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打断了他的话:“知道如何?你终究是不信我。”
黑暗中的人影陷入沉默。于是殷仲又笑:“曹焕打不下睢阳城——只有拿下睢阳,你才有一面可以抵挡周亚夫的盾。刘濞,这场仗,你输定了。”说道最后几个字,殷仲笑得张狂。肆无忌惮的笑声如长箭一般深深射中了藏身于黑暗中的男人。
“殷仲……”
殷仲笑声渐渐凄厉,带着几乎无法控制的颤音:“刘濞,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离开这里。我会用你的人头来报复你授意曹焕的那一箭。”
“殷仲,你我都是没有退路的人。我活你才能活。”微微慌乱,然而却是笃定的语气。
“你错了,”殷仲复又大笑:“你的生死与我无关。我只是你们游戏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棋子。而你呢?皇帝要你的命、周亚夫要你的命、梁王要你的命,就连我都要取你的命——你注定要死于非命。这就是报应!刘濞,这就是上天对你的报应!”
黑暗中的男人脚步踉跄,仓皇离开了。而殷仲的眼中却笑出了眼泪——如果真有上天,那么他们都遭到了报应不是吗?
白天的脚步紧随在夜晚之后,继续在殷仲迟滞的瞳孔里凌乱地交替。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黑夜,他想见的人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殷仲从不安稳的浅眠里睁开了双眼,看到了面前的男人半蹲在自己的面前,背后是一团模糊的光影。有点红,有点亮。象是篝火的光。
“薛陈,”殷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薛陈,你还活着?”
薛陈微微一笑,笑容却无比苦涩:“是,我还活着。”
殷仲也笑,仿佛在学着面前这人的表情一样:“那么刘濞还活着吗?”
薛陈点点头:“也活着,但是……已经很不好了。”
殷仲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周亚夫截断了刘濞的粮道?”
薛陈神情苦涩地再度点头。
殷仲颇有些恶意地咧嘴一笑,“他被周亚夫诱到了淮北平地?”
薛陈微微垂下了眼睑:“王上见睢阳久战无果。便命我北至下邑到周亚夫军营求战。可是没有粮草,很多士兵都饿死了,没有饿死的也都逃走了……”他的眼下微微透出了一丝润湿:“我败了。我一败涂地。”
殷仲脸上恶毒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他向后一靠,低低问道:“刘濞呢?”
薛陈勉勉强强打起了一点精神:“在收拾残部,打算退守丹徒。”说到这里,神色忽然间象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抽出了腰畔的长刀,急切地说道:“我来,是因为偷听到他在和应高商议要如何处置你。只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拉过殷仲的镣铐,长刀猛然剁下,“当”地一声溅起一团刺眼的火花。殷仲下意识地闭起了双眼,再睁开的时候,镣铐依然如故。而薛陈的神色却有些明显的发愣。
这一刀虽然没有劈开殷仲的镣铐,却不合时宜地惊动了外面的看守。帐篷的帘子被掀开,外面是蒙蒙夜色和隐隐的火光,几个模糊的人影挤在一起向里张望,随即便大呼小叫了起来。
薛陈面色沉静,手起刀落,再一次重重地砍在了镣铐上。即使在沉沉夜幕中,殷仲还是看到了黑色的镣铐上泛起了几道微微发白的浅痕。但是距离削断却显然遥遥无期。殷仲一脚踹开了薛陈,厉声喝道:“你快走!”
薛陈踉跄两步,回过身来望着他。一咬牙手中的长刀用力砍向了他身后的木柱。
“砰”地一声响,木柱猛然一晃,簌簌的灰尘纷纷飘落。殷仲身不由己跟着木柱摇晃。一下又一下,薛陈仿佛铁了心要斩断这根木柱,不但对涌进帐篷里的士兵视而不见。就连那疾速刺过来的长刀也全然不加理会。
“当心!”殷仲飞起一脚踢在薛陈的刀鞘上。刀鞘被踢得飞了起来,“啪”地一声打中了最前面那士兵的长刀。士兵身体一歪,殷仲半探起身来,重重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这士兵惨叫一声,猛然向后一跳,撞在身后的士兵身上,几个人都踉踉跄跄地歪倒在了一边。而殷仲也因为这样的一个动作而瘫软在地,喘个不停。一把长刀就在这个时候穿过了他的头顶,无声无息地刺进了薛陈的后背。
殷仲眼睁睁地看着一截血红的刀尖从薛陈的胸口倏地一下探了出来,又飞快地收了回去。而薛陈只是略一停顿,甚至不曾低头去看一看自己胸前渗出的殷红。就仿佛完全没有发觉周围都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一刀接一刀砍在那碗口粗细的木柱上。
帐篷猛然间发出“咯吱”一声裂响。随即半副帐篷便如同骤然展开的巨大羽翼一般铺天盖地地朝着他们压了下来,堪堪支撑在了半人高的地方。而薛陈也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便跪倒在了殷仲的身前。
生怕被压在帐篷里的士兵都大呼小叫地退了出去。火光却越来越近,近到殷仲甚至能够看清楚顺着薛陈额头滚滚而下的汗珠。
殷仲挣不开捆缚着自己的镣铐,想要伸手扶住他,可是终究差了那么一点点。想要脱离木柱的束缚,他必须将镣铐举过头。可是压在半截木柱上方的是整座帐篷。而此刻的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将那一团粗重的牛皮推开了。
薛陈的整个前襟都已经被鲜血染透了。他凑近了两步,慢慢地握住了殷仲的手,他的手被鲜血黏的湿滑,仿佛怎么握也握不紧。越来越近的火光在他的脸上涂染出一层明暗不定的诡异红色,在那被血色浸染的眼眸深处,原来满是歉意的地方,此时此刻却是一片无比愉悦的释然。
殷仲望着他,原本已干涸的心底里再度澎湃起了灼人的潮热,顺着他的咽喉一直升腾到了他的眼里。在那里氤氲成一片水雾模糊。了然,却痛彻心扉。
帐篷已经被火把点燃,熊熊的火光里,薛陈的眼睑慢慢合上了。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片婴儿般的纯净安详。
汹涌的泪水肆无忌惮地冲出殷仲的眼眶,下一秒却已被扑面而来的灼热火苗烤干了。透过眼里模糊的水雾看出去,整个世界都已变成了一片狰狞的火光。
跳跃的火苗越来越近,渐渐地舔着了他的靴底,他的衣角和他手臂间已经沉沉睡去的薛陈。殷仲抱紧了手里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身体,低声说道:“兄弟,别走太快,好歹等等我。别让我过去了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你们都得等等我。还有我的……阿颜……,都要等着我……”
苏颜看看脚下碎成了一地的花瓶,再看看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象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喃喃反问:“你说什么?”
江鹞不自然地转开了视线:“我说,吴王的兵已经败了……”
苏颜迟疑地打断了他的话:“我问的是后面的那一句。”
江鹞看看半开的窗外一树红色的梅花,再看看斜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的顾血衣,视线终究无可避免地回到了苏颜的脸上:“我说……殷仲带兵攻打睢阳时,被吴王手下的人暗算。死在了阵前……”
苏颜的手还保持着捧着花瓶的姿势,人却瞬间变得僵硬了。
江鹞求救似的看看顾血衣,顾血衣却还沉浸在震惊里。没有血色的脸上一片茫然之色,全然没有注意到江鹞求救的目光。
苏颜仿佛被抽掉了支柱的玩偶娃娃一样慢慢地软倒在了地上。顾血衣如梦初醒,挣扎着下了床,想要走过去扶起她来。可是走近了,才知道她并没有哭,只是痴痴地坐着。不知在看什么,目光迷迷蒙蒙地只是盯着自己的手。
顾血衣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按在一片碎片上,殷红的血迹正顺着花瓶里的水渍丝丝晕染开来。而她却仿佛已经失去了痛觉,只是怔怔地看着,怔怔地出神。
顾血衣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阿颜。”他轻轻亲吻那冰凉的指尖,轻轻地唤她的名字:“阿颜。”
苏颜抬起头,目光里一刹清醒一刹迷蒙。望着他,却仿佛已经忘记了他是谁。
“阿颜,”顾血衣轻轻地抚摸她的脸,满目疼惜:“阿颜,你哭出来吧。哭吧,阿颜。”
苏颜摇了摇头,“他说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不许哭。而且……他不是快回来了?我为什么要哭?”
一滴泪涌出了顾血衣的眼角,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这一点灼热似乎惊动了她,苏颜惊跳起来,一把捧起了顾血衣的脸颊,担忧地望着他:“是你的伤口又痛了吗?血衣?”
顾血衣再也忍耐不住,伸开手臂将她死命地搂进了自己的怀里。泪如泉涌。
苏颜缓缓地抬起手臂,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要哭。血衣你不要哭。你要快点好起来。”
顾血衣用力点头。
伏在他胸前的苏颜恍惚地笑了:“好起来你才能带我去找他,对不对?”
“对。”眼里灌进嘴里,是入骨的咸涩。
“找不到怎么办呢?”苏颜不放心地追问。
“那我们就一直找,一直找,一直……找到为止。”
第七十一章'VIP'
大火已经熊熊蔓延开来,借着风势疯狂地席卷了整个营地。到处都是衣衫不整的士兵,有点忙着拉扯马匹,有的只顾了自己往外跑。尽管牛角号吹得震天响,还是没能震住这一群已经慌了神的人。
银枪从敲晕了的士兵身上扒下来的铠甲有点小,但是在这样混乱的时刻,这样的细节是没有人会去注意的。因此,银枪几乎不费什么周折就摸到了关押殷仲的帐篷外。
帐篷倒了一半,几乎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半截被削断的木柱上。帐篷的边缘已经着了起来,借着火光,银枪清楚地看到了木柱下紧紧依偎的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地,不知是受伤了还是……
“将军?”银枪悄声唤道:“将军?”
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银枪不免心头焦急。用手中的银钩利落地削开了帐篷,不由分说拉住了一个人的双脚便往外拽。镣铐发出哗啦啦一阵响声,便再也拽不动了。
相邻的帐篷已经开始燃烧,火势逼近,几乎烧着了银枪的鬓发。正在焦急,另一侧一个熟悉的人影趁乱摸了过来。银枪不觉大喜:“其瑛,我们要先把帐篷搬开。”
其瑛也穿着吴军的铠甲,厚重的头盔几乎盖住了她的半张脸。火光里,只看到她尖巧的下颌,就连紧紧抿起的唇角都透着异样的决绝。
搬开已经烧着了的帐篷,斩断木柱,这些看似难以完成的任务因为有了帮手并没有多么困难就迅速地完成了。殷仲的头垂着,臂弯里还搂着薛陈。其瑛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脉息,冲着银枪喊道:“急怒攻心。不碍事。另外那个人已经没救了。”
两个人一起从殷仲怀里拽出了薛陈的尸体。银枪将殷仲的身体负在背上,十分小心地沿着预定的路线往外撤。
火势由营地的东南方开始燃起,那里是主帅的宿处。大半的士兵都忙于赶去救援。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军中原本就弥漫着草木皆兵的不安——在大军即将撤退的关口,一旦被甩下,也许就永远地掉队了。即使每个人都知道兵败如山倒,可是在没有了后路的情况下,别无选择地随着倒塌的靠山一起往前冲。
夜色给这场人为的纵火平添了莫名的狰狞。银枪已经听到了远处的口哨——洗砚阁的兄弟们已经全部撤出了营地。
银枪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就在此时,一支长箭夹杂着凄厉的哨音呼啸而至,险险地擦过了银枪的耳边,射入了前方的旗杆。随即又是一支长箭,被其瑛的长刀挑开。
“你带将军先走!”其瑛急切地催促他。
银枪飞快地回视,一队黑压压的骑兵正飞快地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夜色中长箭如飞蝗般,尖利的哨音带着一种令人防不胜防的畏惧。
“快走!”其瑛舞动长刀,飞快地将射来的长箭一一挑开。
银枪不敢再迟疑,飞快地绕过了一排燃烧着的兵器架,借着几处蹩脚的遮掩飞快地离开了营地。
营地的外面便是一片稀稀落落的树林,越是往里走林木便越是浓密。当黑暗的林地带着特有的潮冷气息扑面而来时,银枪再也支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被枯藤绊倒。有人伸手过来搀扶他,也有的人小心翼翼地解下了他背后的殷仲。
银枪回过身,从高处看过去,下方的营地已经燃成了一片熊熊的火场。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被一队骑兵团团围住,却还在徒劳地苦苦支撑。纵然离得远,银枪还是看出她受了伤,动作已经明显地迟滞。就在银枪眨眼之间,其瑛的身影猛然顿了一下,随即便踉踉跄跄地向后倒去,不偏不倚撞入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围着她的骑兵们纷纷闪开了。而那小小的火团却还在苦苦挣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夹杂在一团刺眼的火光里摇摇摆摆,终于汇入了连绵的大火里。
银枪的眼底绷出了一片血红。
推开窗,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冬季的夜空总是澄净如宝石,星星点点的闪光也仿佛比平日更清亮。苏颜无意识地搓着双手,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已经看了很久了——久到腿脚都已经酸痛难耐;久到连那些星星都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可是她除了等待天边被浅浅的绯色染亮,又能做些什么呢?越是到了安静的夜晚,她越是睡不着觉。仿佛肢体累到了极处,头脑反而诡异地清明了起来。所以到了夜晚的时候,顾血衣往往要在火盆里放进去一些奇怪的东西——那些黑色的小木屑会让房间里充满了奇怪的味道。幽幽的、绵绵的,闻到那种味道,她的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胶合在一起。尽管脑海里还有一根紧绷的弦无法松弛。
白天里陪伴她的女孩子们都回去休息了。而顾血衣还没有回来,所以今夜,没有人用那种奇怪的味道来催眠她。
苏颜不知道顾血衣去了什么地方。最近的一段时间他总是总出晚归。她不知道他的身体是不是受得了这样的奔波。可他却总是笑微微地说:“我是练武之人,那些外伤早已经恢复了……”
可是他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下颌圆润的轮廓也渐渐地出现了一个单薄的尖角。苏颜有时候也想要问问他都在忙些什么。可是她常常走神,控制不住地走神。等她想起要问他的时候,他往往已经不在身边了。她总是连他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一件暖和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肩上。苏颜回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顾血衣那张苍白的脸。他正伸直了手臂关窗户,好看的眉毛紧紧地皱着,好象很烦恼的样子。
苏颜于是就笑了:“你回来了?”
顾血衣转过头望看她,将她两只冰凉的手拢在了一起,轻轻地搓了搓:“怎么又站在这里吹风呢?”面前的男人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凝神望着自己的时候,眼中拂动着温柔的波光,往往会让自己变得糊涂起来,仿佛还守在离园的书斋里。
苏颜的唇角一点一点弯了起来:“你回来了?”她的声音里不可遏止地喷涌出极浓烈的感情,微微发着颤。仿佛不能相信眼前所见。那微微的颤抖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就连她的肩头也簌簌地抖了起来。
顾血衣微微叹息。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象在安慰一个小孩子一般低声说道:“很晚了,休息吧。”
苏颜点头,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回到了房间里,乖乖地躺回了床榻上。熟悉的香味淡淡袭来,迷蒙中听到床边的男人低低地说道:“我的父亲处境很糟糕,我必须去看一看。我很快就回来。”
没有睁眼,苏颜的脑海里却渐渐地清醒了过来。原来他又要离开了。这一次会是多久呢?三五天?十天?半个月?
她想要问一问,可是所有的疑问都在席卷而来的失望里慢慢地沉寂了下去。除了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对于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只是客人。
而且还是个很麻烦的客人。
归根结底她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亲非故,自己的事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拖累他们很久了。
顾血衣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