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伏在他的肩头上望着夜色中暗影憧憧的一片宫殿楼台,心中不由有些惶惑。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将离开梁王宫的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奔行中的身体猛然顿住。苏颜立刻感觉到他背部的肌肉倏地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头来看时,便听他语气急促地嘱咐她:“闭上眼。”
苏颜连忙闭起了双眼,随即一条软鞭样的东西迅速绕上了她的腰身,将她紧紧地缚在了顾血衣的背上。苏颜虽然不明白他遇到了什么样的阻拦,但是这样的一个动作所代表的含义却无端地令她有些心惊——这显然是一个令他无法忽视的对手。
“看,我们竟然在这里见面了。”似曾相识的声音,冷冷的笑音微微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粘滑:“几时来到睢阳?顾门主竟然也不来看我,真是越来越见外了。”
顾血衣漫声应道:“天下人都知道容兄是梁王殿下的大司马,位高权重。我无缘无故地去拜望你,旁人还以为我是有意攀附。传扬出去岂不是叫人小看了我血衣门?”
“这是哪里话?”容裟大笑:“你我相识一场,门主又是容某十分敬重之人,哪里谈得到攀附不攀附呢?只怕我这点小富贵入不了门主的法眼呢。”
顾血衣客客气气地应道:“好说,好说。”
容裟又笑:“远道是客。顾门主既然来了,做兄弟的自然要好好做个东道。水酒已经备好,怎么样?顾门主?赏个脸吧。”
顾血衣摇了摇头,依然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容兄的好意,兄弟改日来领吧。今天实在是还有要事处理,就不叨扰容兄了……”
苏颜听着两个男人你来我往的客气话正在暗自惊讶,顾血衣的身体已猛然闪到了一边。随即苏颜的耳边响起叮叮当当的几声脆响。一道锐利的寒光从她的耳边扫过,带起了一阵热辣辣的刺痛。与此同时,被削断的一缕鬓发也擦过顾血衣的脸颊,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
顾血衣揽着她腿弯的双手不由一紧,声音里已经透出了一丝惊慌:“阿颜?”
苏颜应该告诉他自己没有事的,可是就在她张口的瞬间,先有一股酸热迅速地漫上了心头。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的东西,却因他一句低低的呼唤,再也无法掩饰地呈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亲密的姿势,她能听到他每一次绵长的呼吸,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背肌每一次的收缩与扭结……,就仿佛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借着肢体的缠绕将他的心无比亲密地和她捆绑在了一起。
也许是自己坚持的太久了,潜意识里早已渴求着这样的一个支撑;也许只是这一刻的夜太冷太凶险,而他的味道他的温度都太过真切,真切的让她身不由己就有了想要靠一靠的渴望……
她环紧了他的肩膀,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一僵又松弛了下来。苏颜闭上眼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这一刻,她忽然发觉自己也是累极了的人。心里绷紧的弦一旦松弛了下来,反而格外疲倦的感觉。疲倦到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就连一声令人齿冷的锐响划过她的后背也不能令她睁开眼去计较了。所有的焦虑和担忧在这一刻统统沉淀了下去,只剩下这么一个可以让她闭着眼靠上去的肩膀。
自从……那个寒冷的早晨殷仲一去不返之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安心过了。
她听见容裟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在他们的身后大喊:“给我追!”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带着她不停地起落。兵器相击的声音时远时近,而空气中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浓。
苏颜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固执地不肯睁眼,有那么一两次,有尖利的东西几乎刺进了她的肩背,可是却没有带来疼痛的感觉。她知道是他那件古怪的袍子在保护着她——虽然没有游走江湖的经验,但她毕竟不是小孩子那么好欺骗的了。
明明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可是却有汗水顺着他的鬓发不停地流下来,一直流到了他的衣领里。连她的额头都沾湿了,在寒风里刺骨的凉。她知道他的力气快要耗尽了,可是却他还在不停地跟她说话,仿佛要从她的声音里汲取到足够的力量。5 Y5 W9 o4 }7 D' R
“我刚发现你很沉。你应该很胖吧?”
“你的鞋掉了一只。我赔给你吧。我赔你最好的。你知道长安的阈鹨坊吗……”
“我的属下放了火就会找到这里来,所以你不要被眼前这些小喽罗们吓到了……”
……
有几点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她的额头上。苏颜下意识地伸手去抹,却抹了满手的腥热。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她不知道他还能再支撑多久。而夜仍然长得没有尽头。
当他终于和他的属下汇合,并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将那所有的厮杀都远远抛在脑后时,墨蓝色的天空中已经透出了薄薄的一层绯色。
“睁眼吧,我可没有力气再背着你了。”顾血衣气喘吁吁地笑了起来。他转过头的时候,冰凉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扫过了她的眉尖。干裂的嘴唇轻轻摩擦着她额头的皮肤,有种细砂流过似的温柔。
下一秒,他便靠着树干一点一点地软到了下来。甚至来不及解开将他们缠绕在一起的软鞭,便带着她跪在了积雪覆盖的坡地上。
苏颜大骇:“顾血衣!”
顾血衣喉头咯地一声响,仿佛在竭力隐忍着什么。软鞭的绳结系在他的胸前,苏颜只能费力地将双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去解开,可是她的手刚刚碰到那个坚硬的结扣,就有湿热的东西喷溅在了她的手背上。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苏颜僵硬的大脑刚刚反应过来那是他的血,顾血衣的身影一晃,又一口鲜血喷溅了出来。他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了似的,一头栽倒在了雪地上。
“顾血衣!血衣!”苏颜的双臂还交握在他的胸前,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搀扶起来了。
从侧面望过去,他的皮肤已经流失了血色,呈现出令人心惊的灰白色。眼睑阂着,宛如蝶翼般低低垂下一弯温柔的弧度。苏颜慌乱地把脸颊凑过去,他的皮肤冰凉,了无生气。
绳结上因为浸了他的鲜血而越加粘滑。无论她怎么用力也撕扯不开了。苏颜举目四望,荒寂的山林里杳无人烟。耳畔除了风声就只有自己惶急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口,象一把无形的大锤。
他的属下能找到这里来吗?
她看看怀抱里满身是血的男人。这个救她出了牢笼的男人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冰冷。而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
从来不知道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如此地令人绝望。
苏颜紧贴着他的脸颊放声大哭。
第六十八章
殷仲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终于停在了一个黑色的记号上。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力一点,斩钉截铁地说道:“就是这里——棘壁!”他抬头望向吴王,双眼之中神采奕奕:“取棘壁,围睢阳。攻下梁国之后与诸王会师洛阳,便可一路长驱直入,直取长安!”
吴王捋着短须,若有所思地盯着地图上的黑色记号陷入了沉思。
他不开口,薛陈等人自然不敢开口。军帐中紧张的气氛渐渐由沉默变得压抑。寂静中,只有吴王的靴底踏在软毡上发出的低微的沙沙声。沉默良久,吴王抬起头来,阴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又落在了殷仲的脸上,“周亚夫不日就要到达昌邑,挥兵南下将我们困在此处的话……”
殷仲微微蹙起眉头:“若我是周亚夫,我便不会来救梁国之围。”他的手指沿着蓝田、武关慢慢向下,若有所思地在东阳周围画了个圈:“周亚夫带兵多年,自然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没有粮草,大军寸步难行——王上明白末将的意思么?”
吴王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你是说……他会违背君命不救梁国之围?”
殷仲摇了摇头:“他会怎么做我猜不到。我只是说,如果换了是我,我会怎么做。”他瞟了一眼吴王微微蹙起的眉头,继续说道:“汉军多车骑,利于平地作战;而我方多步兵,利于险阻。若是被周将军拖入淮北平地,将对我们大为不利。王上……” j0 ?9 P( l4 J' T O ?: Z:
吴王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依殷将军所见,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殷仲的手指按在棘壁的黑色记号上,一字一顿地说:“由棘壁取睢阳。速战速决!”
吴王久久无语。
殷仲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解下外袍刚要递给成庸便被银枪伸手接了过去。殷仲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开了自己的手。
成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色阴沉的殷仲,垂着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气氛便沉闷了下来。
银枪将他的外袍叠好收在一边,十分自然地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了殷仲。望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银枪的声音略显迟疑:“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殷仲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银枪留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侧过头低声说道:“属下觉得,吴王对将军似乎……”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将军出来进去,有没有发觉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将军?”
殷仲的手微微一顿,便若无其事地将水杯放回了案桌上,挑眉望着他轻声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银枪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在了一起:“将军既然知道吴王并不信任将军,为什么还要……”
殷仲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拍了拍银枪的肩膀:“你只看到他在利用我。其实,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他呢?”
“将军……”
殷仲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当日若非皇上默许,梁王如何能肆无忌惮地在长安就对我下手?银枪,想除掉我的人,是皇上。”他望着银枪震惊的神色,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苦涩:“既然他已经对我存了欲除之而后快的想法,我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不是引颈待戮,便是自己杀出一条活路来。银枪,阿颜还在睢阳,生死未卜。而我是朝廷钦犯,到处都有缉捕我的告示,离开吴国我便寸步难行。要想从刘武手里救她出来,我必须要借助吴王的力量……”
“可是……”
“没有可是。”殷仲再度摇头,神情越见干脆:“你准备一下尽快离开。六个时辰之内,我便要带兵攻打棘壁了。”
银枪一把拉住了殷仲的手臂,神情突然激动了起来:“我去救她出来,是不是你就不用再耗在这里让人当刀来使了?!”
殷仲看看他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眼波闪动,却还是别开了视线微微摇头:“银枪,这里是战场,不是你的江湖。”望着银枪不肯松开的手,殷仲再度叹气:“更何况大军压境。此时此刻,只怕连只耗子都无法自如地出入梁国了。”
银枪垂下头,神色之间却突然间怒意勃发:“我去杀了那个狗皇帝!”
殷仲心头一跳,一把将他拽了回来:“银枪!你若是杀了皇上,只怕不等他下葬,刘武便会在窦氏的扶持下登基为帝。到了那时,只怕殷氏九族的性命都难保了!”
情知他所言非虚,银枪忿忿然收住了脚步。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无可派遣,银枪重重一拳擂在木柱上。头顶的帐篷晃了两晃,发出一阵细细簌簌的轻响。
殷仲不禁一笑:“看来,这帐篷架设得倒是满结实的。”
银枪却只是耷拉着脸,对他有意缓和气氛的话充耳不闻。这个样子的银枪,让殷仲不由得心生感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安慰道:“你只管放宽心。在战场上,刘武绝对不是我的对手——你信不信我?”
银枪下意识地抬头。殷仲的眼睛犹如两汪深不可测的水潭,黑湛湛的。有一抹许久不曾看到过的柔和正漂浮在其中,令银枪的心头倏地一热。
“不管怎样,我都会跟着将军。你休想再逼我走了。”明明是要表示决心的一句话,不知怎么,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时却带着几分赌气的味道。
殷仲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一句话也没有说。
深红色的腊梅插在粗陶的水罐里,虽然只是普通人家厨房里使用的粗糙器皿,看上去仍然有种令人眩目的美。
苏颜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花枝,小心翼翼地捧着水罐走到了床边。对着床榻上仍然昏迷不醒的人低声说道:“我听你的属下说,你平时最喜欢这个颜色的花。这是我特意为你折来的。你说,好不好看?”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苏颜将水罐放在案头,伸手折下小小一枝凑近了他的鼻子,“闻闻看,香不香?”红色的花朵滑过他苍白的脸颊,轻轻放在了他的脸颊旁边,苏颜低声说道:“你的属下不是说你身体一向好得很吗?你怎么还不醒呢?”
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苏颜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的颈侧,直到指尖传来脉搏轻轻的跳动,才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房间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样一个幼稚的动作。就仿佛满心的焦虑恐惧,都只有借着指尖传来的微弱撞击才能够抚平。
她还记得他那个名叫江鹞的属下在说起他的情况时,眼里流露出对她明显的不满。却又顾虑着她是顾血衣豁出了性命救回来的人而不好对她横加指责。可是眉目之间有意无意的责怪还是不可避免地刺痛了她。
“门主受了极重的内伤,”江鹞说着忿忿不平地瞥了苏颜一眼:“如果有乌丝软甲防身的话,足可以卸去四成以上的力道……”
苏颜于是知道了那件黑乎乎的古怪长衫叫做乌丝软甲。原本是顾血衣的傍身之宝——可是事已至此,就算再给他披上,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两天之前,江水也带着伤回来了,最重的伤在她的左肩:琵琶骨碎裂了。据说是被黑纱的铜镜敲碎的——那天晚上她一直把黑纱拖在夜昀轩里,结结实实地大战了五百回合。当苏颜问起黑纱的下落时,江水轻描淡写地只说了两个字:“死了。”
苏颜无法想象那样嚣张的一个女人战败而死又是什么样的情形。无论如何,那冰凉的铜镜拍打在脸颊上的不愉快的记忆,永远都只是记忆了。想到这里,苏颜对江水竟然不可遏止地萌生了几分谢意。
“江水今天起来了,”苏颜替昏迷的人拢了拢被角,低声说道:“江鹞出去打探消息,人还没有回来……”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外面响起了院门开合的声音。
这里是距离梁国不远的一处小镇,远离官道,人口又少,故而十分偏僻。苏颜不知道是他们临时找到了这样一个落脚之处,还是说这里本来就是血衣门的一个据点。牵扯到血衣门内部的秘密,对于她这样的身份来说,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普普通通的小小院落,前后不过四五间房。她的卧房和顾血衣的紧挨着。不过几天以来都是在他的房间里照顾着受了伤的人,安排给自己的卧室反而很少回去。
脚步声穿过了小院径直走到了顾血衣的卧房门外,不等苏颜走过去开门,门扇便已经推开了。进来的人是江鹞。
不知道他又带回来什么样的消息……,望着他略显疲惫的黑色脸膛,苏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
江鹞却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走近床边细细地检查了一下顾血衣的情况。这才直起身来慢吞吞地说:“我们的人去过了吴国的大营,还是没能见到殷将军。”
苏颜的心倏地一沉,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鹞似乎有点不忍心看到她这副样子,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晚上也试过了。但是吴军戒备十分森严。我们的人刚一摸进大营就被巡兵发现了行踪。所以……”
苏颜不知该说什么好,心底里的惶急恐惧却越来越强烈。江鹞这么好的身手都无法得知殷仲是否真的藏身在吴王军大营之中……,难道梁王那天所说的“殷将军在吴国作客”的话是假的?只是要骗自己写信的一个借口?
真相如何,苏颜不得而知。可是黑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