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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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间沙-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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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如怪怪的眼神里透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她显然无从理解一个半拉子城里人的关于故乡的情结,因为连我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一踏上这块贫瘠的黄土便进入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
在老屋里我度过了父溺母爱的童年,然后便看着父亲泡胀的尸体从泱水河下游一丛河苇中捞起,被装棉花的大袋子裹起,一声马嘶奔了火葬场,看着母亲被盛进一个廉价的小匣子,随着一声干脆的摔盆声我完成了从娇生惯养到孤苦无助的演变。在老屋里,我点一豆昏黄的煤油灯,咬牙切齿发愤苦读,立志混出个人样来证明我父母生我、养我的意义;在老屋里,我搂着母亲遗下的那台收音机,独拥一床多年未拆洗的棉被,疯狂寻找那来自寒冷冬夜深处的一丝飘摇的音乐、一段遥远的话语、一种温暖的寂寞……老屋二十年,从懵懂无知到初谙世事,从大雪纷飞里降生到含泪踏上异乡的旅途,太多太多的记忆老屋里盛着,虽然痛苦多于欢乐,难堪多于舒心。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等我明白苏芮为什么将那首《橄榄树》唱得如此凄清的时候,我到到省城上学了,老屋也坍塌了。借一把吉他随着苏芮我常常把自己弹得泪流满面,我可以说我从那爿长满红高粱的土地上来,但是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兄弟姐妹,连那三间低矮的老屋都不复存在,哪里还是我的故乡吗?这时候莱蒙托夫便告诉我了:“哪里有爱情,哪里就是你的故乡”, 便满怀希望地投入到构筑第二故乡的梦幻中,想藉此重建故乡的感觉,谁知满腔的话语还没有说出,车笛一声,我便被一辆逢站必停的普快列车拉回了故乡。是洁如一针一线地帮我缝起了关于家的梦,带着梦想和感激,在城市遮天蔽日的楼丛里我们谋得了偏安之所并延续了我们的生命,想想日益现代化的家居摆设,看着眼前凄风苦雨中度过的老屋底子,心下不免感慨万千。我很清楚,象我这样营营苟苟衔草造窝的人,在城里一拍子下去至少能打死十个,但我敢肯定,象我这样沉浸在关于故乡老屋的记忆里无法自拔的人绝对不多。——原认为完成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跳跃之后,我会彻头彻尾地把自己从外表到内心过渡为一个城市人,潇潇洒洒地将攀系在老屋里的二十年光阴的痕迹涤荡一空。但我却越来越发现自己其实就是那棵将藤蔓伸到邻家并偷偷结了一个瓢的歪把子葫芦,炫耀了半天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根终究还是在自家天井的墙根,在泱水河边上那个小小的村子里。
楼林层层,老屋不复,茫茫人海,何处我家?“我自来出来,自往去处去”,佛家仿佛早有谶语了。
7
就在我们一家三口在老屋旧址前徘徊再三,我蹲下身子抚摸着一株刚刚长出柔嫩绿芽的槐树苗的时候,电话响了。
简攸敏告诉我,我的乌鸦嘴的确乌鸦无比,正如我所预料,霞光集团不妙了。
我心头一震,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简攸敏告诉我,如果我现在赶到人民医院传染病科的话,也许还能见到一个人。
那个人姓成名达,叫成达。
第二十六章 恍若瑰梦
    在这年春季召开的省人大常委会上,瑰湄作为不二人选以高票当选为海城市市长。
与此同时,她曾经的强有力竞争对手刘副市长被任命为省经贸委第一副主任,享受正厅级待遇。据有关人士分析,在霞光案子中他本人有一些问题很微妙,但不宜于弄个水落石出,这些问题也不是什么大的原则性问题,省里的意思是不能一棍子打死。用人要用其长,他有着较强的经济工作能力,在宏观操控经济方面很有见地,应该让他发挥专长。从另一方面来看,让同志们都能在心理上找到一定的平衡,也有利于团结,有利于大局。
而另一位曾经的竞争对手沙震海沙副书记,也在这一轮地市换届中前往海城市人大常委会就任了第一副主任。用老百姓的说法,他这是“背心改乳罩――虽然是平调,但是位置更重要”。海城市委赵书记兼任人大常委会主任,作为第一副主任,他实际上就是海城人大不挂名的一把手了。对于这个结果,应该说组织上已经给足了他面子。
机关是制造小道消息和传播小道消息的最佳土壤。省纪委刘副书记以及检查组还没有离开海城,沙副书记的花边新闻便传遍了海城的大街小巷。官员们的浪漫故事,是庶民百姓最好的佐餐。大约有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沙副书记和隋家老三的故事被传得有毛有翅、有鼻子有眼儿,内容丰富的程度不亚于一部《红楼》。说故事的人绘声绘色,讲得口沫横飞,如同亲见,听故事的人张口结舌,听得津津有味,大呼过瘾。尤其是沙副书记和隋家老三见面之后不久,隋家老三便尸漂泱水河,更让讲故事的人思绪飘摇,思如泉涌,纵横捭阖,旁征博引,且听下回分解的故事中,沙副书记俨然便成了谋害老相好的凶手,成了当代的陈世美。虽然海城市公安局在电视台每周一期的《案情通报》中已经晓谕广大市民,泱水浮尸案的真相是有人投河自杀。
老相好隋家老三的亮相让沙副书记在官员们面前、在海城百姓面前颜面大失,几十年来辛辛苦苦鼎立打造的那种一尘不染的高大形象陡然间坍塌,沙副书记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指指戳戳的滋味,第一次从部下的眼里看到了揶揄而非畏惧的神情。也许是基于对年轻时孟浪行为的后悔,也许是出于对隋家老三的忏悔,也许是默认了眼前极为不利的局面,一段时间内,沙副书记停止了竞争运作,每天早起晚归,韬光养晦,默默地等待着组织上的安排。
在沙震海同志的安排上,省里、市里也曾有过争议。在征求海城市意见的时候,瑰湄市长针对某些同志提出的给予沙震海同志处分的意见据理力争:“我个人的意见是,无论是从感性上还是从理性上看,沙震海同志都不应该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从个人政绩上看,作为一个参加革命工作三十年多的老同志,沙震海为海城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海城市多少个大项目、多少让老百姓鼓掌称快的事情,都出自他的手笔!从他个人工作作风上看,他的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不徇私情,已经成为海城市的品牌!至于他个人生活上的那点儿事情,我希望各位不要再大做文章了。在座的各位领导、各位领导干部都从年轻时候过来,年轻的时候谁敢说没有过浪漫的事情,谁敢拍着胸脯说他这辈子除了自己的妻子之外,没有染指过别的女人,没有对别的女人活动过心眼儿?大家要想想清楚。我们都是共产党人,讲唯物主义,讲求实际。我们共同面对的实际就是这世界上只有男女两性,两性之间的吸引是天经地义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类延续下去。作为一个女人,说这些大家可能觉得接受不了,但是我还要开诚布公地讲,我能够理解沙震海同志当时的处境,我更能理解沙震海同志现在的心情。年轻时候他寂寞难耐出了一点儿作风问题,现在年龄大了,因果想报,现实已经惩罚了他,让他良心上受到了折磨,让他在公众面前抬不起头来。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再拿这些过去的小节问题给他上纲上线,这是明显的不公正,分明就是落井下石。组织上讲原则,同时也要讲求实际,讲求感情。我的态度很明确,我们海城需要这样的干部,我们海城需要这样的人才!”
我无缘见到瑰湄当时慷慨陈词的情形,但是我知道她这番讲话的效果。
瑰湄讲完这番话的第二天,从来没有到过瑰湄办公室的沙震海出现在瑰湄的办公室,紧紧握住瑰湄的手,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来自同事和基层的反映更加振奋人心。说瑰湄市长大度明理者有之,说瑰湄市长心胸宽广者有之,说瑰湄市长有领袖风范者有之,林林总总,不外都是佩服之至的溢美之词。
在跟她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只是淡然一笑:“沙震海倒了,对我们海城只有害处,没有任何好处。”

在我回到海城市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去干局长之前,曾干过一年左右的副秘书长。虽然同属副处级,但是变成副秘书长后,因为大面上更接近领导,感觉上好象受尊重的程度要比干办公室副主任要来得强一些,这是我从来就没有感受过的,虽然那个时候的副秘书长连我在内总共设了四个。但是因为我跟的是市长,是一把手,所以包括秘书长在内好象都对我特别宽容,特别厚爱。这当然是瑰湄去掉“副”字以后的事情了。
瑰湄副市长变成了瑰湄市长,市里本来要为她调整秘书,但是她说,王良跟了我多年,我许多的思路他最熟悉,我用着也顺手,就让他辛苦辛苦,再跟我一段时间吧。
对于她的意见我举双手赞成。“马屁功”最高深的学问在于要把有限的马屁集中火力拍到一个人的屁股上,东拍一下西拍一下个那叫拍苍蝇。把领导当苍蝇了,你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变成苍蝇,无头的苍蝇。无头的苍蝇是何种下场,可想而知。
于是,我的位置稍微发生了一些变化,办公室副主任变成了副秘书长。好在我干办公室副主任时,实际上干的就是副秘书长的活,除了在思路上与领导同步――由攻变防――以外,其他的事情通通一如既往,驾轻就熟了。
成为海城市的市长以后,瑰湄更加忙忙碌碌,跟在她的身边,我也竟然也有一些日理万机的感觉了。一把手毕竟不是分管某几方面的副手。作为副手,决断不了的或不愿担责任的,可以往正职那里一推――你不是说了算吗?你不能光在好事上说了算,棘手的、难缠的、让人头大如斗的事情你更要说了算,要不怎能显出你的水平比我高、地位比我高来?我不是给领导出难题,这是维护领导的权威嘛!作为一市之长,大到决定年度经济运作盘子,小到察看群众的菜篮子,事无巨细,一家人都要请示,你都要有个答复。地位更高,责任更大,操心更多,这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更何况,象任何一个行政区域的格局一样,在海城的班子里真正的班长其实并不是瑰湄,而是一直稳坐钓鱼台的市委书记赵明敏。前面咱说过,携年龄上的优势,外加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丝毫不加掩饰的严厉,海城市上下的官员门见了赵书记,活象耗子见了猫,唯恐一着不慎,招来遭到一顿电闪雷鸣。
在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忙碌中,半年前还是青丝如云的瑰湄,已经有几根亮亮的银丝从鬓角偷偷爬出了;半年前还是纤腰可握的瑰湄,眼见得开始发福了;半年前还是优雅从容的瑰湄,脸上逐渐失去了温柔和温和,而代之以更多的严厉和焦躁。跟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从容貌到身材再到性格上的巨变,我既心痛又后怕,开始后悔当初不该头脑发热,一个劲儿地鼓噪着、帮衬着她坐到这个位子上来。
当然这是我的一相情愿,纯属从个人角度出发来考虑这个问题。事实上,在那场市长位置之争中,我的所作所为起没起到作用,作用大不大,都很难说。我一个小人物的推波助澜,充其量也就是搅一搅浑水,象在一场球赛开球之前脱光了衣服在球场上裸奔一圈,或者在一场电影开场之前怪叫两声,仅仅是逗一些乐子,为一场本来严肃有加的官场“决斗”添一些有滋有味的花絮而已,绝对决定不了一个745万人大市的市长的去留。决定政局的权力在上面的大人物。大人物不会和我们这些小人物一样,仅仅根据个人的好恶来决定一个人的去留,他们都是高瞻远瞩、高屋建瓴,他们考虑的是如何让更多的人满意,他们考虑的是大局、全局的利益,相比较一个人的生活作风问题、小小不然的经济问题,一个人的能力和素质更是他们考察的重点。
这也许是瑰湄成为市长后,从未就此前我那些见不得光的“操作”表示出丝毫谢意的原因之一。但是我毕竟还是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了,为了瑰湄,也为了我自己。我一相情愿地认为,在瑰湄和我之间存在着一种与生俱来默契。源自这种默契,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必要用“感谢”二字来表述彼此为彼此所做的一切,就好象是左手发痒了,右手替左手挠挠一样。
就好象那一天,瑰湄突然从我的脖颈间抽出了一根长长的头发,在我的眼前一晃时,她的眼睛里既没有恼怒,也没有惊奇,只是会心而戏谑地一笑,就像那根头发原本就长在我的脖颈间一样。
她知道我的妻子洁如并没有这么长的头发。
长长的头发的确是另外一个女人的,一个我不知道姓名的年轻女人的头发。

由办公室副主任变成副秘书长不久后,已经调整到市局治安支队干副支队长的王魁约了一个酒局,到海城郊区的一家农家菜馆吃了只农家鸡,据说是农村老太太一把玉米一把高粱喂出来的,绝对不含任何激素,不含任何的致癌物质。
我们剔着牙走出小饭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看我没有急于回家的意思,王魁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神秘兮兮的神情。我知道,这小子肯定又有什么新花招了。
“王秘书长,跟你汇报个事,可以吧?”
“什么事情?”
“前两天棉纺六厂出事了,你知道不?”
“什么事?不就是发不下工资来吗?”被霞光兼并以后,棉纺六厂曾经红火过一段时间,但随着霞光的败落,棉纺六厂也象被抽干了血似的,五万多锭的规模已经被压缩到一万锭,大部分的纺机已经停摆。效益不行了职工的工资待遇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大河无水小河干,地球人都知道的道理。
“那不算惊奇。惊奇的是,这段时间以来,棉纺六厂的下水道老堵。”王魁眼里含着诡秘的笑意道。
“下水道堵塞,没钱雇人疏通吗?”
“疏通倒是疏通了。奇却奇在堵塞下水道的东西不是棉絮也不是淤泥,疏通下水道的工人用铁钩子使劲地掏啊掏,一家伙掏出了一个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东西。”
“该不会是人头一个吧?难道发生了命案?”
“的确是命案。但掏出来的不是一个人头,却是整个的一个人,一个婴儿,一个快足月的婴儿。”
“私生子?”我好象猜到了些什么。棉纺厂最不缺的便是女人,女人聚集的地方,这种情况应该不算天方夜谭。
“不错,的确是私生子。案子破获后发现,死婴的母亲是该厂一个年方十八岁的女工。人长得如花似玉,但是性知识和社会经验却贫乏得让人发笑。跟人发生关系以后怀了孕,自己却丝毫未曾觉察,直到孩子小产了,才知道自己已经作了母亲。据她供述,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好象还会动,她怕别人知道了笑话她,便找把剪刀剪断了脐带,趁着天黑找个没人处,往下水道里一塞,没事人一般走了。”
“一时的痛快换来十几年的牢狱之灾,可悲可怜之至。”为了那个孩子,也为那位未婚妈妈,我长叹一口气。
“对人对事你总是看得太善良,太理想化了。其实,孩子不是女工与她的男朋友合作的结果,而是她出卖肉体的副产品。”王魁一脸悲天悯人状,“棉纺厂纺机停转,大批女工下岗,只发基本生活费二百一十二元整。你想不想深入一下生活,体验一下纺织女工的艰辛?”
说话间,车子顺着城边小道到了一处黑郁郁的院落。王魁熄火把车停住,我们下得车来往里走,我注意到黑暗处幽灵一般闪动着许多人影。
正在疑惑间,冷不丁从角落处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先生,作吗?”
我被唬了一跳,连忙拉住了王魁的衣服。
“先生,作吗?”那个声音依旧在问。
我定睛看去,墙角处瑟缩着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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