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眼波闪动,唇边浮起一丝极勉强的笑容:“皇姐又在说笑了。”
窦太后对这样不着边际的对话仿佛有些厌烦了。她看了看依旧跪在道边的几个人,微微有些不耐地说道:“羽林骑的事,交给周卿家处理就好。哀家也有些累了,前几日,胶东王让人送来几盆菊花,你陪哀家去看看吧。”后半句话语调转为柔和,是对梁王刘武说的。
至于景帝不冷不热地说了些什么,殷仲没有听清。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忙着消化梁王临行之前那刀锋般锐利的一眼。如果还有多余的注意力,也是分给了长公主馆陶回眸时别有用意的微微一笑。
殷仲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微笑,就象一张白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阴谋算计,以至于一眼扫过时完全无法将它们一条一条地抽离来分析。他能感觉到浮动在馆陶长公主和梁王刘武之间的那种微妙的气场——说是亲厚,却夹杂了太多看不见的机锋;若说是敌意,那敌意又被遮掩得太过巧妙。
殷仲不敢深想。再抬头时,人群已经走得远了。
梁王刘武将服侍他宽衣的内侍一脚踢了出去。那内侍完全没有防备,在地毯上滚了两滚,一头撞到了条案上,不知撞破了哪里,满头满脸都是血,面如土色地爬回来连连磕头。
刘武暴怒地将手边的东西都挥落在地,厉声喝道:“都滚出去!”
容裟冷眼旁观内侍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般垂首退下,沉吟片刻,轻声问道:“殿下,不知……”
刘武向他怒目而视:“你出的好主意!本王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他一口驳了回来。袁盎那老匹夫也跳出来反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本王的脸面都丢尽了!”
容裟不在意地懒懒一笑:“从睢阳修一条甬道直达长安长乐宫皇太后的住处,虽然名义上是为了随时能朝觐太后。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万一王爷您心情不好想上长安来逛逛,顺着这条甬道未免太方便了些。换了是我,也是要驳回的。”
刘武怒道:“这些话,你怎不早说?”
容裟瞥了他一眼,目光之中却没有丝毫热度:“臣如何说?王爷越来是倚重这些亡命之徒。羊胜和公孙诡向王爷献这条妙计的时候,王爷不是特意将臣打发出去了么?”
刘武一僵,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修路的计策的确是这两人所出,如今看来,还真不是什么高明的主意。
容裟见他面色略见缓和,便又说道:“上次这两人向殿下进言,要派刺客将那些反对皇上传位与王爷的大臣都秘密地杀掉。殿下似乎若有所动,臣恳请殿下万万不可莽撞。如今是一动不如一静,只怕陛下已经对殿下您生出了疑惧之意。”
刘武沉吟片刻,不露痕迹地转开了话题:“殷仲这小子今日委实令人生厌。若不是有太后和皇兄在场,我非一刀杀了他不可。”当下将西林中发生的一幕原原本本地将给容裟听,说完之后,又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在草甸上是因为你的计划不周详才给本王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罚你半年的俸禄,回去好好自省吧。”
“这个……”容裟一愕,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臣以为当务之急,并不是要对付荣安侯。他是个聪明人,即便知道了什么,也断断不会做出自掘坟墓的蠢事来。臣倒是觉得有一个人不得不防。”
“谁?”刘武愕然。
容裟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您的姐姐——馆陶长公主。”
“她?”刘武愕然的神色慢慢转为不屑的轻笑:“你说刘嫖?她一个女人家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出入宫闱,纵横朝堂——殿下万万不可小瞧了此人。”容裟神色郑重。
刘武微微蹙起眉头。刘嫖对他微妙的态度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只是不明白这女人跟自己作对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没有好处的事她是绝对不会费心去做的——她的这一点脾性,他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象是看出了刘武的疑惑,容裟自己也摇了摇头:“至于陛下许了他什么好处,无从猜测。不过,馆陶的内侍去冷宫私自见过那位哑了的三品女侍刘章氏,如今看来,也许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殿下要防备她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至少也要让她安分一段时间。”
刘武目光闪动,神情如有所思。
第五十四章
眼看着那两扇朱漆大门又要在他们的面前合拢。于双北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门上的兽环,冲着那须发花白的老家人怒道:“老子要见的是殷将军,又不是你这老杂毛,你只管进去通报就是。先是杂七杂八盘问个没完,现在见了我们就要关门。你奶奶的……”
乔甲连忙将他拉了回来,冲那脸色气得青白的老人家呲牙咧嘴地笑了笑,“老人家,我们也来了七八回了,你回回都说殷将军不在家。我们这回可打听好了,殷将军刚下值。我们兄弟二人明日便要启程回霸上去了,再要见将军,还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劳烦你行个方便吧……”说着便伸手去怀里摸钱袋。
那老人家脸色越发难看,正要出言呵斥。就听门内一人笑道:“来长安不过十天,居然连行贿都学会了,老九,你果然是个人才。”
乔甲骂道:“我猜就是你这兔崽子在里头捣鬼。废话少说,带我们去见将军。”
朱漆大门终于拉开一条细缝,守门的老人家铁青着脸不等石钎从门缝里挤出去,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石钎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臂,一边苦笑着将门口的两个煞星依次打量了一番。当初在霸上的时候,他们几人品级相当,性情也颇相投。跟随殷仲几番出生入死下来,连自己都觉得彼此之间的交情就连嫡亲的兄弟也比不上。数年之前,石钎罗皓跟随殷仲从霸上回来,乔甲于双北等人却被殷仲留在了霸上。如今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了面,几年的时光在彼此眼中兜兜转转,心头不禁各有一番唏嘘。
石钎心中感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相对良久,才轻笑道:“老九没变,就是更黑了些。怎么老六还留起胡子来了?”
于双北重重一拳擂在石钎的肩上,眼圈微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石钎便挽了两人的手臂笑道:“走吧,我也忍了这么些天了。再不出来一聚,赶明儿你们统统滚回霸上去,还不定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看于双北还在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殷府的大门,石钎手上用力,轻声说道:“老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于双北心中黯然。一言不发地低着头随他一路向西,到了酒市,几个人特意选了一处僻静的酒家。直到酒菜陆陆续续送了上来,石钎端起了酒坛要给两人斟酒,于双北才打起了几分精神,神色郑重地伸手掩住了酒杯。看到石钎诧异地挑眉,于双北淡淡说道:“在将军身边久了,养成了习惯。要说完了正经事才能沾酒。”
石钎看看乔甲,乔甲虽然没有象于双北那样掩住酒杯,却也是一副毫不动摇的神态。石钎只得放下酒坛,长长叹了口气:“能有什么正经事?”
乔甲和于双北都没有出声。沉默片刻,石钎便又叹道:“你们两个但凡有耗子那么点的脑子,也就不会一趟一趟往殷府里跑了。将军如今的情形,见了面也只会牵累了你们。若是再有多嘴的御史去御前告上一状,说将军和霸上旧部互有勾结,只怕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已经这样了,你们还是要回霸上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于双北眉目阴沉,闷闷地说道:“我们只想见将军一面。”
乔甲年岁略大,性格也比他老成,听石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什么都已猜到了。心中虽然愤懑不平,脸上的神色却依然淡淡的,“听说将军娶亲了?”
石钎点了点头,脸色微微和缓,“总算这一件事合了将军的心意了——是个好女人,一心一意地待将军。个中曲折……不说也罢……来,我们喝酒。”
乔甲在几个酒杯中斟满了青酒,冲着石钎举起杯来:“你和四哥这些年跟随将军。辛苦了。这一杯算是兄弟们敬你。”
石钎没有出声,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于双北也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青酒,又垂着头自顾自地斟酒。乔甲也不理会他,端着酒杯又举向了石钎:“这一杯,劳烦你带给四哥。兄弟们敬他。”
石钎心中潮热,脸上却故意做出不在意的神色来:“你这左一杯右一杯的,是想灌醉了我,还是怕我抢你和老六的烤肉?”
乔甲又斟满了酒杯,郑重其事地拉着于双北站了起来,“这一杯是请二哥带给将军的。就说……就说霸上的兄弟们天天盼着他回来!”
石钎眼中一热,连忙将头转向了一边。
于双北稀里呼噜地抹了把脸,粗声大气地喝道:“老九你还有完没完?啰里啰嗦的,废话怎么这么多?喝酒!”
乔甲斟满了自己面前的空杯,举到唇边浅浅一抿,长叹道:“一入了秋,霸上便又是寒风呼号。在霸上的时候,我总想着长安的风和日丽该是多么惬意……”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当他真的有机会徜徉在长安熙熙攘攘的街头;当长安明媚的阳光跳跃在他被霸上的风霜吹皱了的皮肤上;当他在午夜警醒,听到远处的夜色里传来隐隐约约的绮丽鼓乐时……他还是觉得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在呼唤着霸上的节奏。
那是深植于血脉中的牵连,终其一生,恐怕都无法割舍了——而那个折了翅,被困在长安的人,自小在霸上长大,对于霸上的眷恋,想来要比他们深厚得多。想到这一点,对于他们一直心存敬畏的那个人,乔甲忽然间充满了同情。
乔甲和于双北离开长安的那天,正是立冬的第一天。长安的天气分外的晴朗,尽管那晴朗的蓝天下树木都已经变成了稀疏的枯黄色。看惯了荒漠风光的乔甲仍然觉得长安有种旖旎的、温柔的美。
再一次回身张望的时候,却在一个不惹眼的角落里十分意外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尽管离得远,他们又故意躲在树林里,可是乔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最前面那个骑在马背上的人。他的身姿象他记忆中的一样挺直,但是笼罩在身体周围的那种无形的东西却已经悄然改变了。原本看一眼就会从心底里泛起寒意的肃杀,不知何时已经被淡淡的落寞所取代。
脑海中忽然就闪过了殷仲浴血沙场的样子——那时的殷仲,英姿勃发,手中挥舞的长刀因为饱饮了匈奴人的血而泛着凛冽的红色,顾盼之间宛如从天而降的战神……
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此时此刻却躲在阴影里落寞地目送他们离开。乔甲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热望紧密地附着在自己的身上。这同样浓烈的热切与落寞,让乔甲和于双北始终坚定的信念也不禁动摇了起来:他真的还能重返霸上么?
不能想,也不敢再想。两个人在马背上遥遥一拜,向着北方打马狂奔而去。
下了值回来,卯时刚过。正是一天之中寒意最重的时刻。听着头顶上干枯的树枝在风中发出刮啦刮啦地响声,殷仲模糊地想:也许到不了晌午就要下雪了吧。几天之前,长安飘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一边下一边就融化了。却始终也不见放晴。阴沉了这么久,似乎连老天都在憋着劲要下一场大雪。
肃阁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应手而开。融融的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殷仲蹑手蹑脚地在外间卸了铠甲,踮着脚走进内室时,苏颜却已经从床帐里探出了头,睡意呢哝地唤了一声:“子仲?”
殷仲不觉一笑,连忙凑过去先在火盆上搓了搓手,“又把你吵醒了?等下,我的手凉。”
苏颜打起了一边的床帐,低声说道:“你快过来睡一会儿,我去吩咐秀娘给你做点热粥。”
被里还是暖热的,殷仲拉过棉被,将她环进了自己的怀里:“她们自己会做。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他的手在火盆上搓热了,但身上还是凉的。这一点凉意将苏颜仅剩的睡意也驱散了。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苏颜心里微微一叹,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揉着他的手臂,想让他快些暖和过来。
殷仲闭着眼轻声笑道:“你动手动脚的,到底是让我睡还是不让我睡?”
苏颜脸一红,轻声嗔道:“你这人怎么没个正经的?我这是……”
殷仲笑道:“明明就是动手动脚,还不承认。”
苏颜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好了,你放我起来吧。我在这里你总是不得好睡。”
殷仲却不肯松手,闭着眼睛说:“不行。你不在这里我更睡不好。”
苏颜没有再坚持,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口。耳边听到他的呼吸渐渐转为绵长,正想着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就听殷仲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太夫人要来长安的事?”
苏颜没有说话,却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没事的。”殷仲在她后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她对周家心存忌惮。你现在无论是真是假,都有三哥在背后撑着呢。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更何况还有我呢?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受了委屈的。”
苏颜不禁一笑,“我一向怕她。你知道的。”
殷仲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有我呢。”
苏颜应了一声,正要说话,就听窗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了罗皓十分惶急的声音:“将军?将军?”
殷仲微微蹙眉,从枕上支起了半个身子:“怎么了?”
罗皓急道:“周府的练哥来了,说有要命的急事让你快些出来看看。”
练哥指的是周亚夫的贴身副将周练,是周亚夫十分倚重的人。周亚夫派了他来见自己,自然是有十分紧要的事。殷仲不敢耽搁,连忙起来穿衣。
苏颜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正要跟着起来,却被殷仲按回了被里:“还早呢。你又没有什么事,再睡一会儿。”
苏颜心里隐隐约约地泛起了几分不妙的预感,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嘱咐他:“你自己小心些。有什么事别光顾着家里。”
殷仲在她唇上匆匆吻了吻,便起身走了出来。
罗皓正象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肃阁外面乱转,看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压低声音说道:“练哥说了,请将军马上跟他离开长安。有要命的事情要请将军帮忙。要快。路上他会跟将军详细解释。”
殷仲一怔,不由自主地回身张望。
罗皓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微微泛着暖意的窗口,低声说道:“周将军的意思是,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还说不好。让你先不要惊动夫人。”
殷仲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周练呢?”
罗皓忙说:“在角门。石钎已经收拾了一些用得着的东西,在角门等着呢。”
这样的时刻,周亚夫派了这个人来找他,这本身就已透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殷仲不敢再耽搁,回身望了一眼晨光中轮廓渐渐清晰的肃阁,压低了声音嘱咐罗皓:“我尽快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帮我护好了她。”
罗皓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将军放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殷府的后园,石钎果然带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在等他。那人听到脚步声,将头上的风帽掀起来一点,匆匆行了个礼,唤了声:“殷将军。”
殷仲忙问:“到底是怎么了?这么神神鬼鬼的?”
周练十分干脆的回答说:“将军马上跟随在下出城,再拖延片刻城门一封,只怕麻烦就大了。详情等下再跟将军解释。”看到石钎罗皓,忙又制止:“这个时候,人多反而误事。请两位将军看着周爷的份上,相信在下不会伤了殷将军。”
石钎还在犹豫,殷仲已经从他手里牵过了马匹,低声嘱咐:“看好家里。我尽快回来。”
外面的街道还在沉睡中,石钎和罗皓看着两匹骏马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浓浓的雾霭之中,心中不禁有些担忧。他和罗皓对视一眼,彼此想的都是:周将军能有什么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