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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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间沙-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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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达不是疯了吗?”我前几天还去看过成达,在他的笼子里,成达已经瘦成了一副标本了。考虑到顶梁柱倒下之后,成达一家人的日子不太好过,我将两千块钱交给了成达那位来自江南的妻子以补贴家用。那位曾经水灵灵的女子好象缩水的衣服一般,已经被霜雪般的日子给榨成了干巴巴的妇人,蓬乱的头发和无神的眼睛显示出她的失落和无助。
“只有疯狂的人,才能干出疯狂的事。”王魁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一直怀疑成达根本就是在装疯。”
4
当我们出现在成达那所建在泱水河畔的豪宅里的时候,我们发现,成达装疯不装疯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成达已经死了。
曾经花红柳绿、生机勃勃的一个偌大的院子,现在已经杂草丛生,院子中间的那个曾经鱼翔浅底、睡莲妖冶的小池早已干涸见地,露出了皲裂的干泥。东一片,西一片零散在地的那是一片片的纸钱。没有震天的哭声,没有成群奔丧的人,成达那十岁的儿子懵懵懂懂地戴着孝布,成达那位从南方带回来的妻子眼睛肿胀成了水蜜桃。白发人送黑发人,成龙飞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欲哭无泪,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只知道絮絮叨叨地说这些什么,几乎将我认不出来了。
成达是咬断自己右腕上的动脉,流干了身上的血之后死去的。成达的妻子告诉我们,象往常一样,昨晚她做好晚饭后,盛一碗米饭,挑一些肉菜,给关在笼子里的成达送去。却发现成达不象往常一样扑将过来,抢过饭菜狼吞虎咽,二十蜷缩在角落的床上没有半点儿声息,任她怎么呼喊就是不见成达反应。她急忙喊来儿子,打开了笼门,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却见成达已经死去,狭窄小床上的被褥已经吸足了鲜血。
带着一份悲凉,我叫上王魁走进了关成达的那间屋子。笼门大开,再也不用害怕成达跑出来咬人了。已经穿上了一身长袍马褂的成达,顶一顶瓜皮帽,显然已经穿上了送终的衣服。凑近看时,成达面如黄布,嘴上隐约可见干了的血迹。没有血分的温养,成达整个人都瘪了,面部严重走形,几乎找不出原来的模样了。两条腿弯曲着僵住了,他的身体硬梆梆地呈一个弓形。撩起长袍,他右手腕上赫然有一个大大的裂口,显然,全身的血就是从这个地方流尽的。
我和王魁对视一眼,王魁没有我意料中惊奇的表情。他黯淡的眼神显示出他在思考些什么。
曾经牛逼哄哄想把霞光搞成一艘超级航母的成达,曾经和我一起笑论小龙虾的奇妙吃法的成达,曾经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成达,而今只剩下一个淘空了血液、干巴巴的躯壳了。他曾经辉煌过,辉煌得不可一世;他曾经牛逼过,牛逼得眼高于顶;他曾经享受过,包括顶级房车,包括鲜活猴脑,包括江南美女;他曾经疯狂过,包括一掷千金,包括将自己关进笼子,包括将自己的鲜血放尽。这样一段人生是否算得上辉煌?是否算得上快意?
面对成达的遗体,我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王魁却在旁边询问成达的妻子,不知道问了一些什么。
我走出了小屋,来到了阳光下。相对于小屋的阴森,阳光总有一种让人安全的味道。我掏出了电话,远远地离开小屋,离开小屋里的王魁和成达的妻子。
“吴姐,我是王良。”
“王良啊,我在开会。一会儿再打来吧。”
“有一个事情必须马上向您汇报。就几句话。”
“什么事?”
“成达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怎么死的?”
“他咬断了自己右手的动脉。”
“看准了?”
“看准了,应该没错的。”
“看看他留下了些什么,然后再打来。”
王魁和成达的妻子从小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打完了电话,点上一根烟,借着尼古丁的作用平静自己的心情。
王魁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块不大的白布。
白布上血淋淋的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异常刺眼:“哈!哈!哈!”
“是成达留下的绝笔。”王魁也点上一根烟,“连吓带骗才从他老婆手里搞出来的。”
离开成达的家,我的心情异常沉重。不是为了成达,却是源于成达。我一遍遍地审视那三个血淋淋的大字,一遍遍地品味和思索三个大字背后隐藏的东西。不管成达是真疯还是假疯,他都是一个谜一样的人。我看他,只看到他表面上的张狂和落魄,我根本就没有接近过他的内心世界,也从来没有打算认真地去探究他的内心世界。他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谜一样的绝笔:“哈!哈!哈!”,是勘破,是嘲弄,还是绝望?这一切都无从得知了。
5
“其实你们完全没有必要胡乱猜想,胡乱联系。”瑰湄市长看过成达血写的遗书后,不轻不重地说道,“我认为,老甘的死与成达没有任何的关系。”
我不解地看着瑰湄市长。午后的阳光有一种叫人发懒的功能,尤其是在春季。瑰湄办公室里有一道落地的窗子,窗帘拉开后,阳光便哗然泄了进来。照射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直催人昏昏欲睡。这个周日的下午,瑰湄没有外出检查、视察任务,也不愿意自个儿呆在冷冰冰的家里,温暖的办公室也许是她最好的去处了。我走进她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对着启功老先生的“静水深流”横幅怔怔出神。
瑰湄市长的头发又白了许多,春阳照射上去,熠熠地在反射着一些凌乱的光点。
生老病死,世人谁都免不掉的际遇,谁也逃不掉的轮回。只是近一段时间以来,在我的身边,突然间接二连三地死去了这么多的人,我不免有一些兔死狐悲般的悲凉。
“王良啊,你在想些什么?”瑰湄市长的一句话,将我飘飞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回到现实中的我,发现自己坐在瑰湄对面的沙发上已经走神了。对面的瑰湄背对着阳光,阳光将她的周身勾勒出一个金色的轮廓。
我说出了我心里的惶惑,说出了自己对死者的同情,对生者的忧虑。
“逝者已逝,生者犹存。原不必有太多的悲凉。”瑰湄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略带疲惫的平静。“成达的死,对他来讲是一种解脱,就象他疯掉是一种解脱一样。在他的心里埋藏了太大的野心,也隐藏了太多的秘密。野心没法实现,结果必然是疯狂,太多的秘密郁积下来无法宣泄,结果还是疯狂。对于成达的疯狂,有些人也和你一样持怀疑的态度,认为他是佯疯。但是不管是佯疯还是真疯,成达的疯掉于人于己都是个好事。于人,他可以借着疯癫来保守住一些不能见光的秘密,于己,他至少可以借着疯狂放纵一下自己郁积不堪的心灵,而不必担心有人会不利于他。现在他死了,有些人可以放心地睡安稳觉了。”
我知道瑰湄的话里隐含着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知道这些事情,或者说,我该不该知道一些随着成达的死亡而一同灭失的秘密,所以我没有吭声,也没有追问瑰湄,到底是谁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闵副省长前天也去世了。”瑰湄市长没有留意我茫然的神情,自顾自说道,“他吃饭间突发脑溢血,脑部一根主动脉突然崩裂,在送往医院抢救的路上死了,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作为一个身居高位的领导,为了儿子背上了一个沉重包袱,给自己的清白的一生留下了本不该留下的污点,可是临死之前自己的儿子却不敢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王良啊,你说,他活得明白、活得值吗?”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纯洁的爱只有一种,那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没有任何的等价交换,没有任何的功利掺杂其中。闵德高闵副省长为了儿子背负起一些责任,那绝对是出自他的自愿。每一个为人父母的人都会存在着一种共同的愿望:能够为自己的子女留一份余荫,哪怕自己面前是地狱火海也会义无反顾地跳将下去。
“在多年以前,那位来自京城大报的铮义曾经揭开了霞光黑幕的一角。”瑰湄市长看来并没有打算对我隐瞒什么,“他曾经跟你讲过,霞光集团实际上的大老板并不是成龙飞,而是当时海城市的一把手闵德高,这的确是非常准确的信息。他还讲过,当时的霞光集团里集合了海城市几乎所有头脑人物的股份,这个公司是海城市上层洗钱的金盆和赚钱的机器,这个信息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我来到海城之后不到三个月,便有人上门给我送了300万的支票,言称,我要是不愿意要这些现金,可以作为我投入到霞光集团的股份,年年参加分红,年年都有收益。我初来乍到,摸不透海城的底细,也不愿趟这汪浑水,就坚决把钱给退了。本来我还对这家企业抱有很大的兴趣,认为这是民营经济发展的一个模板。经此一事之后,我便对它失望了,并且对它留上了意。后来,我发现包括海城上层的一些人都好象与霞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霞光也在一个劲地膨胀,更加肯定,它不是个奇迹,而是海城经济发展中畸生出的一个毒瘤,是一个典型的官商勾结的案例。也许是因为我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惹怒了一些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班子里一直受到孤立,他们满心希望他们的冷落和冷眼让我心灰意冷,拍拍屁股走人。但是,我偏不信这个邪,我偏要跟他们一起将这把牌玩到底,偏要分出个输赢。因为他们摸不透我在京城的后台有多么硬朗,看不透我自身隐藏着多大的能量,也抓不到我任何的把柄,所以他们即使对我怀恨在心,但是却不敢轻举妄动,便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那就是将最头疼、最难处理的事情和工作一股脑儿地往我身上推,满心希望我受不了苦,吃不下累,跑回京城。还有一些手眼通天的人,竟然跑到我原先所在的部里做工作,让部里往回抽我。可我偏偏就不服气,我以我的工作和成绩证明了我在海城存在的价值。我不与霞光发生任何的联系,不是我洁身自好,而是因为它的确是个吞噬人的党性和人性的泥淖。这也是我多次劝你少与霞光发生经济往来的真实原因。”
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对瑰湄市长的了解实在是少得可怜,虽然我跟在她的身边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虽然我已经非常熟悉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虽然我自以为我能够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读懂她的意图和愿望。
“霞光倒闭是必然的,不是因为它经营方向的失误,也不是因为资金运作方面的漏洞,而是因为它的根基建立在一个腐烂的群体上。”瑰湄继续说道,“官商勾结最大的好处是企业能凭借官员的权利获得市场和资金空间,官员们能凭借企业和商业运作获得继续高升所需要的政治和货币资本,互帮互助,相得益彰。最大弊端便是双方当中的一方突然翻脸或者出现危机,拔出萝卜带出泥来,大家一块儿完蛋。霞光为什么从红红火火的顶峰状态一下子便跌落到树倒猢狲散的悲凉境地?其间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官商失和,其次在于成达的权利欲太强。成达渐成气候,极力想摆脱闵德高和闽尤亮的控制,闽家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本来属于自己的领地姓了成,其间的矛盾便渐渐激化,但又不便于撕破脸明朗化,于是闽尤亮便来了个釜底抽薪,然后又金蝉脱壳,带着大笔资金逃出国门,成达除了发疯之外,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除非他去自杀。但象他这种人,是绝对不会自杀的。”
“成达不会自杀?”如同被淋了一头冰水,我的睡意一瞬间全部跑光。
“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瑰湄露出多日来难得见到的微笑,“更多的时候,是眼骗了心,心又骗了整个世界。”
“难道说是别人啥了他?”我诧异地问道,“或者说,死在那间屋子里的不是成达?。
瑰湄轻轻地摇摇头,慢慢地说道:“死的人是不是成达并不重要,重要的成达是不是自杀而死。根据我对成达本人的了解,他的神经足够粗壮,不可能一时之间就会出现短路或者阻断,他的疯病可能是装出来的,之所以装疯的原因我曾经分析过。在这个时候,成达忽然死去,十有八九是有人动脑子了,其主要目的还是针对我而来。”
我理不清其中的联系,一脸茫然地看着瑰湄。
“那次车祸,老甘被车撞死了。但是我知道,应该被撞死的人是我,而不是老甘。”她终于提到了这件事,这是一个星期来她第一次提到这件事。“老甘无论在海城还是在京城,都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可能有人会置他于死地。而我则不然,当市长之前卓尔不群,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竞选市长的时候,也没有给他们余地,当市长以后,又不肯顺着他们的心意,有些人早就恨我恨得把牙齿给咬碎了。表面上他们对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但是在背后里说不定亲自操刀把我大卸八块的心都有,只是不敢表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已。那次车祸绝非偶然,行凶杀人的目的太明显了。多亏老甘眼明手快,要不然,我们两个人都要见阎王了。老甘用他自己的死,换来了我的继续生存,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我看得到,瑰湄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泪水之后分明隐藏着怒火。我想起他们夫妇间曾经的不和谐,想起了瑰湄对甘卓吉的冷淡,想起了甘卓吉临死前流血的眼里流露出的对瑰湄的不舍和爱意。“甘书记是个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由衷地说道。
“老甘纵有千般不是,纵有万般的无能,但是他始终是爱我的,虽然他早已知道了我的不贞,却始终认为我从内心里看不起他。”瑰湄眼里噙泪,长叹一声道,“二十几年前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在一场醉酒之后,那位跟你长得很像的云中龙从梦中醒来,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我对云中龙说,我是自愿的,因为他一直是我心目中的最爱,能够向最爱的人奉献自己,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我却不知道,老甘这个时候正在门外狠命地撕扯自己的头发――这是我对老甘的第一次背叛。第一次背叛的结果便是我如愿以偿逃出了京城,来到了海城。后来又遇上了你,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一种亲密的关系,老甘不是不知道,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次我流产后,你可能知道我们吵架了,但是吵架的内容你却不知道。”
“洁如曾经跟我说过。”面对坦诚的瑰湄,我也无法隐瞒一些事情,“听洁如讲,那次吵架,你们吵得很凶。”
“的确是吵得很凶,也是为了流产的事情。但不是象你们所想的那样,是因为我的不贞而吵架,而是为孩子的去留而吵。老甘的心胸有时候很狭窄,但是,在我的身上却是海阔天空。他知道了我去流产,也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但是他发火却是为了我擅作主张,没有跟他商量,就自己作决定打掉了孩子。……他一直盼望着能有个孩子,可是他本人又没有这个能力……”瑰湄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我伸出手去,准备拍拍她的肩,却被她随手打落,我无趣地坐在一旁,尴尬之至。
“您知道甘书记最后跟我说过什么话吗?”我讪讪地搭话道。
瑰湄扬起眼睛看着我。
“他让我替他好好地辅助你。”我撒谎道。其实,甘卓吉满是嘲弄的话语是关于他老婆的“味道”的,只是我无法说将出来。
瑰湄冷哼了一声,扭曲的嘴角挂上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冷笑,眼里陡然升起了一层寒意。她目光逼视着我,慢慢地说道:“王良,你知道老甘最后和我说过什么吗?”
我被她眼里的冷光刺得浑身不自在,随口问道:“他说过什么?”
“他让我以后的日子里要小心一些,要提防一些人,尤其是你王良。”
6
我记不清是怎样走出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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