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音响设备配不上书记的位尊,不能出借且也无颜再“嘭嚓”下去,又怕隔壁邻居来砸,就把这凑份子买来的东西干脆送给了邻居。
第六章 六
王大胡子病愈后对分管的教育一度持淡漠态度,几个月没踏上中心中学这片使他荣耀又屈辱的土地。大权旁落在马成祥手中的现实总使他于心不甘,全校师生大会,他坐上了主席台。
肥实的王大胡子从头到脚收拾得干净利索,千余师生全在他的威严笼罩中。他的演讲作了充分的预备,展开讲演稿念起来:“……师生的努力已换来可喜的成绩,整齐的校舍窗明几净,花草树木生机盎(yang)然……我镇教育报春的钟声已经打!”翻过去一页,呷口茶扫一眼台下的臣民低头念,“响!”觉得文句有问题,又重翻开上一页细细揣度恍然大悟,“他妈的,钟声响到后面来了!”台下师生爆出一团笑。被笑声受了一惊的王大胡子喝斥:“有什么好笑的!”台下的笑变成了吵吵嚷嚷。刘义校今天精神极好,没忘了当插科打诨的角色,抢到话筒前喊:“嚷什么,有没有礼貌?”又几声尖细的断喝,台下终于又趋平静。王大胡子念得早不耐烦,这一骚乱,气得他把稿子揉成一团呼地站起来:“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一点不错,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学生,好事不学,把老师中不法分子目无领导的作风学来了!你们就差闹事闹暴乱……论我的水平,早就是大学生了!孬好是副局级!你们学校里有几个拿大学学历比我早的?能认几个狗尾巴圈子没了不起的!从上次建校看,有些人搞阴谋诡计!话先说明白,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不怕有些人愣,法网黑黑(恢恢),漏而不漏(疏而不漏)!谁要作腾急了,用细麻绳子正法(绳之以法)!……”学生吓得笑不起来,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老师们或把头夹到裆里,或瞪圆了血红的眼睛,马晓牙咬得咯咯响。台上领导们除马成祥胸脯在大起大伏外,其余人均眯上眼如集体练静功。
王大胡子的讲话在死寂中荡漾:“学生不象学生的样子,老师不象老师样子,有的领导也不象领导的样子!学校糟了,谁搞的?我们镇委镇府很清楚!受打击排挤的教干清楚……嗯,上次建校时,有些人伙同一气,连我都给难看……”
台上的马成祥火一样的目光落在马晓的身上,马晓脸色煞白死盯着台上的王大胡子,分明是蓄足了势就要爆发的火山。后面的杨泉生死死拉着他的衣摆,近处关心者告诫不要妄动的心语夹在目光中传来。马晓鼓涨到极点衰竭下去,杨泉生放下僵了的手,擦擦热乎乎的额头吁出长气。
王大胡子气势恢宏的报告作完,向孙仲来道:“你讲讲。”孙仲来严正的面孔更显厚重,说没什么要讲的了,王大胡子怒其不争,毒毒地挖他一眼,转向刘义校,“你讲吧。”刘义校如得圣旨,走到话筒前端正了一下形象来上段“形势大好”,接着表扬全体师生近段绿化中吃苦耐劳,最后单点出杨泉生认真负责,领学生劳动一刻不放松,栽植的树苗有质有量。杨泉生被表扬得尴尬,无意抬头正迎上马成祥锥子般刺来的的目光。马成祥这时综合着对杨泉生的印象,觉得又认识了一个站到孙仲来阵营的铁杆分子。
王大胡子示意主持会议的殷梧声结束会议,马成祥抢上来:“我也说两句。”
全场肃然。
“我们学校的工作很多地方做得不好,我接受一切批评。难道整个学校的工作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了吗?我相信还有很多老师在各方面努力工作着!我校长一人工作做得不好,不能说老师们工作也不好,同学们在各方面也是做出了不少成绩的!是不是,同学们?”到这里一顿,有人带头鼓掌,这次会议学生遗忘了的掌声全拿到此刻来,掌声如王大胡子的脸一样火红鲜艳。
“当然,我们师生的工作也有不足的一面!更有人工作干不好还专门投机钻营,带头破坏苗木!近些日子定植苗木中,这样的人还是持应付态度,怎么摇身一变成功臣了?”
台下又还回一个目瞪口呆。
“老师们,同学们!我们都长有眼睛,能明辨是非!乌鸦的翅膀遮不住太阳的光辉,骗子的狂吠无损于我们的丰硕成果!”
散会了,学生安安静静地散去。老师们稀稀拉拉地走去,有人推推痴呆着的杨泉生跟了上去。马晓落在后边,愤然道:“一场恶梦!”
“是又一场恶梦,又一场闹剧。”王业坤道。
老头儿瞪眼制止说闲话的人,自己却轻声慨叹:“是闹剧啊,闹剧何时了呀。”面对这样的闹剧,他有无穷的感受,有远远近近的联想——
他经历过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时代的无数次会。那些年斗右派、斗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次次会议都深深烙在他的心里。长驻学校的贫下中农代表郝宝福让两个老师给他偷青豆,被看青的社员人赃俱获。回来无“豆”复命的老师先是挨了训斥,随即又被社员告发,成了敌视贫下中农破坏农业生产的典型。为此学校开了一次专题会,郝宝福的旱烟袋敲得台桌嗵嗵响,两个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老师被骇得哆嗦成一团。说来也巧,会后其中一位老师感到不舒服,一检查:肝癌。这个老师随即戒绝人间烟火,熬到第七天永远过星期天去了。
有时也闹出喜剧色彩。那次,有老师请示买块刻字钢板,郝宝福在大会上训导:“我今天还见来,正用的那块一点也没变样,你们要学习贫下中农的节约,我家的镢头磨去一大截还照常用来。”
田嘻嘻进驻学校,学校上下还是象对上一任代表一样小心地尊重。迎接他召开的师生大会上,他一再谦虚还是被推到了主席台首席,师生热烈的掌声欢迎他讲话,可他身子探到近在眼前的话筒前时,抖得如十冬腊月的光腚汉,强张开嘴连连“嘻嘻”了几声,平时温暖亲切的“嘻嘻”,在那一时刻如小孩子做鬼脸,引得哄然大笑。他从此再不上台,逢开会便倒背手沿着场边转,倒象一个忠诚的卫士。
那次次大运动,那次次政治运动大会……
“不要多想了吧。”老头儿说大家又是在说自己,慨叹,“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五尊之列的人呀。”
“还能讲什么五尊之列?有多少尊严只有自己去体验。”马晓道。
“你体验到了什么?”舒宗昌问。
“我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应该负起责任,少造就几个王大胡子!”马晓狠狠地道。
第六章 七
下属受辱,马成祥专设宴为马晓解这段酸楚心曲。上次马晓与王大胡子吵闹后,马成祥也是为他专设一宴,他没有应邀,这次爽快地来赴宴了。两人都想用辛辣的酒把闷闷的心浇透,互不推让一杯杯喝来,喝上兴头都嫌把壶的繁缛,索性每人一瓶用茶碗自斟自酌。妇人想劝阻,又知不是晓酒理的当口,惊异地望一眼丈夫,再笑盈盈地望一眼客人,殷勤地劝道:“多吃菜呀,菜凉了就说,我马上给热,喝这么多酒多吃菜才行。”委婉的劝说不起作用便再换一种方式,“马老师的胃病好了吗?哎!你们校长的胃也不怎么好,这几天肚子象大鼓,一敲嘭嘭响。”马成祥瞪她一眼,让滚一边去,反而豪气地道:“喝,管它伤胃不伤胃!”两人酣畅淋漓地大杯浇下去。到喝得舌短,王大胡子这个名号便从他们口里一串串吐出来:
“他娘的王大胡子,我扒了他的皮!”
“王大胡子这个腐败分子!只可惜老天无眼,怎么不让他遭雷殛!”
“哼!一定不得好死!”
咒骂过后心里好受了些,马成祥来了义气:“马老师,今天我虽然生了窝囊气,但我们能坐到一起,我太高兴了。放心,只要不把我这个校长撸下去,他姓王还是姓孙的奈何不了你。工作上你对我的支持不小,情份都在我心里装着,你我都不会失了一家人身份的。最近我又听老人说,你们里峪的马家和俺这个支族是近支,你们祖上和我村祖上是亲爹亲娘的兄弟,是同时从镇上马家大族里扩出去的,那是近在清初的事,俺老林的谱碑就是证。”马晓迷离着眼听,马成祥又问:“上次我让你回家问老人你是多少世,问了吗?咱马家在这一带人丁兴盛,不是小门小户象孔老二家那样排清楚的,是论世。我说过,我是二十三世,你多少世?”马晓原来次校长的叮咛作了耳边风,此时被追得没辙,信口开河说是二十世。马成祥听对方是自己的长辈,一时很不适应,以宗亲的老权威口勿道:“骗人!”马晓一吱唔就破绽全露,马成祥族长的态势教训:“好小子!不但欺到我头上,是欺祖宗!”断言,“你的辈份高不过二十四世!”马晓惭颜愧色地说,说不定是三十世开外,马成祥满意起来:“就是嘛!你们里峪马家祖上门庭气派得很,历过多少世代的兴盛,后人的辈份自然小。我们马家是什么?世代的穷光蛋,穷大辈份嘛。闹革命时,你们里峪马家有几个共产党?我们马家要说有多少革命的那可真是数不清,光三七年那次大清洗,掉头的共产分子就二十几个。”
“我们里峪马家参加防务大队的人死得还少?”马晓一定神,“这笔掉脑袋的账得算在你们马家头上吧?”
“我们马家的头还不是你们马家给砍砍去的?”马成祥道。
“哟?”马晓说得认真,“说到底,咱不是一家人,说是冤家对头更合适。”
“扯到哪里去了,”马成祥放下刚才进入角色的情结,“不谈这些,我们总归是一个老祖宗一条血脉,现在可得要一条心干了。”
“对,我还等着你校长宗亲提携呢。”马晓助兴道。
马晓拾起酒瓶把两人的杯子斟得四面流溢,口里吐出个荡气回肠的“干”字,把杯子当地撞上去:“为了你提携我,为了我早日当校长,干杯!”豪壮的语气豪情壮志渲染得恣意汪洋,吱地一声喝得响亮。马成祥这杯酒端在手中却迟迟未送到嘴边,半张的口欲言作罢,心往下坠了两坠才仰头浇下去,也是一番英雄气概:“后生可畏,前途无量。为祝你早日有大出息,我敬上一杯。”说着咕噜噜又把酒斟上。
不止马成祥家里二人喝得畅快,乘着校会的东风喝得开怀的人不少。同在黄其善那里喝得不知归路的闫玉东与郑培才还要急着上课,两人趔趄到办公室进门时撞在了一起。闫玉东一个马失前蹄就与地板亲切拥抱,郑培才拉他起身却被恩将仇报,被一拳打倒,也体味到了与地板亲吻的滋味,两人大动起手来。劝架的人或醉或醒却没他们二人的力气足,七八个人一堆混乱叫喊,貌似一场兵将走卒大混战。起起落落的戏斗让前面教室里的师生忘了上课,都伸长脖子破窗望来。
这一信息报到马成祥家时,马晓还未尽兴,在马成祥向来报的人大发脾气中他把瓶底儿朝天,酒从口里流进去,从脖子里淌下来,圆满完成任务,踉跄出门来就听到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高雅说唱,便和上来:
哦!我醉了——,狗醉了——,中心中学醉了……
第六章 八
马晓一场大醉,同舍中也有几个醉得癫狂,这里一夜呕吐声不止。第二天,醉卧到近中午的马晓无心上课,游逛到逢集的街上。他承受不了市井的喧闹,转到较为偏僻一条小巷,看到一个肉乎乎的大头翘着稀疏的髭须被一圈虔诚的人围在当中,大肉头眉飞色舞说得口角泛着白沫。他凑上前听到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打卦理论,无聊中想让算命先生荒唐一下自己的命运。他耐心地等下去,听得饶有兴味,听着被算出“若不搞计划生育命里注定八儿两女”的同龄人叹息,听着小青年被算出“以后准是家财万贯的财主”招来众人的啧啧羡叹,看着“以后家财万贯”的那个身着大红T恤衫的小青年交上两张皱巴巴的一元票子,又因中了卦头被先生及众人说道着要“凭良心”、交上一元的彩钱。想占上一卦的马晓突发奇想,真想凭看了《相术科学》、《易经浅释》之类书籍,加之语文专业的功底给人占几卦,挣几张新新旧旧的小票。他兜里确是羞涩,因这月扣去了一百元的国库券和尽了两种集资的义务,饭都吃不上了。正寻思着,有人被先生说了通以后富贵,满手茧子粗短手指的大手被牵过去,先生一刻的凝神细辨说开来:“哎呀,你这人是漏财手哇,辛苦挣来流水去,只为亲友不为己;你这人富贵,富贵得大方;穷,穷得义气。拿了钱方买得义,邻里百家都夸你。你看,走四友三亲戚,你十块八块拿不出手,人家花十块你花二十块,是不是?”茧子手佩服得五体投地,头点得如鸡啄米般。先生极神秘地向众人扫一眼:“这个人啊,正好和当老师的相反——你们知道吗?嗤,当老师的网兜煮饺子,一分钱计较得指天指地,这个老弟可就不同了……”打着手势发挥去。
马晓听得津津细汗满脸白红,下意识地往里挤了几挤招来看客的冷眼,转身退出来,把“小耳朵灵通八面财涌”之类的话摔在身后,也甩去了醉酒后的懦怯赶回学校。他把见闻绘声绘色地一番描述,激荡起了腔腔愤怒。
“揍死这个骗子!”
“拉到派出所去!”
“砰”地一声,冯升平的笔碎在了办公桌上,抛却掉尊严的他一副狰狞尊容:“可恨!这老师不能干了!”
“这就是我们老师在社会上的形象。”欧阳绛梅冷冷地道。
王业坤让正气怒的年轻人招集来十来人,大家骑上自行车张扬着恶毒飞出校园。黄其善听到要闹事的消息,追到大门口,老师们早汇进马路上人流中。
大肉头正乐道他人洪福齐天出门见喜,定是还没来得及占卜自己的运气,十几人围了上来。一场的人惊异着事变,马晓道:“我们是专找这位道行高深的先生占一卦的。”看客还没来得及鸟兽散,他便跨进人圈抓着大肉头的前胸提起来道:“给我算算,只算品行如何。”
大肉头颤抖着问哪里得罪了,双膝跪下来。
“快点,给我算!”马晓把大肉头的身子提直。
老师们乱喊在把这个骗子的嘴撕开,大肉头惊恐中好话连篇:“您,您大人大量,您……您大福大贵,洪福……福齐天……天,天天发财……”
叭地一记耳光,大肉头脸上印出了清晰的手印。
“我小气不?”马晓说着,又一记耳光掴上去。
大肉头趁马晓一松懈,挣脱开磕起头,接着是两手交替向自己脸上打,如年节燃放的落地红火鞭。节奏渐渐慢下来,先生嘴角吐着血沫,打自己一个耳光喊一声:“我不是人、我胡说……”
彭凌刚说了句“老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被王业坤打断:“老师比你这样的骗子要高尚得多!老师不容你这样的败类践踏!”
占卜命运的人此时变为远远一个外圈,屏息静观。王业坤一声“走”,老师们呼啦一声卷去。看到这群歹徒消失,占卜命运的茧子手们骂起来:
“收我们每口人百多元的教育附加费养出来的能气!”
“真涨饱(不可一势)!”
“不为我那小孩儿还上学,非替先生还回来不可!”
“狗屁工程师,和咱种的黄烟一样,中一、中二、中三的些玩艺儿,值不几文钱!”
黄其善对惹事生非的老师们恨得要死,校长书记都不在校没处汇报,他便等在文科组办公室,见人回来惊恐地问怎样,了解到没出大事,才阴上脸道:“哼!不必涨饱!”气咻咻地走了。
大家刚解去的心头之气又被“涨饱”之辞引发出来壮上胸怀,长长短短的气息鼓涨得每个人脸红上来,正犯着胆囊炎的王业坤看上去还算心平气和,把室内黑板上严肃的通知、龙飞风舞的书法作品、山水人物大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