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一向是成群结队地出来捕猎,遇到它们比遇到狼还要命。
卫桡拉住苏颜的眼睛,声音抖得说不出话来:“上树,快!上树去!”
苏颜呕得头晕眼花,上树谈何容易?何况那些饿急眼的畜生已经层层围了上来,哪里还有时间容他们爬上树?苏颜仓皇四顾,为了躲避流民,她和卫桡都尽量挑着人少的路走。此时此刻天色还没有放亮,只怕方圆几里之内都没有人烟——真正是求助无门。
苏颜抓紧了卫桡,紧紧靠着背后的大树,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野狗们低低地呜咽着将包围圈一点一点地缩小。
野狗群的后面蓦然间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随即,一只血淋淋的野狗“砰”地一声跌落在了他们身前不足十尺远的地方,溅起的血雾几乎喷上了他们的鞋子。红了眼的野狗们顿时一拥而上,不顾一切地撕咬起来。
黑色的人影一前一后飞掠而来,将树下惊呆了的苏颜和卫桡夹在腋下。足尖点在野狗的背上,飞也似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苏颜睁开眼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漆黑。竟然已经是深夜了。
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时,肩上却忽然多了一只手,十分温柔地将她推回了枕头上。然后拉过被角一直盖到了她的下巴上。
苏颜脑海中紧绷着的那根弦顿时松弛了下来。
相同的动作,这双手做过了无数次。在她神智不清的那段时间里,同样的动作每一天都不知要重复多少遍。早已经熟悉到了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的程度。
“血衣?”苏颜微微叹息:“你一直让人跟着我?”
她能感觉到顾血衣就坐在她的身边,但是房间里没有烛火,窗外又没有一丝的星光,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顾血衣没有出声,却抬起了一只手轻轻地拂开了挡在她眼前的一缕头发。
他是习武之人,即使在黑暗中,视物也远比寻常人来得清楚。他能看清她的脸比离开之前要消瘦,下颌压着棉被,尖尖的,几乎没有肉。
那个男人看到了,也会象他这样心疼的吧?
“血衣?”听不到他的声音,苏颜微微有些不安:“你说话。”
顾血衣“嗯”了一声,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想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坐着,看着。在她还在身边的时候,把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皮肤的温度和触感……一样一样统统刻进记忆里去。
如果刚刚接到殷仲死讯的时候,就带着她远远地离开,西疆也好、南疆也罢,有多远就走多远,远到……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爬回睢阳去翻殷仲的尸体;远到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再看到长安城……
那她是不是就真的属于自己了呢?可以每天都光明正大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入睡再醒来……
看着她望着自己,然后透过自己的脸想象另外一个男人……
顾血衣收回了自己的手,苦笑着靠回了床柱上。
“别怕。”他压了压她的被角,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于是想起自从刘濞下葬以来,他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苏颜听到他的声音果然有些惊讶:“你的声音怎么……”
“没什么。”顾血衣望着她,声音里不知不觉透出了几分艰涩的味道:“你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送你回去。”
棉被的下面,苏颜的身体猛然一抖。
顾血衣索性一口气说完。他不知道再犹豫下去,自己会不会改变主意,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带着她逃走:“我见到殷仲了,我答应他送你回长安去。”
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话,房间里重新沉寂下来。
顾血衣忽然觉得心都空了。空虚的感觉无边无际。象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间拔掉了塞子,露出了下面那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不知道该拿什么才能把它填起来。
苏颜说不出话来,身体却一直抖一直抖。让他觉得整张床都要抖起来了。顾血衣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他的话难以相信。或许……要等震惊过后喜悦才会到来……
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疲倦,全身都没了力气。连声音都显得轻飘飘的:“他已经跟着周亚夫的大军回长安了。他的母亲和弟弟也被皇帝接回了长安。皇帝还用得着他,自然会饶了他的命。听说他还是想回霸上去,你们一家……可以团圆了……”
苏颜还是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要追问的愿望盘旋在心头,强烈得几乎按捺不住。可是面前的这个人,他的消沉失落却是如此地明显,她没有办法装做看不见。
沉默中,有无形的东西一层一层压上了彼此的心头。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疼痛难忍。顾血衣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最开始不是那么卖命地要和殷仲做交易……以至于一次一次错失了带她离开的机会;如果自己离开吴国的时候再坚决一点……如果自己再自私一点……哪怕一点点……
结局会不会不同?
顾血衣问自己:会吗?一个人骨子里对于亲情那种虚幻东西的渴求,总是比习惯更深刻,比本能更顽固。若将自己再放回当时的境况里去,自己……恐怕还是会这么做的……
如此说来,眼前的一切是早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的结局。
“你还会记得我吗?”他问。淡淡的语气不像是在问别人,倒象是在问自己。
“会,”她答得自然而肯定:“当然会。”
“是吗?”他自嘲地笑:“都记得什么呢?”
“你在马车里点我的穴道;在客栈里吓唬我要放我的血去炼药……”
“多么糟糕的开始。”顾血衣笑了:“如果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刚好被街上的小混混们欺负该多好。我会替你把小混混们都打跑。然后解下袍子披在你身上送你回家,然后……”
顾血衣忽然觉得这才应该是他们认识的方式。简简单单,没有交易,没有算计。从第一眼开始她就对他心存好感……
那该多好呢?
“你会记得我吧?”天快亮的时候,他又问。
“会。当然会。”
“记点好的。比如我喂你吃药什么的……”
“我会。”
“其实我没想真的取你的血炼药,那是吓唬你呢。”
“我知道。”
“我叫顾血衣。”
“我记得。”
“顾血衣最喜欢的人是苏颜。”
“……”
“顾血衣希望她每天都快快乐乐,即使他看不见也没关系。”
“……”
“这些很重要,你会都记得吗?”
“……会。”
“那就好。”
“……”
他听见了她在抽泣,他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泣呢,如果是最后一次……那就哭吧。心只有痛过,才会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就让他……自私一次吧。
自从知道苏颜要把他留在血衣门,卫桡就开始跟她冷战。她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装听不见,可是听见她在自己身后叹息,他心里又好像猫抓似的难受。
僵持了一路。当马车绕过巍峨的长安城,来到西门外的送别亭时,卫桡终于开始后悔了。抓着车门哭丧着脸,任谁来劝也不肯松手。最后惹急了顾血衣,二话不说揪着他的领子就往回走。
卫桡知道他是有身手的人,情知躲不过也就不躲了。只是一路干嚎,不停地喊着苏颜的名字。
顾血衣额头青筋直跳,刚喊了一句:“再嚎我就宰了你……”
就听身后传来苏颜的声音,低低柔柔的声音里隐含着不安:“血衣,请你好好教他一点本事吧。”
顾血衣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好。”
苏颜从马车里探出头,泪汪汪地看着他的背影:“你要保重。”
顾血衣深深吸了口气:“我会。”等了等不见她再说什么,想回头终究不敢回头。只得拖着卫桡继续往前走。卫桡红着眼睛还在不停地喊:“颜姐姐!颜姐姐!”
“别喊了!”顾血衣语气不耐:“哭天喊地的,你是不是男人?再喊我打断你的腿!”
卫桡哭丧着脸:“你答应过要好好照顾我的。”
“那你就给我闭嘴!”顾血衣不耐烦地在他腿上踢了一脚:“你本来就过了打根基的年龄,资质又寻常。若不是答应了她,你这样的资质想要进我血衣门是万万不能的。”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卫桡连忙回身去看。孤零零的马车还停在亭边,苏颜掀着帘子还在朝他们的方向张望。只是离得远,面目已经看不清了。回身再看看顾血衣,沉着一张脸,幽幽的目光中仿佛有暗火在跳跃。再仔细看时,却又觉得深不可测,仿佛所有的情绪都收了起来。
卫桡总觉得他是不会放苏颜走的,可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卫桡看看他,再看看远处的马车,正想说话的时候,就听到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
卫桡随声望去,一队人马正顺着官道朝这边走来。当先一匹神骏的黑马,马上骑士着黑甲。虽然看不清眉目,但是磊磊英气却宛如正午的骄阳一般,迫得人不能直视。
生平不曾见过这样英姿飒爽的人物,卫桡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马上的骑士看到马车,蓦然间拉紧了缰绳飞也似地冲了过去,不等马匹停稳便飞身跃下了马背,三步两步地冲到马车前面,一把掀开了帘子。
卫桡瞪大了双眼,伸手去拽顾血衣:“他……他……”
顾血衣没有理会他。依然站得僵直。
卫桡回身看时,那穿着黑甲的骑士已经将苏颜抱出了马车,紧紧搂在了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卫桡的错觉,只觉得身旁的顾血衣有些微微的发抖。他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竟然不敢抬头去看。
苏颜和那个骑士被随后赶来的一群人团团围住,簇拥着去了。人群中的苏颜似乎回过头来朝他们的方向张望,可是她的脸很快就淹没在了人群里,再也看不见了。
太阳越升越高,大路上的浮土泛着明晃晃的颜色,格外的寂寞。
“走吧,”顾血衣转身走下了山坡。
卫桡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官道,只觉得一颗心空荡荡的,涌满了莫名的东西,怅怅然地。可这情绪到底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了。于是大踏步地追上了顾血衣,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会教我武功吗?”
顾血衣头也不抬地问他:“学武功做什么?”
“找家人。”卫桡想了想:“去霸上看苏颜。”
顾血衣的唇角弯了弯。
卫桡不见他点头,不放心地追问:“你会教我的吧?”
顾血衣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着树冠上方碧蓝如洗的天空。
这是长安的天空。和南疆总是缠绵着阴云的天气完全不同。这里总是阳光明媚,总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天空蓝得象最纯粹的宝石,连一丝杂质都没有。看得久了,仿佛连魂魄都要被那湛蓝的虚无吸了进去。
顾血衣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碧蓝的天空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里,就像所有那些令他动心的过往一样,刻进了心里便再也无法忘记。
空气中浮动着丁香花的味道。这是夏天即将来临的味道。
温暖,而清馨。
他垂下视线望着面前的少年,微微挑起的唇角终于化成了一个真正的微笑:“这样吧,你若是答应将来去看望她的时候带着我,我便教你。如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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