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轻轻浅浅的一抹胭脂,却有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魔力。
“阿颜,”殷仲望着她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你过来我这里。有我在,你不要怕他。”
苏颜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一抹淡淡的玫红。
是了,那是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女人所留下的胭脂。那将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她有这个权力……
那么,她呢?
她只是一个书童罢了,或者连书童都不是。甚至连她的性别都要处心积虑地隐瞒起来,可是……为什么要隐瞒呢?
苏颜想不起来了,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已经混沌一团,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本能地凝望着那一抹刺眼的红,模模糊糊地往下想:是了,她只是书童……他当然还是要她的,他一直都喜欢她调制的桂花露……
也许,在陪伴正妻的间隙里,他还会来看看她……也许他会分出一个单独的院落——有桂花树的院落,来圈养她这样一个可心的宠物……
那么她呢,从今往后的日日夜夜,就一直这样卑微地盼望着、煎熬着吗?
殷仲看不透她的神色,却本能地有些担忧。可是他刚刚上前一步,苏颜却仿佛被惊醒了似的,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你别过来!”
殷仲怔住了。
而站在他身后的银枪,却早已顺着她诡异的视线看到了殷仲胸口的那一抹胭脂。于是自然而然地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该偷偷提醒殷仲吗?银枪的心头飞快的掠过了一丝踌躇。这个女人来历不明,又和吴国的人有这样暧昧不清的纠缠,留在殷家不光是对殷仲,也许对于整个洗砚阁都是一个隐患……
一瞬间的动摇很快就过去了,银枪后退一步,决定什么也不说。
看到她有意无意地靠到了顾血衣的身边,殷仲的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可是不等他开口,顾血衣却开怀地笑了:“将军,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强迫这位苏姑娘。我和她之间的一切,都是你情我愿……”
殷仲的目光倏地落在了苏颜的脸上,除了震惊,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
苏颜没有从那胭脂上移开目光,唇边却挑起一个凄凉的微笑来:“不错。我是自愿跟着他出来的,我是自愿跟着他走的。殷将军……你多保重。”
“阿颜!”殷仲心头一震,脸色也变了。
苏颜的目光由那一团刺目的红色慢慢地移到了他的脸上。似乎她还从来不曾这么仔细地打量过他的脸。最开始是不敢,后来便有些羞涩。因为每一次偷偷看他,都会被他敏锐地察觉,而他的眼睛里,总是有那么灼人的火花,令人不能直视……
他的眉眼都极刚毅的。这样的人,注定不会被儿女情长所拖累。
这样的对视是一件极耗神的事,苏颜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已经没了力气,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于是缓缓地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脸上的笑容掉下来,再小心翼翼地挂上去:“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此别过。”
殷仲勃然大怒,然而不等他抬脚去追,身后的银枪却运指如飞点住了他的穴道——他坚信这样的隐患早一点离开,对于谁都是有好处的。
这一幕苏颜没有看到。却落进了顾血衣轻笑的眼眸里,又是那样饱含着算计的笑容,仿佛世间一切皆可拿来讨价还价地做成一笔生意——阿颜即便真的要走,又如何能够托付给这样的人?!
“阿颜!”
这一声呼唤里竟有了几分撕裂般的痛楚。苏颜的脚步微微踉跄,却没有停。方向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他再也看不见她的地方去。
顾血衣追了上去,用力扳过了她的肩膀,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她满脸的泪水。这样的神情竟让他有了一丝诡异的心痛。不知不觉,连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柔软了起来:“好了,他已经走了,看不到你了。”
苏颜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头来逼视着他。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锐利的光,象两把刚磨好的刀,迫得他情不自禁松开了双手。
“我讨厌你。”苏颜紧盯着他,清清楚楚地让每一个字都落在了他的心上:“我真的很讨厌你。我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一个人,可是我真的很讨厌你。”
顾血衣脸色微微一变。
眼底有汹涌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她的眼睛,可是她顾不上去擦掉。她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面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在你眼里,我只是你鱼钩上的一块饵——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作是一个人来看待过……”
顾血衣的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她说的这种人,可是她的话,却又让他无从反驳。这样锋利的苏颜,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即使严家的人那样对待我,我也只是想离开他们。”苏颜偏过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眼里那一丝脆弱的裂纹:“你要不然就杀了我,要不然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我真的很讨厌你。”
顾血衣没有动,眼瞳却变得异样幽深。
苏颜却已不再看他,她的视线茫然地扫过周围连绵不绝的雪坡和松林,毫不犹豫地开始往前走。
“阿颜……”他的声音有点枯涩。
苏颜回过头,讥诮地望着他:“牧场的事,你敢说不是你做的手脚?还有你的笛声,你敢说不是为了给他引路么?”
顾血衣的手微微一紧,却没有反驳。
“我迟早都会离开他的,却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离开。”苏颜的目光从他身上飞快地移开了,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让她觉得难受:“当然,对你这样没有心肝的人来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撕开真相的方式有多么残忍。”
苏颜转身走开了。这一刻的她,只想远远地离开他,离开这让她纠结的一切。无论去哪里都不再重要。她想找的,只是一个没有人会认识她的地方。
只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可以让她的伤口慢慢愈合。
那样的地方……一定会有吧。
第三十三章
殷锦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长兄如同一尊木偶般地被架进了卧房,然后被银枪和石钎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榻上。他的脸色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白,那双他一向都害怕的眼瞳里此时此刻就仿佛着了火,仿佛下一刻就会有火光从他的身体里爆裂开来。
银枪后退一步,一声不响地垂着头在床榻前跪了下来。
殷锦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却又有些不甘心就这么躲了出去。迟疑片刻,抓住石钎的袖子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石钎垂下眼眸,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似乎掠过了一丝叹息。他瞟了一眼一躺一跪的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拉着殷锦退了出去。
殷锦虽然多少有些不甘心,却也感觉出了卧房里的气氛异乎寻常的诡异。默不作声地任由石钎拉着自己出来,走到门边,却恍然间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对了,阿颜找到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却猛然间收紧了。殷锦诧异地抬头去看石钎的脸,他的脸上却依然是一派沉默。一转头,眼角的余光却不期然瞥见银枪的头垂得更低了。
殷锦的心里没来由地掠过了一丝惶恐。
卧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殷仲直勾勾地看着昏黄的光线在头顶素色的床帐上缓慢地移动;看着暖色的光线里细微的尘埃上下浮动,粒粒分明;看着夜色缓缓临近,将眼前的一切终于晕染得一团昏黑……
满心的震怒慢慢沉寂下来。而五脏六腑却仿佛被掏空了似的,空旷得只剩下一片令他难以忍耐的荒芜。死寂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小兽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心头,开始寸寸啃啮——疼痛的感觉终于随着夜色的来临袭上心头。
而他,却连抵挡的力气都没有了。
即使不看,他也知道床前的男人依然沉默地跪着。可是殷仲深知他的屈膝,不是因为放走了那个被他当作隐患的女人,只是因为忤逆了自己的大当家。仅此而已。他知道他是不会后悔的,因为换了是自己,也一定会这么做。
难道不是自己把怀疑的种子放进他心里的吗?难道不是自己让他去留意苏颜的动静吗?难道不是……
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去埋怨呢?
“银枪,”他低低地开口了,低沉的声音里仿佛有碎冰在轻轻撞击。没有温度的声音,让听到的人都感到寒冷:“我知道你找得到她,我也知道即使找到了,你也不会说。我只希望你能答应我,如果她过得不好,如果她遇到危险,你一定会来告诉我。”
跪伏的男人肩头微微颤动。然而黑暗掩盖了一切,让眼前原本清晰的画面变得模糊一团,看不到彼此的眼睛,反而格外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不平静的心跳。
沉默良久,银枪低低地应道:“是。”
疾驰的骏马掠过偏殿宽阔的甬道,在宽大的台阶下停了下来。守候在一旁的随侍连忙赶上前去,屈膝跪伏在马前。
吴王刘濞松开缰绳,漫不经心地踏着他的后背下了马。
守候在一旁的严竹风迎了上来,规规矩矩地行礼。
吴王沉沉地应了,细长的眼眸望向偏殿半掩的殿门,不易觉察地蹙了蹙眉:“他几时回来的?”
严竹风忙说:“十六爷昨日晚膳之前就回来了。”
吴王皱着眉将手里的马鞭扔给了严竹风,一言不发地抬脚走上了台阶。
严竹风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马鞭,亦步亦趋地跟着吴王进了偏殿。
已经快到午时了,偏殿里厚重的锦缎帐幔却都没有挂起来,依然沉沉地垂着。帐幔的后面,烛火都还没有撤掉,空气里氤氲着夜合欢浓郁的香气。乍然间由外面灿烂的光线里走进这幽暗的所在,两个人的脚步都有些迟滞。
夜合欢的香气太过于浓郁了。恍惚之间,就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包裹在这沉郁的香里沉沉地撞上心头,只一瞬间,就撞开了记忆里的重重迷雾,让一种又陌生又熟悉的东西窒息一般袭上了心头。吴王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迷离。在自己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脚步已经放得轻浅,莫名的悸动不知不觉已恍惚了心神,仿佛再度掀起重重帐幔,膝榻还会依偎着那个明媚的女子,凝望着自己温婉而笑……
帘幕掀开,膝榻上年轻的男子意态闲闲地歪靠在案桌上,长长的头发墨染一般从肩头披泻而下。深色的直裾衬着周围一片浅色的素锦,如同一副精心绘就的画轴。这样一副绮丽的背景,反而衬得他精致如画的五官有种浓墨重彩般的抢眼。
眉目宛然,却已经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了……
听到帘幕外的脚步声,顾血衣却依然低着头把玩手里的酒杯。
酒杯已经空了,一滴琥珀色的残酒滴落下来,慢慢地滑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轻浅的痕迹。象一滴眼泪,也象眼泪一样落寞。
顾血衣的唇角浮起寂寞的笑纹,懒洋洋地吩咐一旁侍酒的美人:“斟满。”
侍酒的美人温顺地膝行上前。顾血衣望着她尖巧的下颌,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托了起来。美人肌肤如雪,抬眸一笑,媚态横生。
顾血衣的拇指在她的柔腻的脸颊上轻轻摹娑,眼神却越来越萧索——女人不是就应该这个样子吗?温顺又听话,乖巧得可以让人随时捧上掌心来宠爱……
顾血衣放开美人的脸,心烦意乱地靠回到案桌上。
帘外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侍酒的美人放下酒壶,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顾血衣抬起头望着眉目阴沉的男人懒懒一笑:“王爷有什么吩咐只管派个人来就好,何必亲自跑到这里来?”
吴王阴戾的目光扫过案桌上狼藉的杯盏,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愠色:“你的教习嬷嬷就是这样教你跟我说话的?!”
顾血衣支着腮,醉眼迷离地笑了起来:“太久以前的事,谁还记得?不如,父亲大人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说?先爬起来跟您老人家磕个头?”
吴王勉勉强强将满腹的怒意都压下心头,紧皱着眉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阴沉沉的目光再一次扫过杯盏交错的案桌,冷冷哼了一声:“一大清早就喝成这个样子,你还真有出息。”
顾血衣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对他挖苦的话恍若未闻。
吴王向他凝注片刻,满脸的戾色慢慢缓和下来。他伸手抚了抚颌下的胡须,向一旁的严竹风说道:“说吧。让十六也听听。”
严竹风悄悄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顾血衣,讷讷地说道:“这个……梁王殿下派了枚乘去麒园,不过,麒园的人推说荣安侯在病中,概不见客……”
顾血衣斜了他一眼。他多少有点怀疑昨天在松林外的那一幕,这小子究竟看到了多少?
严竹风与他目光一碰,立刻习惯性地浮起一丝谄笑,又转头望向了吴王:“殷将军连枚乘这位旧友也避而不见,梁王殿下想必……”
顾血衣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没有任何表情的目光,淡漠如水,却让严竹风情不自禁地收了口。
吴王警觉地望了过来,不动声色地问道:“十六,你说说。”
顾血衣靠在案桌上懒懒地一笑:“王爷,血衣一介江湖人。您总是让我听这些朝廷里的事,传扬出去,对我血衣门可没什么好处……”
吴王凝视着他,不知不觉放缓了声气:“衣儿,自从你母亲过世,你就总想着要离我越远越好。你自己想想看,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你?你自幼便是我最宠爱的儿子……”
顾血衣哧地一笑:“我到底是谁的儿子,你应该比我清楚……”
吴王气息一窒,满腹怒火在看到他满脸不羁的笑容时,又都勉强按捺了下去。眉头却已然皱了起来:“你别以为你昨天做的事我不知道!”
顾血衣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了,却又不想再做徒劳的补救,只得沉着脸默不作声。
这样一副表情落在吴王眼里,自然就有了几分不言而喻的妥协。
吴王长长一叹,颇有些无奈地说道:“殷仲是我要用得着的人——最不济也是不能让旁人夺走的人。我这里想方设法地拉拢,你可倒好,为了个女人就把我辛苦维护的局面搅了个稀烂……”
顾血衣还是没有出声。
吴王看了他一眼,又是一叹:“你我都知道梁王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假如他当真成了梁王的心腹……”
顾血衣抬眼一笑,神情却正经了不少:“殷仲若是有心投靠刘武,也不用等到这会儿了。这人即便不是软硬不吃,至少硬来是不成的。”
吴王神色略有缓和:“所谓千军易求,一将难得。何况他在霸上多年,所谓‘军中只知有殷将军,不知有皇上’的话,未必就是谣言……”
顾血衣面色微微一变。
吴王象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犀利的目光扫过来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缓缓说道:“我不过是在静观其变罢了——我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总还是要为你们这些儿孙辈留好后路。难道你真要象你娘一样抛下我么?”话说到最后,已然带出了几分苍凉之意。
顾血衣却依然垂着头,恍若未闻。然而握着酒杯的手却已不知不觉地收紧了。
吴王瞥了一眼他青筋毕露的手掌,唇边飞快地勾起一道笑纹,又飞快地压了回去。
酒杯握在顾血衣的手心里握得久了,不知不觉就温热起来,硌在掌心里却隐隐有些生疼。顾血衣将掌心里的空酒杯放开,茫然地看着它在案桌上滴溜溜转着圈子。
也许,它也想停下来吧……
可惜身不由己——就象他。
远远地传来一阵咕咕的鸣叫,顾血衣精神一振,立刻将手放在嘴边咕咕回应了几声。不多时,拍翅声便由帘幕外传来。
血色的飞禽闯入内室,在半空中盘旋两周,不疾不徐地落在了顾血衣的肩头。
顾血衣伸手解下了血鸽腿上的竹管,拉出里面的小纸卷,展开来匆匆扫过一眼,便伸手将纸卷捻碎了。神色之间却已是大见轻松——吃过他的融香丸,她身体里夜合欢的味道便是血鸽最好的路标。
她以为她真的可以摆脱他吗?
目送着血鸽飞出偏殿阴郁的重重帐幔,顾血衣眼里的阴霾仿佛也被它带走了。唇边情不自禁地弯起