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馆曾展现过皇家气派,那是朱县令的千金在这里隔帘启蒙几年后,以贵妃的身份樱桃小口一张一翕之劳的结果。不过,朱贵妃青春年少就随皇帝的驾崩成了个青衣尼姑,终是受不了寺院的寂寞早早仙逝。这个集会山山水的秀美、花的馨香、百鸟的鸣啾、黄牛的哞叫、农夫的质朴、无赖的颠狂、兵革的铿锵经历史陈酿出的一代天骄国色,给会山换来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牌坊,与残断交斜在岭丘皱褶里的唐墓汉碑共同昭彰着会山镇的文明。
探花马显进放了府台后,学馆来了次脱胎换骨的翻修。他联络学馆弟子把成车的银子拉回来,沙洲上房舍峰起,会山学馆便成为会山书院了。
书院建筑典雅古木参天清幽神圣。
书院历尽岁月沧桑。
老九的传人不绝。
到了近代,老九的不肖子孙——人称八爷的一时有好兴致,带一色青衣短打扮的几十个喽罗,先到书院翻出几捆坑人的烂竹片子,投到火里连火焰都不起使他们大为扫兴。一通折腾,居然从书院老旧得发霉的酒作坊里挖出了都认为是传说的酒窖。一个个化石般的酒坛抱上来,坛口封印“老九”字样依稀可辨。启开来,飘逸出丝丝缕缕的白气,氤氲酒香弥散开荡漾去,醇和中不乏刚烈、刚烈中带着绵甜、绵甜中富有芳香、芳香中萦绕着缥缥缈缈的苦涩……八爷们痴了、迷了,魂魄和进了酒香里,酒香和进了魂魄里。他们享受过这老九泽被给的美妙,熏熏然到沟沟川川里辗转上半天,把历代有名的古人挖出来拜谒。据说,八爷们目睹了白骨与金银的光彩后,被请到光天化日之下的古人再不愿回阴曹地府,脱生再三,这里便英雄豪杰辈出,由此有了一段异常红火却又是闪眼即逝的时光。搅起这红火的当数洋人的臣仆、义和拳的老大、大刀会的会首、草莽杆爷、国民党的将军、共产党的省委书记……当然,这些摩肩接踵历数不尽的风流人物大多出自会山书院这个母腹。
使人最难忘的是赵司令。他率会山几千子弟狼烟中发迹——消匿的过程中,会山经历了死——生——死——生的涅槃。他把老九的第九十九代嫡传继承人那盏奄奄垂灭的灯火吹息,把书院变成司令部,同时这里也变成了大杀场。司令部几易标帜,会山溪几次被附着着灵魂的粘稠浆汁染成无与伦比的鲜红飘带,滋润得沙洲宛若西天云霞瑰丽。近几年,共产党人来到这里,展出了四百多位烈士的长长名单。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八路虔诚地对着会山溪鞠躬,老泪簌簌洒进溪水里浸进沙洲中。一位从台湾归来的老人就在共产党人祭奠先烈的地方,一次向河里抛下了几百份供果。供果随着流水起伏涌动,恰如那几十年前……
书院被成吨的钢铁夷为残垣,经风吹,经雨涮,野花开过,树木绿过,它还是同沙洲的纯洁美丽一样不失神圣。没待老九的徒孙们赶来,牛老鸨就把这里经营一番,带来了供人遣兴陶情的仙姝、麻将、鸦片,洇染开让人嗅而幻化神游的快意。鸦片的袅袅青烟里,麻将的喧嚣里,新妆艳质本倾城的仙姝们香靥凝羞罗衣解带施不尽的销魂术里,自有美丽处。美丽得多少人家园倾颓,而又美丽得多少人一时富有显贵;美丽得多少人汗颜满面沥血滴滴中回归,而又美丽得多少人展尽梁陈绅士的潇洒无悔来世一回。
时代大潮把这美丽涤荡得黄鹤杳去白云空悠,建筑稍作修葺,不管是老九的庶出徒还是嫡传孙一涌地走进来,挂出了会山中学的牌子。
会山中学的第一把交椅当数第一任校长唐郁寿坐得时间最长,不幸的是,他被眷恋在这里的香魂艳魄迷住,做起了男女苟且之事,一场风花雪月的美梦还没醒来,旷日三千的大革命堂皇的文明、卑琐的野蛮就把他推下来,摔了个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一命呜呼了。后来,没人在这把交椅上坐热过,你上我下地过把瘾。到了近几年,马成祥与赵元伦争夺这把交椅见了番高低,赵元伦败绩回赵家坪联中任了联中小校长,马成祥升为会山中学一校之尊。
时下,教育界又处在嬗递的动荡中:一是撤销教育组,二是合并全镇中学成立中心中学,同时设立小学中心。
校长的任免问题已拉开帷幕。
天作高山,谁人荒之?
第一章 一
赵元伦明天又要到局里走一趟了,收拾好礼品已近半夜,在洒进窗来的皎洁月辉中,辗转翻侧难以成眠。他好不容易迷糊过去,魂魄便来到全镇教改总结大会上,看到沈镇长红光满面健步走上主席台宣布干部任免。他被宣布为会山中心中学校长,迎来热烈掌声,满礼堂的教师都笑盈盈地向他点头恭贺;宣布马成祥为赵家坪小联中校长,掌声稀稀落落,贼亮的口哨声却是此起彼伏。
话筒里又传来让他赵元伦上台就职演讲的喊声,老师们呼啦围上来,簇拥着他向台上走去。扶着他胳膊的居然是马成祥,看那阿谀的神情、蓬乱的头发、不整的衣衫,简直是只斗败的公鸡。对落魄败将,他大度地笑笑,所有人都对他展现的广博胸襟君子风度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跟着笑了一笑,镇长、书记们笑容可掬地赶上前来与他握手。
忽地,前呼后拥的人全不见了,马成祥龟缩在一张桌子底下,两只眼睛如两匹小灰老鼠怯生生地滴溜。庞书记大喝一声:“马成祥!你这个阶级敌人躲在阴暗角落里搞什么鬼?滚下去!”台上台下的人都跟着齐声大喊“滚下去”。这喊声惊山河泣鬼神震寰宇,吓得马成祥瑟索着向地里遁。沈镇长与庞书记把马成祥拖出来同时向屁股踹去,马成祥那硕大的身躯拳曲成大皮球,骨碌碌滚下台去,一直滚到了茅坑里,爬出来沾了满身黄屎巴巴骚臭冲天。人人如躲瘟神般躲开去,会场一阵骚乱。镇综合治理小分队闻讯而来,个个电棍绳索在手,是下乡催收钱粮的阵势,不由分说把马成祥五花大绑押走了。会场刹时一片寂静,人人都在洗耳恭听。他觉得演讲非常成功,惊世骇俗的名言典故华章丽辞张口就向外溜,镇领导们颔首赞许,台下掌声雷动。
恍惚间,他来到会山中学。今天的会山中学已成中心中学,办公室与教室都如公仆们的别墅般富丽堂皇,如锦似缎的霞晖铺洒得这里的一切美仑美奂。老师学生全涌来争相问候,一声声“校长”叫得既谦恭又亲切,叫得他心里美滋滋的,倒背着手在人群里轻盈地倘佯。是哪来的漂亮女教师?定睛一看是竹竹花儿,再一细看又不是了。她走上前来,樱桃小口照着他的腮“叭”地一个响吻。嗅着这女人如兰芷似良醪的幽幽体香,看着她那嫩荷春雨新浴、风流彻骨的姿色,顺手搂这女人的腰。他三搂两搂,那女人三扭两扭,分明伸手即及可就是拢不到怀里,围着的人挤弄开了眉眼。这使他心境大坏,如《胡笳十八拍》般凄凉。
怎么坐到了原先矮小的教导处里?坐的还是在这里任教导副主任时的位子。他大喊:“哪个乌龟王八蛋让我坐这里了?我是校长,我是大中心中学校长!”人称“二校长”的闻声而来,背起他就走,把他一直背到校长室里。马成祥的笔墨砚瓦居然还在这里,气得他伸手一扫,那些东西竟轻飘飘地向外飞,马成祥也夹在面,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真是滑稽透顶。他在此当教导副主任时让人头疼的民师王业坤站到了跟前,讨好的神情如绵羊般温顺,谦恭地递上烟来。办公室门前的黄杨球怎么这么不顺眼?他命令拔掉,王业坤不敢怠慢,用上吃奶的力气拔,脸憋得如下蛋的母鸡般也没拔出来,转而大怒,回头照着他就是一拳。他大叫:“你打谁?我是中心中学校长!”他连连喊叫没人来帮,却分明看到有几人躲在一边冷眼旁观。他气极败坏地拼命喊:“我是校长……”
他喊着,王业坤向他的屁股重重地踢,后来清晰地感受到正挨打,听到老婆在床那头大发脾气:“鬼迷心窍,乱喊什么!”又一脚踹来,他这才从南柯一梦中醒转,恍若离世。
赵元伦醒来没了半点睡意,又把进城要带的礼物检看一遍,坐等漫漫长夜逝去,感慨仕途蹉跎,不禁想到被贬谪到这小联中的屈辱。在这里虽是校长的名份,但远不如会山中学一个副主任威风。师生一千来人,十八个班的编制,那是何等的排场,比赵家坪联中仅三个班的烂摊子,如摩天大厦比小茅舍,国宴比白菜汤。这里十来个老师,不是穷光蛋民师就是刚从师范下来不谙世事的娃娃兵,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趋奉什么是恭敬。虽然有小小的一点校产可供支配,可会山中学落下一点油水也能冲了赵家坪,更何况今天的会山中学要摇身一变成为全镇唯一的中学——中心中学呢?
会山中学校长马成祥也熬过这个通宵。
程立达叫开门,扑面涌来的缭绕青烟把他呛得倒气,正对着开门的马成祥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马成祥当头挨了一击不禁嗔怒:“好你个小程,大清早给我一身晦气!”
“怎么了?”教导主任黄其善闻声赶过来,“情况怎么样?”
马成祥与黄其善直勾勾地盯过去,看到程立达只是抖动嘴唇却道不出言语,两人脸上立时袭来一层厚厚的阴翳掩去了细若游丝的希冀。马成祥一动不动,充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好一会才深深缓缓地吸口烟,摆摆手道:“甭说了,王大胡子这个狗日的没好事等着咱!”
本来,马成祥与王大胡子交情甚笃。二十几年前,两人是小学同学,合伙欺侮女同学受到学校处理,王大胡子讲哥们儿义气把责任全揽了过去,从此与学业拜拜,马成祥只受了记过处分。从那时起,两人说不尽的藕断丝连。王大胡子大炼钢铁运动出人头地,马成祥也正好高中毕业,两人一同在公社里跑腿;王大胡子当兵复员在王家官庄管理区当办事员,马成祥又以会山中学民办教师的身份被借调来蹲点,两人包一个村。这期间,两人多少次为知己两肋插刀又多少次拳脚相向,不管怎么样,兄弟感情越积越深厚。王大胡子取得官衔后,为马成祥转正提干东奔西走乐此不倦,在马成祥前年升任校长的关键时刻,王大胡子知道兄弟囊中羞涩,一拍腰包掏出硬梆梆的钞票,拉上他又找上老关系瞿股长,拜到局长门上,又帮着及时了解对手赵元伦的动向。就在这间屋里,铁哥儿俩研究分析,定出步步行动方案。那时,这间屋里也如今天烟尸遍地青烟袅袅,可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了,哥儿俩因妇人间的龊语已反目。先是马家多次礼去王家没有回报;再是王大胡子当面戏骂马妇人,马成祥背后说王大胡子粗鲁,赵元伦又适时楔入;后来王大胡子指责马成祥对恩人不恭,而马成祥对王大胡子自恃恩人的小人嘴脸颇有微辞。马成祥曾几次试图兄弟俩来个哈哈一笑摒弃前嫌,但恰逢马成祥试图调任城前中学校长的事王大胡子知晓,客观上对王大胡子的二舅子不利,合好不成反添仇。如今,铁哥们儿的关系是可想而知的。
应该说,让程立达到王大胡子那里嗅嗅动向不会空手而归。中师毕业分来的他,第一天就认了马成祥这个表舅,跑前转后颇让人信赖,被重用为校团委书记,由此接触马家常客王大胡子的机会较多,小字辈的殷勤很受赏识。还因为程立达的父亲是村书记,与王大胡子是多年的老相识,关系十分密切,王大胡子对他的赏识中便添了一份“自家人”的味儿。程立达昨晚捎酒带肴到王家,当了半宿儿子赔了半宿小心,可人家心存戒备,没打探到一点消息。
“到底了解到情况没有?”黄其善不死心,“总能听出点口风吧?”
程立达无奈地摇着头,马成祥不耐烦地眯眼瞅着他,愤愤地从鼻子里哼一声,道:“量他王大胡子也不知道什么,他在镇里无非是小毛根儿一根,赶上门来巴结,我还不屑睬呢!”
马成祥如一个输急了的赌棍,所有伟大气概都表现在酒糟疙瘩密布的脸上、膨胀的肢体上,黄其善多云转阴。这里没有了夏日早上的凉爽,透着地狱般麻生生的凄寒。程立达脑子里一片空白,面对老龙潭似的四只眼睛,不好站、不好坐、不好进、不好退,递烟点火显然也不是时机。后勤主任刘义校迈着轻飘飘的脚步子走进这个僵局里,几句不合时宜的调笑和上又尖又细的娘们儿腔,给人的感受不亚于送葬队伍里的男女调笑,烦得大家直皱眉头。他看形势不对,眨巴着眼邀大家到他那里吃早饭,马成祥喘口粗气道:“到城里喝豆汁去。”他深深知道,镇机关有王大胡子这个煞星高镇着,要把眼前的棋走得开阔,需要在外围找准好点位把势做厚再向回延伸。刘义校一听要进城马上履行起后勤职责,一颠颠地跑去。不一会儿高会计来到,声色不动地递给马成祥一扎崭新的钞票,微躬着站到一偶,小小的屋子里添上这么个大活人倒没让人感到多出一点拥挤。
正要动身进城,语文教师马晓找来,说局教研室织各校教研组长搞为期三天的教研活动,他需要带上赞助费、材料费、生活费共计八十元。马成祥说学校这时没钱,刘义校和上来大说一通学校不但没钱还倒借了不少,程立达干脆说这样的会没有去的必要。黄其善左右为难,用眼神征询正沉思的马成祥。马晓脸色难看起来,决绝地道:“我一定要去,这次研讨会三个人作专题报告,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在刘教研员的指导下进行了一个学期课文外贯彻教学目的要求的探讨,这并不是我个人或是我们学校的事,是县局教研室纳入教研计划的,我不去,三天的会就缺一天。”
“得去、得去。”黄其善又征询马成祥,“你看,这事、这事……这事是很重要,这……”
程立达撇嘴呲牙一副不屑,马成祥很不满意地掠黄其善一眼再定睛看着马晓,沉吟道:“这样吧,自己把费用垫上,入学后再给报销。”
高会计又转回来,报告有几个中专考生家长正向这里找来,马成祥嫌他罗嗦,让快去把学生家长拦住,说校长主任都不在,程立达与高会计马上去应付。看到马晓还不想走,马成祥问谁身上有闲钱,黄其善赶紧掏出皱巴巴的几张一元面额的钞票,马晓冷冷地轻笑一声离去。
第一章 二
教育组组长孙仲来如坐针毡。教育组的撤销虽早有舆论,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刚听到这个不期而至的消息时,他犹如遭了晴天霹雳,意识到灾难就要来了。他调来会山镇任教育组组长不足半年,到任后本着尊重已成格局慢慢顺理的原则,打算一年内把隶属关系顺理好,稳固教育组的领导地位。半年里,他工作做了不少,可是收效甚微,与组驻地一墙之隔的会山中学简直是独立王国,对教育组没有一点臣服的意思。让孙仲来更难面对的是,与镇领导们仅仅认识,感情远远没有建立起来。当前教育体系大重组,结局如何,自己的处境如何变迁,他心里一片茫然。烟,也是一根接一根地吸,可怎么应付时局,理不出丝毫头绪。他想找副组长刘六分析一下情况,念头立刻打消。刘六其人不能不说是让人满意的,他对任何工作都任劳任怨做得圆圆满满,可那骨子里的精明,谦恭得时时刻刻让人无懈可击的神态,长睫毛下蕴着探询、蓄着期待、掩着欲望的扑朔迷离的眼睛,难让人放心。老李等几个组员,不是老弱残疾无所事事之人,就是刘六的老搭档。孙仲来左思右想,觉得耿会计倒是值得信赖的人。
会计室里,耿会计正埋头结账,噼哩叭啦的算盘响出终了的忙火。孙仲来慢吞吞地踱进来,信手理理一叠表格,耿会计一边翻着账单说正要去找他,刚才有电话通知让他去镇里开会。孙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