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挽回难以接受的现实,赵元伦与孙仲来再热乎一回已十分有必要。有王永禄在身边听差,好做的菜与难请的客说齐就齐了。这次孙仲来确实有些难请,他从上次在这里喝过后就戒酒了,赵元伦给他安排这个“在哪里停止的在哪里继续”十分必要。
“你认为合并好呢,还是不合并好?赵元伦发问。
“还是合并好。”孙仲来不假思索地说出早已形成的想法,感到赵元伦问得跷蹊,惑然征询:“你说呢?”
“老兄,还是不合并好。你在大是大非面前迷了,全是因为前段联中里出了点偶然事故形成了心理定势。我真是为你着急呀。你想,现在中心里才六十来教职工,事情已够多了,再忽拉加上几十个教职工、三四百个学生,就等着看热闹吧,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说到底,中心中学第一领导人是你,它是你的,姓马的是一时的本事,在这里干不了几天,长治久安的打算你得认真考虑。”
“说得有道理,不过嘛,东一块西一块的着实不好管理,下面联中不合上来,说不定哪天还会出事。”
“哎呀,你老兄又想错了。”赵元伦道,“赵家坪联中出事,是因为那里的人不服马成祥,管理的不愿管,教学的不愿教才出的意外,以后,只要是你校长书记一肩挑,牛利众能不替你管好吗?从另一个角度说,只要中心外面留下处联中,工作上回旋的余地就有了,这好比一潭流来流去的活水,只要有捣乱的东西就把他放到那山沟沟里,在那里干得出色的调上来,有这么一个去处,恐怕捣乱的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学校合成一处,那不成一潭死水了?”
孙仲来茅塞顿开,佩服赵元伦有见地。他想到阻止合并未免顺利,道:“好事还得聪明人去做,马成祥好大喜功,肯定不同意,况且镇里早作出了合并的决定。”
不合并,马成祥的确不同意,他正想象着合并后学校的庞大气势,那校会一开,九十来教职工一千五六百学生,说站一大片,说散满校园,面对师生往主席台上一站,那是何等威风。
他的想法无意中被程立达改变了。程立达送来两篓苹果,马成祥出于对这个儿子似的下属的疼爱,让其带回去一篓,程立达戏闹说,几个苹果吃不了,就烂在这里冲冲陈年怪味儿。
这间四十多年历史的老屋确是破旧得难以收拾,房顶漏、地面潮、墙面千疮百孔。就是这样的房子,能一人住也算是特殊优遇。开始时是三人合住,挤得没调屁股的空间,后来他有了些资历,加上不懈地奋斗,才有这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他当领导后多次想改善居舍条件,只因校舍日见紧张,只好就此将就。相比一般老师,这个单间还真能称得上校长级别,原来只想它的优越,今天程立达提出屋子的丑陋,马成祥才警回首,立时嗅到原来没注意的老屋浓重的霉味、烟呛味,注意到斑斑驳驳的土墙面、坑洼不平的土地面、黑黑的顶面,狭小的窗……
“小程啊,想让你当村书记的爸爸给我建宿舍吗?那我可就把校长的位子让给你两天过把瘾喽。”马成祥风趣地道。
“给建了房子,你也不知道住进去。”
“在哪里?”马成祥拿出正经样子逗乐,“快领我去,你让我头天住进新房子,第二天我就给你抓个漂亮媳妇来。”
两个忘年交笑闹着不正经了半天,程立达正经地道:“房子真有,就看你住不住。”
“是吗?”马成祥似是问自己。
“不为来你这里玩挤得难受,我才不点化你呢。新建的校长室、教导处等两间一口的房子,一改造不就是上好的家属院吗?有了地方住可以把婶子接来安个象样的家了。”
马成祥一怔。他也想过,那排房子只要再建上两面围墙,很舒服的家属院就成了。他深知下面两处联中合并来房子会更紧张,当时的奢望一闪即逝。此时听到程立达的话,“有个象样的家”的强烈欲望深深地植进了他心里。是啊,得有个象样的家了,这些年来风雨奔波,两地分居的生活确是不好过。他想了半天,丧气地道:“不可能,除非再建二十间房子。”
“少合并来一处联中能余出多少房子?”程立达道。
“少并一处来?”马成祥陡然明朗。
“少并一处来很有可能,只要大家都作点努力。”程立达道,“上周回家,我村的一些学生家长找我爸爸,让到镇里说情保留赵家坪联中,不愿让孩子跑二十来里路到中心上学。”
有些人要保留赵家坪联中,程立达还是在上星期天知道的,可并不是什么学生家长。那天,他到家就见到早等在家里的赵元伦,没想到父亲的这个老相识是专为找他而来。他们一下午谈得甚是投合,他接受了老叔的委托做一番马成祥的工作,这两篓苹果是赵元伦给买的。
围绕赵家坪联中的保留问题,在学校领导与领导们近围人员中讨论开来,领导们的意见异常地一致,保留为好。二校长、张兆国等人又提出让校长把妇人接来。这并不是说句话那样简单,到了可以把妇人接来水到渠成的今天,马成祥反复考虑犹豫不定了。他一家五口的大家庭铺了个大摊子,全家搬来学校,似是又让人难以割舍老家了,况且,小学没毕业的妇人在学校里很难找点事干,一个壮年人闲着不行。二校长了解他的苦衷,提议让妇人打钟。
“说什么笑话。”马成祥否决,“我们用的是自控打钟机,还能配上专人管理?”
“自控机子依我看得砸!”程立达颇气恼,“不管什么时候它就知道响。星期天下午早来一会儿,听到铃声一遍遍响,让人觉得要上班了似的,惹得人不得一点安宁!”
“它总之是机器,说不定哪天就坏,电也有不正常的时候,那不就影响教学秩序了?”郑培才附和道。
“不论预备还是上班下班,一个声调地响让人听不出一点节奏,真没劲儿!”二校长道。
自控机子不能用,很多人有同感;校长妇人必须来校,来校必须撞钟,这是大家的要求,否则,马校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第三章 六
赵家坪管区的几个村书记又来学校关照,闲聊后打扑克是例行环节。按惯例,牛暂管必上场,只有人手不够老师们才能玩。这次异常,书记们只有赵书记上场,其他书记当了看客。只要书记们在这里打扑克,是一定要讲定输方掏钱办酒的,尽管每次把输赢条款讲得当当响,可不管结局如何,出钱的总是牛暂管,也就是说学校出钱招待书记们。牌收场,伙房李师傅做好的菜就随即端上来了。
这时,坐下来的赵书记不摸牌,说今天带来了两瓶好酒要与大家分享,又从腰包掏出七八张大团结,说今天要把酒菜办丰盛好好玩一场。难得如此好事,李师傅便上街下店地忙开了。上课下课的铃声牌场上的老师甭管,若有课,自然有闲着的老师上前来告诉,他们就等这样的好机会当替补,这由此产生出一个适用范围极小的玩扑克术语——接力。
牌场变酒场,两张拼在一起,村书记及老师们围上来。原来坐上首的村书记们一反常规,以他们出钱请老师为由,退到下首,且言辞礼貌,大有恭奉味儿。
六杯顺当酒义不容辞地喝下去,赵书记把过酒壶,重新晓一遍今天的主客关系,要敬老师几杯,受宠若惊的老师们还没谦虚完,赵书记就把酒斟上了,说这第一杯取“一”字,一心一意村校合一。各位老师受如此恭敬没有不开怀畅饮之理,赵书记说一声“干”,只听齐唰唰地吱溜,各人的空杯子就落下来。程书记与刘书记以监酒官的身份检查了各人的杯子表示不满意,说下一杯酒喝完要倒过杯子来往桌子上划一划,谁的划出湿杠子就罚一杯。赵书记满肚子酒学问,一杯一个名堂号召着喝下去:
第二杯——两相好,老师的媳妇跑不了。
第三杯——桃园三结义,大家齐心办教育。
第四杯——四红四喜,老师的学问了不起。
以下次第喝来,什么“七巧七巧,七个仙女把老师找”,什么“九快升官,老师们的前程大无边”,什么“十全十美,上边是窟窿下边是嘴”等等杯杯喝出好名堂。
十杯酒一路喝过,各人喝得豪情满怀,酒量大的勾上瘾来,酒量小的正好趁着晕乎再来几杯。程书记为了更圆满,应一年十二个月的吉数,让大家又补上两杯,刘书记想起往往要闰月,又加一杯。牛利众不想示弱或是要周全礼节,把过壶去克服了重重困难又把一年十三个月走上一遭。
直到这时,程书记才拿出压轴道具——两瓶老九老酒,启开来,醇和芳香萦绕得每一个人如梦如幻。刚喝的大曲的曲香若比作村姑大红大绿的浓艳,这是都市秀女的优雅。好酒助兴,再喝上一个高潮。
酒宴稍作喘息,各人才觉腹下鼓涨,纷纷出去方便。没想,有人被室外凉凉的夜风一吹,头重脚轻起来,支持不了回宿舍却被不依不饶的书记们拉回来,海量的让走也是不走的。后来是村校猜拳大战,唱点的叫喊大有足球场上进了球欢呼的热闹。热闹的结果是,老师们满眼五光十色天地混沌,有些人一路打着醉拳退出去。最后清点阵容,校方除喝得脸如腌茄子的牛利众,洪兆武伏在一边的桌子上呼噜得起起伏伏,酒桌前的李文东张西仰语不成章。书记们不愧是久经宴席的好身手,坐得周正稳当,轻蔑地看着孑遗下来却支撑不了的校方三人。
“我有点小事要问老师。”赵书记道,“我们赵家坪管区的人对你们怎么样?”
程书记把洪兆武拉起来按到酒桌前,刘书记拍拍李文的肩头让其注意,赵书记又重复了一遍。
“是……是……”洪兆武哼唧几声伏在桌上。
“好!”李文回答得清楚,“对我们很好。”
“为我们的孩子上学方便帮忙行不?”赵书记直对着李文问去。
“这个,这个……”李文还算清醒,不作回答。
“你说清楚!”赵书记站了起来。
李文只看到眼前魔影恍惚,探过身来的赵书记如一个方阵黑压压地逼上来。他一惊之下,觉得自己分明是刚打了赵虎的王永禄,或是赵书记错把他当成了王永禄,吓得向后闪着身子,连喊帮忙。
“你们老师只要肯帮俺一把,我们不会亏待你们。”赵书记道,“李老师,听清楚了?”
“是是是,听清了。”李文忙不迭地回答。
赵书记们与牛利众架着洪兆武,扶着李文来到唯一的男教师宿舍。这里,大醉的老师们或裸或半祼地躺在床上,地上是滩滩刚才还是美酒佳肴的东西,或稠或稀;衣服被褥有的在地上,有的耷拉在床沿,或接近或浸在沤吐物里;一张大饭桌上凌乱的饭具堆里横陈着一只脏兮兮的鞋子……这无异于一个集体自杀现场。
书记们把在酒乡美梦里的潇洒“尸体”逐个晃醒,得到了让人十分满意的回答。
第二天一早,牛利众就与赵书记赶到镇里,汇报了赵家坪联中老师们对自己学校的无限热爱,对边远山沟里的孩子的关怀,立志献身边远山沟教育事业的无私奉献精神。
镇里对这个汇报特别重视,在此之前已接二连三地接要求保留赵家坪联中的提议,这来自多渠道多角度,有广泛的代表性。那里的公办老师们又甘居深山沟,领导们不能不大受感动。在早有酝酿的基础上,镇里当天就一致通过了保留赵家坪联中的决议。沈镇长把决定保留的原由总结为三条:一是赵家坪管区的学生来中心上学要走二十里路,村民要求保留自己的学校合情合理;二是中心中学设施还不够完善,合并赵家坪联中确有难处;三是联中全体老师一致要求献身边远地区教育事业精神可嘉,应满足其要求。全镇的公仆们都为办了件合情合理的事而欣慰,庞书记总结说,任何问题都要具体分析,这是马列主义活的灵魂,一刀切的僵死方法行不通,只有象今天的工作一样,在了解群众要求,了解实际情况的基础上,走一条民主集中制的路线,我们的工作才会少出偏差,少犯错误,这是我们工作无往而不胜的根本的所在。今天按群众意愿办学,一定能够把学校办好。
保留赵家坪联中的决议很快下达,委任牛利众为中心中学教导副主任主管赵家坪联中工作,如白云变彩霞顺理成章,牛利众几个月来的艾怨化作了无尽喜悦。这里的公办老师们不同了,如大旱的地里蔫了的青苗。牛利众虎起脸来,训斥这些出尔反尔的人,当时答应把学校保留下来,现在又不高兴了真是不应该。他最后把罪责归结到了李文头上,说那天李文没醉却是一万个同意留下来。
“大伙受了坑骗不要紧。”李文幽幽地道,“我们的牛主管总是捞了个副主任的名份,这叫丢卒保车。”
“我八辈子没当过官儿,今辈子非过官瘾不行吗?”牛利众的血向脸上涌,“我要是想当这个狗屁副主任,全天下的杂种!”
事后老师们闲话,洪兆武道:“我们的大主管原来是杂交出来的蓄牲啊,怪不得他脸这么长这样黑,原来他妈是驴;他之所以长了个大块头,是因为他爹是马,他有这些畜生的基因,自然有杂交优势,那自然是当官儿的材料了。”
赵家坪管区的村民看到联中迟迟不搬迁,经打听终于明白不搬去中心了,怨声一片,悔不该交建校集资。想让孩子升学的家长开始活动,让学生转到中心去。牛利众开导学生家长,孩子在哪里上学都是一样,而李文、洪兆武等公办教师做反面工作,鼓动学生转学,几天里,学生就转走了四五个。这时,有五六个学生正要转走,眼看转学形成一股风潮。牛利众害怕了,难道学校撤不走要转走吗?他找到赵元伦,赵元伦找村里赵书记。赵书记把村里正办转学的两家臭骂一顿,又用大喇叭敲山震虎:“让学生去中心比留洋还高级了,到了中心就成大学生了?也不想想你们的德性!八辈子的男盗女娼,祖坟上十万辈子没见过冒烟,还净往高枝上攀!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有多大能耐!和你们说,让学生去了中心,就准备着别回村里混饭吃,更别打谱要宅基地!我等着你们孩子中了状元回来竖旗杆……”
赵书记如此在大喇叭里喊几天,效果良好,各村纷纷效仿,不亚于三反五反、批林批孔时口诛笔伐的气势,转学风波平息。
赵家坪联中——抑或是赵元伦与牛利众是幸运的,由此对照出于桂山的惨淡。他练的庄子静功还是大乘神功,都不得要领,练得走火入魔,看来,等他练出真气医治偏瘫在床的堂叔是不可能了。他此时体内的千万缕气,不分真浊,一齐攻入颅中、滞在腹内,折磨得他头疼欲裂、肝胆欲碎。近来崛起的智能功中有一种面壁纠偏法,不知他领教过没有,那是胜于艾炙与良药的。
第三章 七
居舍条件改善的曙光普照中心中学,正如隆冬里忽有一天风和日丽温度计汞柱骤然上升,蛰伏洞穴的百虫弯动僵硬的身子,一些人开始滋生妄念图谋非分的事。
郑培才是正向不惑境界进化的人,他尽管是一般老师中少有的有单人宿舍的,但想进一步改善的欲望还是跳动,以老会山的水平反复度量,种种迹象使他默默摇头。同办公室的年轻人就显得浮躁了,他们远远没修行出摆平躁动的涵养,次次大侃居舍条件改善的美好前景,甚至谋划起反对乱点鸳鸯谱,意气相投的人自由组合的事。郑培才的情绪似乎极差,小青年们的谈论,他几次制止没效果讥笑道:“应该做个更好的梦,洋房、美女、小轿车一齐涌到跟前来。”
“这回调房子轮不到你,是嫉妒了。”武玉浩不给老大哥留情面,鼓动起不饶人的嘴巴,“是不想让我们住你再霸占几间吧。”
“你就是设三宫置六院也得给我们余出间来。”彭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