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两敲,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个女子要去吴国,我只想知道她到底跟吴国有什么关系?怎么查来查去,查出这么些周折来?!她既然读书识字,必然不会出身于普通人家……洗砚阁有消息了么?”
石钎垂首答道:“银枪快马赶过来,最快也要道三天之后。”
殷仲没有出声,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了案头的陶罐上。陶罐的封口已经打开过,清冽的桂花香不知不觉就充满了整间书房,连自己的衣袖也在不经意间沾染了幽幽的暗香。
太夫人的话不知不觉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我身边新来了一位使女,她多少懂些药理,手又巧,秋天的时候带着丫鬟们做了不少的桂花露,仲儿难得喜欢,多带些回去……”
太夫人身边只有她是新来的使女,那么席间那一味桂花秋梨羹也是出自她的手……说不上有多么美味,却让他这从来不沾甜食的人也情不自禁的着了迷……
“苏颜……”殷仲揉了揉眉心,微微叹了口气:“告诉银枪,手脚快些。洗砚阁的人力不能总是耗费在这些无谓的人身上……”
石钎听到“无谓的人”这几个字,不由得微微一愣。抬眼看到殷仲满脸倦色,不敢再问。低低一诺,躬身退出了书房。
推开房门,夜晚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庭院里寂然无声,清晨时分落的一层薄雪此刻已经化得不见踪影了。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雪后特有的清爽。
殷仲慢慢踱出了书房,身后立刻有熟悉的脚步声跟了过来。殷仲不禁一笑,“石钎,我只是睡不着,随意走走。你不用跟着了。去休息吧。”
身后的脚步微微一顿,还是固执的跟了上来。随即一领皮裘搭上了他的肩头。
殷仲不禁失笑,一边伸手裹好了皮裘,一边笑道:“石钎,你原本是霸上的雄鹰,匈奴人闻之丧胆的拼命中郎将。而今……却受我牵累,困在这方寸之地,整日里只做这些琐碎事……”
石钎沉沉的打断了他的话:“霸上的雄鹰——指的是将军。”
殷仲没有出声。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进了后院的树林里。
这样的时候,下人们也都睡了。到处都黑沉沉的,只有头顶上夜风拂动干枯的树枝发出的刮啦声,单调而萧索。
殷仲忽然开口了,沉沉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竟有几分隐隐的枯涩:“石钎,路蘅已经回了西河郡。我和他是至交,你又是武艺出众的中郎将。把你荐去那里,他必然不会亏待你……”
石钎一惊,“侯爷?!”
殷仲沉沉一叹:“你一身武艺,难道就荒疏在武南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么?”
石钎的声音却迅速的沉静下来:“属下自从入伍就一直跟随将军。属下……不愿离开将军。”自从回到长安,他还从不曾称呼他将军。殷仲冷不防听到旧时的称呼,竟有些百感交集……
就这么一静下来,两个人同时听到了远处一点异样的声音。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悄悄摸了过去。
绕过一丛干枯的灌木,一蓬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跳跃了出来。旁边一个纤秀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将什么东西一样一样投入火中。
石钎正要出去喝止,却觉得手臂一紧,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殷仲。却见极微弱的亮光里,殷仲眼中竟有一丝怜悯的神色一闪而过。
石钎忽然想起今天是十月初一烧寒节——冬天的第一天,人们要给冥间的亲人送去过冬的衣服。民间也叫做“送寒衣”。想来必定是哪一房的丫头,趁着夜深偷偷的出来烧冥衣……
才想到这里,就听火边的女子轻声念道:“……我现在虽然是给人家当下人,但也是正经人家……何况做满几年就放我出去了……只是女儿没用,落魄到这般地步,辱没了爹爹的姓氏……”
殷仲心头微微一动,只觉得一点酸热渐渐在心底氤氲开来。却不知道自己被她哪一句话所触动……
暗暗一叹,正要带着石钎悄悄走开,却听远处石径上有脚步声传来。人未至,声先闻,却是十分暴躁的一个女声:“我就知道这侯府里有不安分的。你房里的管事嬷嬷没有跟你们交待过?谁准你跑到这里来点火的?夜深人静的,万一走了水……”
殷仲顿住了脚步,一回头,正好瞥见一个胖大的身影从暗处冲了过来,一把拉起了火边的女子,那女子猝不及防,被她拽的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火堆里。
殷仲心里勃然涌起一团怒意,厉声喝道:“住手!”
胖大的女人转头看到走过来的人竟然是殷仲,立刻大惊失色,手一松就在石径上跪了下来:“奴婢该死,惊扰了侯爷。”
她手里原本用力拽着那女子,此刻被她猛然一松手,立刻站立不稳,险些一跤跌倒。殷仲离得近,下意识的伸手去扶。那女子却毫不迟疑的让开了他的搀扶,后退一步,随着那胖大的女人一起跪了下来。
略显肥大的粗布袍子衬着她清瘦的身材,看上去越发显得娇小。清秀的瓜子脸上泪渍未干,一双水杏般的眼睛里却含着三分惊疑,三分倔强,固执的不肯出言为自己求情……
竟然又是苏颜。
第七章
微弱的火苗跳动了几下,渐渐熄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了这一片寂静的林地。
殷仲的手掌用力的握了两握,突然间对于眼前的局面感到了几分不耐。为什么要让后园巡夜的丁婆子先走呢?是不喜她欺下媚上的嘴脸?还是隐隐的担心这瘦弱的女子与她同行会挨她的欺辱?又或者,是因为她做了桂花露,而那氤氲的桂花香勾起了他心底里最温暖的过往……
殷仲想不明白。而自己面前的女子,即使在深沉的夜色里,他也分明感觉到了她满心的戒备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化做了惶恐。只是这惶恐里多少带着几分无言的对峙……
真是个倔强的人。殷仲暗想。
这样的对峙再度让他感到不耐,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静默片刻,一言不发的转过身,率先向林外走去。身后,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慢慢跟了上来。
殷仲一直在盘算这女子到底还会再坚持多久才会出言求饶……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苏颜只是沉默的跟着他,始终一言不发。殷仲不禁暗暗有些气闷。转念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先皇与当今皇上都以仁孝治国,区区一个弱小女子趁着烧寒节给亡故的双亲烧几件冥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殷仲微微一叹:“回去吧。如果有人难为你,你就说今晚的事是我允了的。”
苏颜一怔,万万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一路之上左思右想都是自己究竟会挨多少板子……
殷仲回过身,见她怔怔的瞧着自己,多少猜出几分她的想法。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郁积在心头的一点烦闷也不知不觉消散开来。
“石钎,你送她回颐荣堂。”殷仲淡淡一笑:“免得她一个人到处乱跑,遇到巡夜的又要多生事端。”
石钎沉沉应了。
苏颜如梦初醒,连忙躬身行礼。一瞬间,心头忽然涌起一点奇异的冲动,很想跟他解释解释自己并不是有意要触犯家规……可是一抬头,却看到殷仲的身影已经进了月亮门,一步一步隐入了沉沉的夜色中。
也许是颐荣堂的人都在前院张罗,后园显得冷冷清清的。掀开厨房的毡帘,殷锦一眼就看到了诺大的一间厨房,只有苏颜的身影在忙碌。
一点怒意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涌上了心头。
苏颜小心翼翼的拨弄着釜中的羹汤,头也不抬的说:“再等等就好了,芙蓉姐又催了么?”
殷锦哼了一声,“她们都争着去前面露脸,厨房里的杂役又都推给你一个人做?”
苏颜愕然抬头,见是他,微微松了口气:“别人都忙过了,只剩下一味甜羹,我看着就可以了。”
殷锦在厨房里来回转了两圈,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到底给了那老色鬼什么东西?”
苏颜又是一愣。
殷锦别过头,瓮声瓮气的说:“就是……傅宣那个老色鬼……”
没想到他私下里竟是这样称呼傅宣,苏颜不禁一笑,“他跟夫人说我做的甜羹味道好,夫人让我写了方子给他……怎么了?”
殷锦哼了一声,“这老家伙,刚才在席上摇头晃脑的夸你的字好看,又说照着方子也做不出那般美味……”微微一顿,忿忿然说道:“夫人这里也不是什么清静地,走了也好!”
苏颜一惊,顿时想起此时的他,应该是在前厅陪着夫人宴请傅宣,而殷仲也应该会在座,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前厅到底出了什么事?
仿佛看出了她心头的疑惑,殷锦别过头,闷闷的说:“芙蓉我素日看她不过就是絮叨。没想到这么深沉有心机……”
苏颜忙问:“到底怎么了?”
“她说:当然是方子的本人做出来的味道才会地道……”殷锦哼了一声,眉目之间浮起些许厌恶:“于是傅宣那老色鬼立刻开口求夫人把你赏给他……”
苏颜又是一惊,一股寒意顿时涌上心头。
早知道夫人因为殷锦的缘故对自己多有不满,这么顺水推舟的将她送出府去,不但两面都讨了人情,而且名正言顺的断了殷锦的一点关心……可谓面面俱到。恐怕听到傅宣讨人,夫人暗中也松了一口气吧……
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那日在林间偶遇的情景,依稀记得傅宣有一张漂亮的脸,俊眉秀目,神情之间带着几分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回眸一笑,笑容温煦如暖风……
只是……那样的一个男子,并不是她心目当中的良人啊……
苏颜低头看看手里的汤勺,慢慢放回了釜中。
安闲的日子过得久了,总会情不自禁的生出一点错觉来,仿佛这样的日子会日复一日的继续下去。原本以为自己是惊弓之鸟,已不会再轻易的把哪里当做是栖身的巢穴,不料才几个月的安闲,就让自己变得软弱了……
苏颜抚了抚微微起皱的裙角,茫然的低语:“这样啊……”
殷锦却又旋风一般冲到了自己面前,压低了声音,漂亮的脸上竟带出几分邪气的浅笑:“夫人还没答应呢,你猜我说了什么?”
苏颜茫然的将目光投向了他。这张面孔几乎还带着少年未脱的稚气,眉目之间的神色却是说不出的恶意,竟让苏颜生出了几分不忍:“苏颜的命是二爷救的,生生世世也感激不尽。此番一别,日后如有为二爷效劳之处……”
殷锦呸了一声,不屑的说:“要你?他也配?”
他得意洋洋的抱拳在胸,唇边浮起张扬的笑纹:“夫人还没来得及答应呢。我说,你就别痴心妄想了。苏颜可是我大哥的人。傅爷,朋友妻,不可戏啊。”
苏颜心头重重一跳,颤颤的抬手指着他,却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殷锦哈哈大笑:“夫人这里女人多,是非也多。傅宣那老色鬼府上更是养着一大堆的女人呢,你是我救的,我岂能让你再掉进那火坑里?!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我哥那煞星可以护着你……”
宛如落崖的一瞬间又被人救了上来,苏颜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漂浮在半空中,不知怎么身体竟有些发软,蹒跚两步,身不由己的靠在了木柱上。脑海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乱纷纷的,丝毫也理不出头绪……
殷锦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自顾自的又大笑起来:“你没看见傅宣的表情呢……笑死我了……我大哥一口酒都喷了出来,不过……还好……总算没有见死不救……”他笑了两声,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拽住她的手就往外走:“走吧,我现在就送你到我哥的书斋去。免得留在这里夜长梦多,又被那帮人算计了……”
苏颜被他拽得一个趔趄,下意识的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料殷锦拉得极用力,一抽之下竟让没有抽动,忍不住抱怨说:“二爷,二爷,你先放开我……”话音未落,殷锦掀起帘子的手臂一僵,身体也猛然顿住。
苏颜措手不及,一头撞上了殷锦的后脑,鼻尖一酸,几乎流泪。再一抬头,却情不自禁的倒抽一口凉气:厨房的台阶下,太夫人带这一众随侍正默然无声的注视着他们,也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太夫人面目阴沉,冷冰冰的目光直接越过了殷锦,沉沉的落在了苏颜身上。
苏颜心头一沉。殷锦席间那一番说辞,傅宣不知底细,太夫人如何不知?今晚,恐怕真的是大难临头了。从殷锦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苏颜后退一步,在台阶上缓缓跪了下来。耳边清楚的听到夫人沉沉的呼吸,似乎气得不轻。
一片异样的静默中,夫人缓缓开口:“锦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殷锦的目光却直直的望向了夫人身后的殷仲。但是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出来。这让他微微有些失望,抿紧了嘴唇,轻声说:“我……我要送阿颜到大哥那里去……”
夫人嗤的一笑,语气里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几分不屑来:“你这孩子就会胡闹。什么你大哥的人,这样的话也好混说?也不想想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还怕他身边少了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么?”
苏颜心中蓦然一痛。
这一瞬间压上心头的屈辱,竟比当日被卖入青楼还要来得刺骨……膝下一点冰凉渐渐的蔓延至全身,竟让她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殷锦固执的盯着隐没在黑暗中那张看不清的脸,仿佛赌气一般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正要送阿颜去大哥的书斋……”
夫人斜了一眼跪在他身旁的女子,不悦的皱起了眉头:“锦儿,你不要再胡闹了。傅公子并不是外人,你也知道他……”
殷锦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固执的重复刚才的话,语调里却已多了一丝尖锐的颤音:“我要送阿颜去大哥的书斋……”
“锦儿!”夫人的语调渐渐严厉:“我已经说过了……”一边说一边想上前来拉住殷锦的手,却不料殷锦后退了一步,她竟然抓了个空,神色也蓦然恼怒起来:“锦儿,你不要再胡闹了……”
“我要送阿颜去大哥的书斋……”
苏颜的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拉住了殷锦的袍角,“二爷请回吧。二爷的好意,苏颜没齿难忘……”
太夫人冷哼一声:“主子们说话,几时轮到做下人的插嘴?来人……”
话音未落,一个冷冽的声音沉沉说道:“我的人,几时轮到你来送?!”
众人皆是一惊。
太夫人愕然回头:“仲儿,你说什么?”
殷锦却惊喜交加,怔怔的上前两步,忍不住低唤一声:“哥……”
殷仲不禁莞尔。这个弟弟平素见了自己便如同老鼠见到猫一般,何时这般情真意切的称呼过自己?
唇边的笑容尚不及掩饰,太夫人的目光已经直直的望了过来:“仲儿,你当真?”
殷仲淡淡一笑:“请夫人成全。”
太夫人气怒交加,连指尖都轻轻颤抖起来。然而面前的男子并不是自己所出,又一手掌控殷府……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她沉沉的舒了一口气,目光冷森森的扫过了厨房台阶上跪着的苏颜,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随侍们也连忙跟了过去。不过眨眼之间,后园的厨房门口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殷仲慢慢走到台阶前,冲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伸出了一只手。
苏颜一动不动,只是怔怔的凝望着他。而他,就这么好脾气的伸着手,静静的等着。一丝昏弱的光线从她身后半开的门扇里透出来,软软的落在他的肩头,给他冷硬模糊的轮廓镀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柔和……
那双幽深的眼睛,仿佛已洞悉一切,却偏偏波澜不惊。竟让她有瞬间的错觉,仿佛立在面前的是一道坚固的堤岸,滔天的巨浪都被他轻松的挡在了身后……苏颜迟疑的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干燥而温暖,触手之处一片坚硬的厚茧。粗糙,却让人莫名的安心。
也许是跪得久了,双膝竟僵硬的站不起来。正在暗自咬牙,手上却蓦然一紧,竟被他用力拽了起来。心头仍有些浑浑噩噩,耳畔传来的声音偏偏又清晰得无法忽视:“这里已经呆不了了,去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