不言语，有人小心地溜向外面，杨泉生也起身踱到门口，在坐的只有马晓与张兆国了。这两人闷坐良久，马晓惊心动地地狂笑起来，把桌上凡有酒的杯子端起来喝，迷迷瞪瞪自语道：“我要到班里演节目了，要表演醉拳，哈哈哈……”狂笑着向外摇摆，站在办公室前的杨泉生扶上他一同走去。张兆国愣愣地目送走马晓回过神哀叹，看一看几乎未动的菜，找个茶杯把酒哗啦啦倒上，大吃大喝起来。
要说最热闹，当数后勤的酒宴。这里的人都有热闹的因子，李师傅看不惯钱大嘴的吃喝相，钱大嘴看不惯陈师傅的三吆六喊，临时加入到这里的二校长昨天在集市上丢了因元旦才发全的当月全部工资，刘义校没实现大半生来入党追随革命的夙愿，张师傅因水没烧开前几天才受到点名批评。他们喝得可谓高兴可谓尽兴，钱大嘴先喝个酩酊唱起别人为他编的曲子：
好酒喝、孬酒喝、见酒就喝
今天醉、明天醉、没有不醉
二校长先说普通话再连连否认醉了，最后哭起来，这三部曲他这一生中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演来已是炉火纯青，这次借着丢钱的东风演得各步骤衔接圆滑，唱腔洗练堪为绝唱，并且在成熟的艺术基础上又有创新，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滚舞起来。刘义校早已和上哭唱，和难兄难弟一比高低，钱大嘴与陈师傅这时早开始了拳击表演。伙房里你唱我和纷纭拿斗幕幕精彩。
不知何时，钱大嘴又把他独创的曲子唱来。众人不论干什么，都慢慢应和上去，这帮人的节目进入大合唱：
哦！我醉了——，狗醉了——，会山中学醉了……
单说醉，醉得自然有轻重之别，醉得自然有水平高下之分，一年级组的赵存秋当是醉中的佼佼者。他醉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高凸的颧骨上便又生出一张嘴来。时下每人一张嘴都难填，自然养不起两张的，同组的老师们大呼小叫地把他送进医院。
暮色里，校园在灯红酒绿辉映的阑干中，嘭嘭嚓嚓的音响中，彩旗的猎猎招展中，学校的大喇叭响起来，赵元伦校长的祝贺辞响遍全校：“老师们，同学们，值此元旦之际，祝你们愉快！”各班的联欢晚会宣告开始，元旦的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