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她真的可以摆脱他吗?
目送着血鸽飞出偏殿阴郁的重重帐幔,顾血衣眼里的阴霾仿佛也被它带走了。唇边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血鸽在宫殿的上空盘旋,鲜艳的毛色如同夏日雨后靓丽的虹彩。
容裟负手立在光烨殿宽大的台阶上,凝望着那一点艳丽的红色渐行渐远。直到它消失在远处的天空中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光烨殿的随侍已经等候多时了,看到他举步上来,连忙躬身行礼。
容裟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两个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容裟用轻微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了一句:“他还在里面?”
随侍显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却并不言语,只轻轻点了下头。
容裟的唇角一勾,流露出一个略显讥嘲的浅笑。
光烨殿的深处依然帘幕低垂,柔和的烛光在层层轻绡之间营造出一种黄昏般的模糊,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浓郁的檀香——这是容裟最讨厌的味道,却因为这个名叫刘武的男人近乎偏执的喜好而不得不费力地忍耐。
屏风后面有人正在说话,是刘武。
清朗的声音隔着层层帐幔,听起来有种恍若水波般的温和。容裟的脚步微一迟疑,就听屏风后面的声音十分恳切地说道:“……本王自然是一心想要帮助殷将军,可是殷将军却不知听信了哪里的谣言,对本王有所误解。先生若是能为我们排解排解,自然是最好了……”
容裟不禁一笑。果然接下来就听到了枚乘温和的声音:“子叔理当为王爷分忧。”
梁王又说道:“如果他实在不能体会本王的好意,也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本王爱才心切,行事不免有些莽撞……”
枚乘忙说:“殷将军一定能够体会王爷的用心良苦……”
容裟冷冷一笑,笑容里满是掩不住的讥讽。转过屏风,正和迎面过来的枚乘打了个照面。容裟勾动唇角,似笑非笑地轻轻颌首。
枚乘回以浅浅一笑,向着主座上笑得云淡风轻的男人躬身行过礼,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梁王和容裟一起目送着枚乘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屏风之外,彼此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
梁王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慢条斯理地问道:“坐吧,让你去打听的事,到底怎样?”
容裟笑道:“这桩婚事只怕不是空穴来风。但是目前并未下旨,只怕皇上心里也是有些举棋不定——殿下先前的那么一番话,只怕已在陛下的心里种下一枚钉子,他必然对殷仲有所防备。不过,假如殷仲真的和楚国联姻,以刘戊那老匹夫的心机,自然会想法设法让殷仲重回霸上。殷仲在霸上多年,在军中的影响无人能及——手中握有兵权的殷将军比起赋闲在家的殷将军自然是有用得多。”
梁王蹙了蹙眉头,“吴楚一向交好。果真如此,刘濞岂不是如虎添翼?”
容裟点点头:“吴王暗中只见过殷仲一面——殷仲居然会去见他,只怕是因为顾血衣救下了那个女人的缘故……”
梁王却不屑地摇了摇头:“儿女情长——殷仲会是那样的人?!”
容裟笑道:“那女人现在已无关紧要。关键是不能让吴楚借着殷仲的一双手掌握了霸上的十万大军。”
“回霸上?!”梁王冷哼一声,眼里掠过一抹浓重的阴戾,“要去也只能以我梁王心腹的身份回去……”
容裟颌首笑道:“不错,皇太后和整个窦家都站在殿下身后。若是能再掌控霸上的十万大军,形势自然对我们更为有利。”
“光靠这枚乘那一点故人之情,未必就有效果。”梁王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传令下去,就说我要宴请各路宾客来光烨殿赏梅花……或是赏歌舞……随便赏什么,你自己去想。”
容裟微微一愕。
梁王斜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要让他主动到本王面前来,自然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本王先前的做法,只怕真的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容裟轻轻颌首:“这第一步,自然是要让这桩婚事作罢……”说到这里,微微迟疑了一下:“如果这一切都落空……”
梁王眉头轻挑,眼底掠过了极冷冽的光。干干脆脆地说:“那就彻底拔掉这根肉中之刺!让他永远也不能成为本王的绊脚石!”
手指猛然用力,手中的茶杯应手而碎。
容裟瞥了一眼他长袍下摆上一片狼藉的水渍,淡然一笑:“王爷英明!”
第三十四章
半寐半醒之间,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苏颜的鬓角——象一块手帕或者是一片衣角。随着这一下似有似无的触碰,空气里也漾起了一丝异样的波动,有一点象是温柔的味道了。弥漫在鼻端的,是一缕似曾相识的香。有点甜,却又幽沉沉的……
苏颜一惊,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不知伏在案桌上睡了多久,胳膊都已经酸麻了。揉着胳膊环顾四周,草厅里依然只有她一个客人。煮茶的老妇人守在屋角,正背对着自己一声不响地在炉灶上忙碌。看着她臃肿而矮小的背影,苏颜无声地透了口气——应该不会是他。没有理由他那样的人会一路追着自己到处跑……
可是,为什么在梦里会觉得自己闻到了迷萝香的味道呢?苏颜坐直了身体细细分辨,空气里明明是炭火的味道,暖融融的,又混杂了淡淡的茶香——只怕真的是做梦了吧。
做梦果然没有道理可讲……苏颜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把目光投向了半开的窗口。
雪还在下,细碎的雪粒密得象粉末一般,偏偏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树林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连原本深色的枝干都被这漫天大雪染成了一团模糊的白色——美丽却也寂寞。
这里临近郊外的大路,距离镇上很远。一到冬季,行人总是很少。
茶水都已经凉了,苏颜放下茶杯,起身走到窗前,将那木窗推开了一些。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冲淡了草厅里浓重的炭气,就连脑海里那残留的一点睡意也都消散开来。
小径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苏颜见了,连忙在案桌上放下几个铜钱,抓起自己的外袍匆匆迎了出去。
铜钱叮当的响声似乎惊动了炉灶前忙碌的老妇人。她放下手里的炭夹,下意识地随声望了过来——那是一双只有年轻人才会有的眼睛,清澈、锐利。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明媚得如同穿好天气里过头顶茂密的树冠,洒落下来的一蓬阳光。
她瞥了一眼苏颜的背影,便不露声色地垂下头。只是唇边却已挑起了一个轻柔的弧度。
普普通通的一件灰鼠皮大氅,暖兜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而韩子乔却好象没有注意到似的,只是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着。一直到苏颜跑到她的面前,伸手为她拍打身上的积雪,她才恍若间回过神来。笑微微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韩子乔的手也是冰凉的,不知道已在雪地里傻站了多久。苏颜把她的手反握进自己的手掌中,微微蹙起了眉头:“周爷……上路了?”
韩子乔点了点头,微微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我们回去吧,陈九叔夫妇两个年岁都大了,客栈里真有事了,只怕张罗不过来——石小七正闹脾气呢,做事只怕还指不上。”
苏颜却已经看到了她眼里的落寞——因为想要掩饰,反而表露得越发明显……心头不禁浮起一丝隐隐的恻然。苏颜垂下头,默默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那一天离开了顾血衣之后,苏颜并没有走出多远就遇到了韩子乔——世上没有那样的巧遇。苏颜自己也知道,却不愿去细想里面会有的纠葛,只是茫然地跟着韩子乔回到下江郡。转天天还没亮就动身一路北上,一直到了颖水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吕家口。
而周亚夫已经盘下了一家小小的客栈,在这里等着她们了。
这里是距离沛郡不远的一处小镇,当地人自称为吕家口。镇子不大,镇西有一条香河绕镇而过。附近田庄里的农户都是依靠这条河将蔬果集中到吕家口,再由吕家口陆路运往临近的梁国。
有了码头,自然就有了往来的商客——而且大多是淳朴的花农。也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周亚夫才同意了把两个女子留在这里。何况,这里距离长安到底要比清河镇近了许多……
苏颜轻轻晃了晃韩子乔的手臂,韩子乔握紧了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我真的没事。”
苏颜低低地嗯了一声。一时间,耳边除了她们的脚步声,就只有雪花拍打在身上悉悉簌簌的细微声响。远远近近的树林和小径都仿佛被罩进了一张朦胧的大网里,与世隔绝了一般。也许是眼前的景色让人有了种远离尘世的错觉,苏颜望着脚下一片茫茫的白色,忍不住问出了一直深埋在心底里的那个问题:“既然不舍得,你为什么不跟着他走?”
韩子乔沉默地走在她的身边,良久才低低地叹了口气:“都这么多年了……”她出神地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眼里渐渐地涌起了丝丝缕缕的惆怅:“最初是害怕会被人认出我的身份,给他添麻烦。后来……”她摇了摇头,涩然一笑:“后来……我为了不让他再来清河镇,就告诉他我要嫁人了……”
苏颜微微一愕,下意识地向她脸上望了过去。韩子乔却已经别过了脸,不让她看到自己眼里那一点似有似无的波动。
“后来……他就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了亲……”她的声音不知不觉低沉了下去。微一停顿,又变得平静了:“再后来……他做了河内郡守,去了细柳军营……再见面已是几年之后的事了,他见了我的头一句话便是:你若是见了我不自在,我们以后便兄妹相称吧……”
苏颜心中恻然,轻声说道:“他以为你不想见他才这么说的。只是误会罢了,姐姐为什么不解释呢?”
韩子乔怅然遥望着远处白茫茫一片雪雾,声音轻浅得象在自言自语:“阿颜,你不懂的,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
雪花扑打在脸上,一丝一丝的凉意一直沁入了心底。苏颜的心也因为这样一句话而变得有些茫茫然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
“……有时候,越是在意一个人,就越是害怕自己会给他带去危险……”韩子乔的声音在渐渐扬起的风声里听起来象是一条无意中拂过面颊的薄纱,仿佛眨一下眼,就会远远地飘走:“可是当初自以为是正确的做法,在现在看来却是那么的任性……”
“任性?”苏颜喃喃咀嚼这个奇怪的字眼,脑海里不期然浮出殷仲那双充满了怒意的眼睛。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从心底的那一份坚决里悄然浮了上来,温柔而又惆怅地盘旋在她的心头。
沉默中,只有隐隐的风声在身旁的树林里低低地呼啸。
这里的冬天,果然要比武南更加寒冷……苏颜裹进了身上的大氅,轻轻地把头依偎在韩子乔的肩膀上。忽然之间就有些心乱了,只是眼前这样难得的宁静,让她什么也不愿去深想。
一直到出了树林,远远的看到雪幕中市镇模糊的影子,苏颜才低低地问她:“就这么蹉跎了半辈子,姐姐不觉得后悔吗?”
韩子乔摇了摇头,眉目之间已沾染了一抹轻愁,“阿颜,我是被吓怕了的人,做什么事都不够勇敢。所以……这样的局面对他对我,都是最好的了。我一直都很怕,怕自己贪求更多,反而会连现在的这一点兄妹情分也失去了……”
苏颜垂下眼眸,心里默默地想:如果好,那为什么连她都能感觉到那句话里深浓的惆怅呢?一瞬间,所有那些刻意被按捺下去的轻愁仿佛已和眼前这张白茫茫大网交织在了一起,一直纠缠到了她的心里去。
这样的纠结,有点隐约的疼痛。却又不知该如何排解……
苏颜挽紧了韩子乔的手臂,轻轻叹息。
挂好了牌匾,石小七十分敏捷地从门楣上一跃而下,得意洋洋地凑到韩子乔和苏颜的身边问道:“怎么样?”
石小七是周亚夫临走的时候执意留下的人。年龄比苏颜还要小一两岁,长着一张笑嘻嘻的娃娃脸。据说身手是很不错的。他当初死活也不愿意留下,直到周亚夫答应他在这里待满半年就找人来替换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不过,到底还是年轻人,心性开朗。几天下来,跟客栈里的人便也就混熟了。
苏颜望着牌匾上“如意客栈”四个大字,多少有点诧异。扭头问韩子乔:“怎么不是平安客栈了呢?”
韩子乔望着簇新的牌匾,笑微微地说:“当初是一心要求平安。现在么……自然是希望你在这里的日子能称心如意。”
苏颜一笑,不禁握紧了她的手。正要说话,就看到石小七在一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因为苏颜一直做男装打扮,外人并不知道她的底细。所以每次看到她跟韩子乔拉着手说话,石小七都会冷嘲热讽地挖苦她娘娘腔。两个女子无心跟他解释,只好一笑置之。
“会好起来的,”韩子乔紧了紧苏颜的手,象在跟她说,又好象是对自己说:“我们安安生生过个年,到了开春,一切就好起来了……”
苏颜不理会石小七怪异的目光,自顾自地靠在了韩子乔的肩膀上。她的话让她想起了客栈不远处的码头。据说,一到春天,穿梭在香河上的都是运送花苗的木船。连两岸的空气都是香的……
想必会是好景致吧……
半眯着眼睛想到这里,鼻端忽然又嗅到一丝似有似无的香。苏颜一惊而起,瞠目四望,客栈门前除了自己和韩子乔,就只有石小七、厨房里帮忙的陈九叔夫妇……
会是自己的错觉么?可是一天里出现两次错觉——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苏颜警觉地望向了石小七,石小七不悦地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
声音不象,眼神也不象……苏颜摸着下巴,犹疑不定地将目光投向了大门另一侧的陈九叔,微微有些驼背的老人家,头发胡子都灰白了——的的确确象五十多岁的人……目光再转向他身旁的老伴——矮胖的身材很象在下江牧场的时候,顾血衣曾假冒过的那个送炭火的老婆子,灰白色的头发也很象。而且她有喉疾不能说话——说不定就是在掩饰自己真正的声音呢……越看越象……
可是,如果是他——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注意到她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陈九嫂转过头来慈和地一笑。苏颜立刻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设想,下意识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还是自己想多了吧?她的眼睛里有老年人特有的浑浊,眼神也很温和……何况陈九嫂做饭很好吃,顾血衣那样的人,不可能会下厨房做饭的吧……
难道又是自己多心了?
光烨殿种植的都是红梅,在殷仲看来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从层层低垂的帘幕下望出去,只觉得满园层层的红色映衬着廊檐下透出的烛光,越发显得光烨殿花团锦簇般的热闹。
大殿里歌舞正酣,满座宾客都已带出了几分酒意。除了国中有事先行离开的胶东王和赵王,几乎所有的宾客都被请到了。殷仲的视线从华服高冠的宾客脸上慢慢扫过,忽然之间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转头看看身旁的刘符,微一犹豫还是凑了过去低声问道:“老七,你父王为什么会想到要请我?”
刘符转过脸,微微有些诧异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怎么想起问这个?”
殷仲微微一笑,示意他望向大殿里的宾客:“上次我来,是因为职责在身——要护送陛下赏赐的礼品。这一次……你不觉得有点诧异吗?我的地位可不够高啊。”
刘符凝神想了想,不在意地说:“似乎……有谁来信跟父王提过要请你这件事……”他停了下来,有些迷糊地晃了晃脑袋:“不过,我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事,凑到殷仲耳边懒洋洋地问道:“这两天的狩猎,你都没有参加。我昨天让人来请你,你身边的人说你身体不舒服,好些了?”
殷仲摇了摇头:“懒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