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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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间沙-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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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落实到位,在家的党、政副手谁去谁不去却要好好地斟酌了。一般情况下,沙震海沙副书记是要出席的,因为他是海城的老人了,省委省府两院以及其他部委办局的头面人物他基本上都认识,而且还有着公斤不醉的纪录,由他出面自然是上上选,但是,他分管经济,和刘海林副市长一样,在霞光这个案子上都是要拿出点儿说法的人。就好象法官在判案前跟案犯沟通,警察在审讯前跟嫌疑人交流,纪委在找某人谈话前一起推杯换盏,显得无私也有弊。查不出问题自然皆大欢喜,但是一旦查出点儿猫腻,昨夜还在同桌共饮称兄道弟,明天便对人家实行戒勉甚至双轨,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翻脸不认人之嫌?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发生的,所以沙震海便被异常慎重地从陪餐名单上勾掉了。刘副市长据说这两天一直在省里开会,无法赶回来,所以宴会名单上也没有他的名字。
沙震海跟省纪委刘副书记是老熟人,以往刘副书记每次来海城,都要跟他拼上两杯的。得知刘副书记要来海城的消息后,沙震海已经做好了冲锋陷阵的准备,他想跟刘副书记好好喝上两杯,然后吐吐一肚子郁闷和苦水。但是,直到下班了,天黑了,灯亮了,接着天又亮了,他还是没有接到通知他去陪餐的电话。他隐隐地觉着,他的处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有必要做做某些方面的准备了。
瑰湄市长接到了前去陪餐的通知,而且是市长亲自打电话通知的。市长要求她不管有什么再要紧的场合都要通通推掉,今天晚上务必出席为刘副书记准备的接风酒宴,因为刘副书记本次到访,牵涉到一个重大的问题,牵涉到海城政局的稳定,牵涉到班子每个人切身利益。
宴会上领导们谈论的内容我无从得知,瑰湄也不可能将那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机密的东西说给我听。
但是她还是告诉我,宴会上刘副书记很严肃也明确地说,霞光事件已经上升到大案的层次上了。本案在整个水西省引发的风风雨雨已经超过了案子本身所牵涉到的经济范畴,社会各界都在擦亮眼睛关注着案子的进展情况。如果本案再象以往那样,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去草草处理,那么不但会摧毁人民群众对金融监理、司法检察机构的信赖,而且就连我们的政府也会失去民心。究竟是要为权贵而无情糟蹋体制、抑或为体制而不吝责难权贵,就看我们对本案如何处理了。
沙震海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走进综合大楼十一楼小会议室的时候,省纪委刘副书记他们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一杯杯的热茶前面摊开了笔记本了。
“刘书记好。”沙震海进得门来,冲刘副书记他们热情地打个招呼,“各位省里的领导好。”
刘副书记没有说话,冲沙震海点点头,示意他在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沙震海坐定以后方才发现,省里来的领导们基本上都坐在他的对面,形成了一群人面对面群审他沙某一人的局势。他心里暗骂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在一瞬间消失了,面色凝重变得起来。
“老沙,叫你来的目的估计你也清楚。”刘副书记没有过多的客套话。
“我知道惊动各位领导大驾的是什么。”沙震海不亢不卑地点上一根烟,“关于霞光的事情,我知道的恐怕还不如各位多。”
刘副书记挑挑眉毛,目光掠过沙震海阴沉的脸。
“作为分管工业企业的书记,我的任务不是指导他们的经营,决定他们的方向。”沙震海好象有一肚子的怨气,“霞光是民营企业,它的发展它的兴衰存亡决定于市场,而不是由我们的党务人员或者行政人员来决定。我们所要作的只不过是健全他们的党组织,并针对他们企业经营中党员出现的思想波动适时地靠上去做工作而已,人家的经营过程、企业运作的细节问题,我们哪有资格去插手。”
“照你的意思,”刘副书记故意停顿了一下,“你们海城市委对霞光走到这一步没有任何的责任?”
“要说没有责任那是在推卸责任。”沙震海磕掉一截烟灰,慢慢地说道,“霞光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成长起来的企业,借着改革改制的东风,它摆脱了影响企业发展各方面的掣肘,一步步走向强大,一步步走向现代化管理,成为海城的明星企业。可是一夜之间,它却树倒猢狲散,委实让人心痛不已。我也曾对它的倒闭反省过。但考虑来考虑去,我不敢说是他们的经营方向上出了什么问题,因为我不懂企业经营。但是我能够感觉出一个道理,那就是就像做人一样,作企业也怕瞎折腾,折腾得没边没沿儿了,便离着完蛋不远了。”
“瞎折腾?”刘副书记饶有兴趣地看着沙震海,“什么瞎折腾?”
“当初霞光要上市,我就持反对的态度,到后来引进北京和省城的资金,我也持反对的态度。因为我知道,作为一个本地化的企业,它的羽翼刚刚丰满,还没有足够的抗击市场上狂风暴雨的能力,更没有整个吞下一头大象的胃口。贪大求洋,老想一口吃成个胖子,结果只能是把自己给撑死。”沙震海带着惋惜的神情继续说道,“再到后来,霞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吃掉海城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不景气的企业,我就更看不明白了。我就想啊,成达这小子年龄不大,胃口却不小,难道他想控制整个海城的工业,成立个霞光托拉斯不成?有次我到霞光去,见到了成达,旁敲侧击地给他提了个醒,哪知道这小子的脑子正处在极度膨胀的晕眩中,根本就听不进去,还搬出省里、市里的一些领导来证明他决策的英明和伟大。我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把我这个搞党务的给放在眼里。”
刘副书记听出沙震海话中带话,但是又好象是放不开,便打断他的话,挥挥手道,“老沙,这次来的人都是省委高书记亲自点名的同志,组织纪律性都很强。有什么话不妨讲在明处。”
“实际上我也没想隐瞒什么。”沙震海阴着脸续上一根烟,“当初霞光搞什么兼并,搞什么吸引外资,我就很不赞成。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不同的场合说过我的观点,依照海城现在的经济实力,要扶持一个企业,要武装一个企业,根本就用不着跑出去融资。它霞光一个造纸企业人心不足一连吞并了包括生产拖拉机配件、生产渔网的一些不相干的企业,谁能保证它能尽快地将其转产并嫁接成功?到后来整个就是尾大不掉,烂摊子一堆!为了这个观点,我大会小会上开过炮,也奉劝过市里某些分管领导不要支持成达搞什么拉郎配,结果闹得人家不愿意,到后来自己也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果不其然,极度膨胀之后便是迅速瘪掉,灭顶之灾便落到了霞光的头上。”
“能不能说说你本人的事情?”刘副书记忽然冒出了一句,把沙震海唬了一跳。
“我本人的事情?什么事情?”沙震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了一下大腿,不怒反笑,“怪不得昨晚上不安排我去陪餐,原来是将我列为嫌疑对象了。好啊,我正等着有人来查查我呢!”
刘副书记看沙震海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也笑了:“老沙啊,咱这是明人不做暗事,真人不说假话。省里让我们来搞这个案子,不是来研究霞光经营上的得失,主要还是来看看我们的队伍有没有出什么问题。党的政策和组织上的原则咱就不再重复,作为党培养多年的干部你我都很清楚。我想问一问,在霞光,你有没有什么经济利益在里面?”
“经济利益?”沙震海沉思半晌,然后坚决地摇摇头道:“没有,我敢保证,我沙震海没有收过霞光的一分钱,没有从霞光获得过一点儿好处――除了在霞光吃过几顿饭。”
“可是有人反映,霞光在上市之后不久,曾经将一部分股票分送给海城市的上上下下,难道没有送你?”刘副书记不紧不慢地提醒道。
沙震海一拍脑袋:“哦!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霞光上市后,成达那小子上蹿下跳,拿着霞光的股票为好人。那天晚上送了一些不记名的股票到我家,我回到家里后老婆告诉我这件事,我立刻叫来秘书,让他抓紧时间给退回去。第二天中午下班的时候,秘书告诉我,股票已经退回去了。因为这是明摆着的商业贿赂,稍微有一些党性的人谁敢收?”
“可是这些股票并没有退回到成达手里。”刘副书记眼睛盯着沙震海,一字一句地说道,“霞光的本帐里很清楚地写着,送市沙震海副书记3000原始股,按当时的市值算,该是五万元左右。账本上并没有写明你已经将股票退回,难道是霞光的账目记录不清吗?”
沙震海火气上撞,腾地站起身来:“刘副书记,咱们是多年的老相识了,我沙震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心知肚明。我沙震海参加工作三十多年,也有三十多年党龄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别说那区区五万块钱,就是五十万摆在我姓沙的面前,我也不会动它一指头。你可以找我的秘书来对对证,也可以找我的老婆来问一问,我沙震海到底有没有将那些股票给贪了!”
“别激动,老沙。”刘书记的目光依然不依不饶地盯着沙震海,语气却和缓了不少,“其实这件事不仅是针对你自己,这件事牵涉到海城很多的人。”
“那你也没有必要拿我先开一刀啊!”沙震海依然愤愤不平。
“这就不怨我了。”刘副书记眼中含着促狭的笑意,对沙震海说道,“要怪的话,你就怪庙镇隋姓老三吧。”
沙震海身子一震,瞪大了眼睛看着刘副书记,好象看见了一个怪物。
“刚才来你们办公大楼的时候,有个女人拦住了我的车,她托我给你带个口信,说是庙镇隋姓老三有要事相求。”刘副书记淡淡地说道。
有汗珠从沙震海沟壑纵横的额头上滑落。
9
谁有孟浪的青春,谁便有悔恨的晚年。忘记了是那位先人说过的话了。
沙震海沙副书记当初在故道县庙镇干乡长的时候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他的爱人在故道县城上班,他本人则在离县城八十余里的乡镇上干镇长。那个时候的交通并不象现在这样方便,整个庙镇只有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其他部件都响的破吉普,而且还基本上是书记的专车。沙震海一般情况下是一星期一次回县城与爱人相会。要是正巧碰上镇上有事,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便很正常了。
那年遇上隋姓老三的时候正是沙震海半个多月没有回家的有利时机。三夏忙过,秋收还没有到来,趁着农闲时分,乡镇上便组织了一台庆丰收晚会,调动各村的文艺骨干来镇上粉墨登场,好好地放松一下老少爷们那因为抢农时而绷紧了的神经。
大戏开演在苗镇驻地的高台上。明晃晃的电灯高高挂起,六个高音喇叭分不同的方向绑在杆子上。镇上的领导作为嘉宾被安排在第一排,其他的父老乡亲各带板凳、杌子、椅子之类的随便落座。
演出在闹闹攘攘的声音中开始了。先是有人唱了一段《打虎上山》,获得了满场的喝彩,接着又有一位盲先生敲着小鼓来了一段已经被本地化的京韵大鼓,被喊了个倒彩。沙震海记忆里最深的应该是最后压轴的那折《赵美蓉观灯》了。
茂腔是海城本地最古老的戏种之一, 据说是在民间小演唱“周姑子”的基础上,吸收采用了柳琴戏的音乐曲调和伴奏乐器而形成的,因其受拉魂腔的影响,女腔原板唱腔下句句尾音加了“冒”的演唱形式(二腔句尾音向上翻高八度)。因此艺人们便根据“冒”的同音字——“茂”,将其改名为“茂腔”了。它的唱腔没有黄梅和越剧的那些曲里拐弯,唱起来只有几种简单的变化,无论是男腔女腔,听起来好象都有一些悲悲凄凄的感觉。但是也有一些例外,就像《赵美蓉观灯》这一折,却是处处充满了欢乐和灵动。
元宵之夜,女扮男装的少女赵美蓉来到了古都东京,被眼前美不胜收的万盏灯火搞得心花怒放,赞叹不已。一身古代少女打扮的隋家老三,忽闪着被油墨描得脉脉含情的大眼睛,扭着细细的腰肢,莲步轻移,水袖飘飞,数百句的唱段,被唱得环环相扣,酣美流畅,把一个几千年前误打误撞进得京城大开眼界的少女演绎得入丝入扣,天真活泼有不失娇媚。
估计沙震海那个时候是看进去戏里了。要不他也不会在上台接见演员的时候,狠狠地捏了捏隋老三的嫩手。这一捏不要紧,半夜里他躺在宿舍里敞着窗子边享受凉风,边想着赵美蓉的时候,戏台上的赵美蓉走下了戏台,变成了隋家老三悄悄地潜了进来,一个颤巍巍、水样冰滑的胴体让他模糊了戏里戏外。
一年以后,沙震海调到另外一个乡镇干书记去了,隋家老三干净利落地生下了一个孩子。大姑娘生孩子,在六十年代那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丑事。所以隋家老三便乘着天还没有亮,找张破席子将孩子一裹,放到了乡镇医院的门口,一直等到有人把孩子捡走。孩子后来便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了。
沙震海的爱人也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从小便有些不太灵精,小学一年级愣是上了整整五年还没毕业,便索性不让他上学了,放在家里养了起来。时至今日沙震海还在为他的大儿子犯愁,三十多岁的儿子长得五大三粗了,整天价除了憨吃憨谁,便是缠着向他要媳妇。为他争气长脸的是他的二儿子,就是曾经跟我同事过的那位沙副主任,如今他已经是海城事务局的办公室主任了。
庙镇的隋家老三勇敢地奉献了自己,为沙震海生下了儿子,却忘记了向沙震海要个说法。她后来嫁到了邻村,便一直没有生育。也许她只是固守着那夜的激情和回味,却从来不肯走出苗镇,去寻找她心上念念不忘的沙震海。虽然她也知道,今天的沙震海已经是一个一句话就可以改变她后半生的人物了。
而唯一能够让她非要见沙震海不可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一天我悄悄地来到了庙镇,找到了隋家老三。我悄悄地告诉她,沙震海已经找到了她当年丢弃的儿子。
隋家老三心口最大的痛不是沙震海没有给与她应该得到的生活,折磨得她长夜难眠的是她丢弃掉的那个儿子。
她眼含着混浊的泪水絮絮叨叨地说,她一闭眼就会看到儿子那明亮的眼睛,那眼睛里射出的不是目光,而是刀子,一刀一刀地在割她的心。
“见到你的儿子,你就会心安了。”我一脸同情地说。
10
憨哥你是搞文学的,你可以想象得出沙震海看到隋家老三的情形,但是我不能再做详尽地描述,那样的话我的负罪感会更强烈。我欺骗了隋家老三,利用了老人思儿心切,利用了她最善良的忏悔,将她从百里以外骗到了海城,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给沙震海好看,翻出他陈年的风流老帐,让他灰头灰脑颜面大失,让他失却上级的信任和群众的信赖,从而乖乖地退出竞争市长的行列,为我的瑰湄的顺利升迁扫平一切障碍。
看来目的已经达到了。沙震海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办公大楼时,隋家老三并没有跟在他的身后。蹒跚地走在海城综合办公大楼的楼梯上,隋家老三只是不停地机械地摇着头,嘴里好象在唱着一句久违了的唱腔:“裴秀英,泪满腮,想起彦贵兄弟来……”
我知道这是茂腔《西京》,也叫《裴秀英告状》,还叫《裴秀英寻夫》。
这天傍晚,海城的人突然发现,西天罕见地升起了一片彩霞,将微波荡漾的泱水河面染成一片血红。
血红河面上漂浮着一具五十多岁的老女人的尸体。灰白的头发随着水波四散飘摇,大瞪的双眼仿佛还有很多的不舍,干瘦的身躯在夕阳的余晖里载沉载浮。
我带着一些愧疚,从议论纷纷的人群后悄然离去,却在回头的瞬间,心脏猛地好象遭到电击,剧烈地疼了起来。扶住旁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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