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却没有看她。他的神情淡漠如昔。但他说出的话,却让她刚刚聚在一起的那一点点希翼刹那之间灰飞烟灭:“劳烦这位女侠,自尽的话请另外找个地方。殷某在御前已经够落魄的了,实在担不起人命这么重的罪名。”
其瑛手里的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她的手徒然地抬了抬……也不知是想要抓住殷仲,还是想要捡起地上的长剑。而殷仲却已毫不迟疑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没有责怪,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一滴鲜红的血滴顺着她紧咬的唇边慢慢地滑落下来,顺着下巴滴落在她身前的泥土地上,其瑛清楚地听到了它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声响。
象她的心碎裂的声音。
天色微明的时候,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血衣门位于巴郡的临时居所。十分偏僻的一处院落,出入都不会惹人注目。
顾血衣正在前厅听属下交待更换马匹的情况,随侍的江鹞却步履匆匆地自外面抢了进来。顾血衣看到他急匆匆的样子,摆摆手挥退了其余的属下,皱着眉头问道:“慌慌张张的,你又是怎么了?”
江鹞忙说:“那位周姑娘从半夜就开始发烧了。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这会儿烧得人都要糊涂了。”
顾血衣轻轻哼了一声,“官家小姐,果然娇弱啊。”
江鹞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里却十分迷惑。昨晚撤出山神庙,没走多远顾血衣就把这个女人甩给了属下来看守,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机掳了她来呢?江鹞一直以为是……
顾血衣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疑惑,带着警告的意味的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不过是想给殷仲一点教训罢了。这个女人就由你来照看,不要让她死了就好。”
江鹞又是一愣。这个理由,还真是……
“去吧”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们加快速度,此地不可久留。”
江鹞应了一声,退了两步又迟疑地装身问道:“可是那位姑娘……”
“你去找辆马车好了。”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让她死了,也别让她跑了。”
江鹞退了出去。顾血衣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底里忽然就浮起了一丝丝的不确定。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想抓住些什么呢?
自己这么做,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凝望的目光渐渐变得茫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嘴边,就在刚才回答江鹞的那句话里。可是……那又似乎并不是真正的答案……那么为了什么呢?那个人消失了,他和殷仲之间也就没有了关系,可是自己偏偏又人为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难道自己真的是这样恶劣的一个人,自己陷入了泥潭,就见不得别人过得好,非要把他也拉进来一同受罪吗?
顾血衣微微叹气,第一百次地问自己:殷仲娶亲有什么不对呢?他把邂逅的一个女子忘在脑后,重新和另外的一个女人开始生活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说来说去,只是嫉妒吧。高傲如他,从来也不肯向自己承认他是在嫉妒。嫉妒他落魄至此也可以活得那么骄傲;嫉妒他明明连支配自己命运的权利都没有,却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视他为战神一般的存在;嫉妒他比自己更早一步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嫉妒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阿颜,回来!”
甚至,嫉妒他可以薄情得这么彻底……
而那个人也许再也无法回来了。无论顾血衣做了什么,都无法去撼动这样的一个结局。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顾血衣仰望着暴雨过后的万里晴空,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第四十九章
和风亭座落在川城郊外的白川河畔,据当地人说是颖水的一支分流。河面并不宽,水流十分平缓。每到了夏季,两岸总有很多孩子前来戏水。沿着河岸向东走,白川河对岸的景色越见开阔。川城一带的农人大多种植黄谷,隔着河岸边茂密的柳树,可以看到远处绿油油的田地和田地间忙碌操作的农人。
从田地的上方吹来的风里已经有了暑热的气息,应高畏热,手里不停地摇着羽毛扇子,犹自不停地出汗。直到了白川河边,借着水面上的一点凉意,才稍稍觉得凉快了些。探头向外张望了片刻,应高忍不住问道:“离和风亭还有多远?”
赶车的是他的亲随长福,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缰绳,一边扭头答道:“回大人的话,应该是快到了。”
应高靠回车里,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微微沁出了一层薄汗,心里不由得越加烦躁。离开广陵已有半个多月了,直到要碰面的这一刻,他才忽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多少有些冒失了。如果约了他来会面的人不是他呢?如果他约了自己出来原本就是不怀好意呢?一想起锋利的长剑抵在自己脖子上时那种凉飕飕的感觉,应高就有些不寒而栗。
正翻来覆去地想着:他若想杀我,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就听长福的声音说道:“大人,和风亭到了。”
应高的一颗心也随着马车轻轻一晃,随即便沉静了下来。该来的,总是躲不掉。何况在他面前,自己又能往哪里躲?
搭着长福的肩膀下了马车,迎面是一片婆娑多姿的柳树林。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一直通向树林的深处。四下里寂静无人,只有树林后面的河水发出隐约的呜咽。
应该忽然之间就有些毛骨悚然。长福诧异地抬头望着他迟疑的样子,担忧地问道:“大人,你……”
应高低声吩咐:“你就留在这里吧。留意不要让人进来。”瞥见长福欲言又止的神情,应高摇了摇头,慢慢地踱进了树林。
小径的尽头,一座半朽的木亭从浓荫的深处探出了一角飞檐。飞檐下,红衣的男人手扶着木栏,正静静地仰着头。不知是在观看枝叶间蹦蹦跳跳的鸟雀,还是在聆听林木深处的阵阵和风。
不过短短数月,这风神俊朗的青年竟然憔悴如斯,应高心中不禁微微恻然。
顾血衣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始终没有回头。直到身后传来那声熟悉的“十六爷”,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若有所思地问道:“应大人,你说,这大汉的天下象不象眼前这株大树?”
应高显然不明白他这话里究竟有什么用意,犹豫片刻才字斟句酌地答道:“十六爷的比喻是分精妙。我大汉的天下的确想这株大树一般根深叶茂。”
顾血衣浅浅一笑,笑容中却满是讥嘲挖苦之意:“你看这株根深叶茂的大树,枝干上已经爬满了害虫。最终,不是害虫咬死了大树,便是为了保护大树杀光了害虫——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呢?”
应高飞快地瞥了一眼他沉静的面容,不露声色地说道:“相生相克,造化的安排便是如此。至于两全其美……”
“若是害虫不多,或者害虫的危害并不大,大树或许可以继续忍耐下去吧。”顾血衣仿佛没有听到应高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假如害虫们联合起来要对付这棵树,只怕大树也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应高目光闪动,唇角却紧紧地抿了起来。
顾血衣回眸笑道:“依我看,这大树也一定知道去了一批害虫,自然还会再来一批害虫。杀是杀不光的。若是害虫适可而止,想来大树也是愿意和这一批知进退、懂分寸的害虫继续相安无事下去的吧?”
应高垂下眼眸,漫声细气地答道:“十六爷的话,老臣不明白。”
“明不明白无所谓,”顾血衣凑近了几分,低声笑道:“我只问你一句:他一直在做的事,如今可收手了?”
应高肩头一震,头却越发垂得低了。
顾血衣微微一叹:“这世间的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要拿什么来封天下人悠悠之口?”
这个问题,应高更是无法回答。除了低着头做出一副聆听的姿态,实在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下垂的视线只能看到顾血衣红色的长袍下摆在眼前不住地飘来荡去。远处有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和着林木间的飒飒风声,一时间只让人觉得静谧。刚走进树林的时候,应高还觉得遍体生凉,不知何时,背心竟又渗出了一层薄汗。
顾血衣停在他的面前轻轻叹息:“劝劝他吧,你是他身边的老臣。劝劝他收手吧。”
应高也是一叹:“十六爷宅心仁厚,为何不亲自回去劝劝他呢?”
顾血衣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已经发过誓,再不会踏足广陵一步。劝,不过是替她尽最后的一份心罢了。”
应高自然知道他所说的“她”指的是他的生母夜夫人。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说道:“夜夫人当年宠冠后宫,十六爷也深得王爷欢心。如果回到王爷身边岂不是……”
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处心积虑约了你出来,并不是为了跟你讨个台阶重新回去。我只是觉得人老了,难免偏执。你这做臣子的如若真是忠心,为什么又要一意地顺着他呢?”见应高只是垂头不语,顾血衣又说道:“天下人都知道犯了罪的人只要逃到了吴国,便是天兵天将来捉他也不会买账——是不是亡命之徒见识得多了,连带着应大人你也生出了熊心豹子胆?!”
应高的额头又开始冒汗。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一夜在黑暗中抵在他颈部的冰凉长剑,一时间只觉得心惊肉跳。
顾血衣低头踱了两步,放缓了声调说道:“我问你,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他和朝廷和解。你说他会怎么做?”
“这个……”应高对他原本就心存忌惮,听到他这句话语气略有松动,连忙答道:“真要是有这样一个机会,王爷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顾血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来很久,颌首说道:“很好。你最好记得今日答应我的话。日后若是让我知道你跟我耍花招的话,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对不对?”
“这是自然。”应高忙说:“不知十六爷所说的机会指的是……”
顾血衣反问道:“周亚夫和荣安侯殷仲联姻的事,你们听说了吧?”
应高点了点头。
顾血衣把头转到了另一侧,淡淡说道:“周府的这位新娘半路上被人劫走了。这事只怕还没有人知道。我现在把这位周小姐交给你,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应高的脸上微微流露出震惊的神色,直到与顾血衣凌迟般的目光四目相对,才骇然问道:“十六爷,你这么做……”
顾血衣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刚才还在想,如果他能借这个机会亲自去一趟长安的话,结交到周亚夫这样的重臣是其一,通过皇太后在御前周旋是其二。对他,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顾血衣沉吟片刻,幽幽叹道:“好歹一场父子,我能做的也只是通过这件事为他争取来一个可以颐养天年的机会罢了。至于他肯不肯要,已不是我能掌控的了。应大人,此事就有劳你了。”
应高一时无语。
顾血衣显然并不在意他的想法。一边头也不回地往林外走去,一边若无其事地吩咐:“人我会让人送到川城。剩下的,就看你了。”
应高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苦笑来。这一对父子做事,为什么都是这样自以为是的呢?
周殷两府联姻的事,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外界只知道这位殷府的新夫人身体娇弱,不堪长途劳顿之苦,婚礼过后便被送去了距离武南六十里地的乔家镇别院中休养。
立秋过后,殷仲被一纸诏书调回长安,以中郎将之职入羽林骑。周亚夫掌管羽林骑,整件事自然少不了他和路家的周旋。
羽林骑虽然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但是象殷仲这样身负战功的毕竟罕见。何况朝中大多郡长吏或将军都由中郎将之职升迁,而殷仲却恰恰相反,在被抹去将军之职的两年之后又重新出任中郎将之职。拿着这一纸诏书,就连殷仲自己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无论如何,在赋闲两年之后。他总算又回到了朝堂之上。就算这是他东山再起的第一步好了——也许这就是他通往霸上的捷径也说不定呢?
不管怎么说,悠闲自在的日子是彻底结束了。离开武南的时候,殷仲望着离园内外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竟也有了几分依依不舍。
第五十章
乔甲和于双北一前一后地穿行在林木葱茏的上林苑。初秋的上林苑,幽绿的林色已经沾染了轻浅的橘红和暖黄,层层叠叠的色彩之上是秋季高远的晴空。
这两人是新近从军中提拔上来的长鉟都尉,刚从霸上随主将返回长安,都是头一次参加秋觐,对于宫苑的景色自然十分好奇。两个人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上仪亭,一边啧啧称赞长安的景色果然与北部蛮荒之地大不相同。
正值眼花缭乱之际,一队翼甲鲜明的羽林骑从林中转了出来。隔着一道垂花门,领先那人正好和这两人打了个照面,目光交投,彼此都是一怔。乔甲和于双北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身,靴脚“砰”地一碰,齐齐行了个军礼,异口同声地喊道:“末将见过将军!”
殷仲回过神来,连忙带着手下的十余名士兵退让在道旁,客客气气地拱手一揖:“请两位将军速到上仪亭见驾!”
乔甲和于双北不由得一愣,这才注意到殷仲身上所穿的是普通羽林骑的铠甲。一时间面面相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他们都是殷仲在霸上的旧部,多年来一起出生入死,真正是换命的交情。殷仲被召回长安之后,大家多少也知道他在御前并不得意,却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光景。
于双北怔怔地望着殷仲鬓边连头盔也遮掩不住的缕缕灰发,眼圈蓦然一红,嘶声喝道:“他奶奶的,老子们在霸上……”
“老六!”殷仲厉声喝止了他的话,自己的眼圈却也有些微微发红。他上前一步用力攥住了于双北的手腕,一紧,便又迅速松开。目光之中却已不自禁地流露出感慨之意。默默对视良久,殷仲恋恋不舍地后退一步,拱了拱手朗声说道:“两位将军穿过树林便可看到上仪亭了。”
乔甲别过脸,举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扯着于双北便往前走。于双北这边还想说什么,无奈这里并不是叙旧的好地方。何况乔甲下死力地拽着,只得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殷仲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树林的尽头,眼波闪动,渐渐地恢复了平素的沉静。转身向身后的兄弟们拱了拱手:“这两位是殷某在霸上的旧识。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兄弟看着殷某的薄面,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羽林骑的成员虽然都是一心想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世家子弟,但是他们的出身使得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机会被送上战场。正因如此,他们对于从前线回来的军士多少都存着几分敬慕之意。听到殷仲说这样的客气话,便七嘴八舌地用玩笑话将这一点点尴尬不露痕迹地掩饰了过去。
正在这时,又有一队羽林骑自小径另一侧缓缓行来。当先一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粗壮身材,红色脸膛上眉目浓重。远远看到殷仲等人,立刻大声喝道:“殷队长,让你带人巡视西林。你看看你,这半天了竟然还没绕到西林去。该不是好日子过得久了,腿脚都生疮了吧?!”
怒火轰然间涌上心头,殷仲握刀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他从军多年,几时受过这样的轻辱?然而此时此刻,天子脚下,无论如何容不得自己再行半步错。纵然不能忍,也得硬生生忍下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为周亚夫招惹麻烦了。
这人是周亚夫的副手窦厝。窦氏族人,据说与窦婴关系极近。殷仲曾听别人说起过,此人在羽林骑中服役多年,上下打点了不少,到头来却被周亚夫捷足先登掌控了羽林骑。不免对周亚夫存了几分异样的心思。殷仲由周亚夫荐来,自然而然地便被他视作周氏一派。
殷仲别开视线,缓缓呼出一口气来,握着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窦兄提醒的是。”便带着手下匆匆往西林的方向去了。走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